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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柜 第六章 作者:乘加零
    警局里,依序采集尿液和血液样本,然后排队等候侦讯。

    时间虽然走的烦闷且缓慢,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聊——担心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无聊?

    我只有十七岁,未成年,因此法定代理人——我爸——必须过来警局协助处理。

    我不知道警员在电话里会怎么跟爸妈说,但想也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爸妈的反应暂且不论,一想到待会儿必须和他们面对面,我的头就恼的发疼。

    均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不时地对我说「别怕」。我很感激。其实,均被当作主嫌看待,要面临的麻烦恐怕比我多上不只十倍,应该是我要反过来安慰他的。然而,我自顾不暇,已经没有心思顾及别人,即使他是均。

    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接到通知的亲属陆续涌进警局。有的大叫警方乱抓人,说他的儿子从小就是模范生,拿过多少奖考过多少次第一名,现在是人人称羡的电子新贵,不可能是同志更不可能参加这些「有的没有的」,一定是搞错了,要赶快还他儿子清白。有的一见到人什么都没问,当着所有人面前就是一顿狠揍,忙着侦讯的警员只得暂时停下手边的工作,极力劝阻以防搞出人命。有的则是藉此找到失踪十多天的儿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人生百态,尽览眼底。

    我茫然。我的版本,将会是哪一种?

    包围现场的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新闻媒体,镁光灯直闪,摄影机到处乱窜。一个颇有福态的警员站在警察局门口应付各种问题,记者走了一批又来一批,问题满天飞。

    我忍不住想,只有靠这种丑闻,同志族群才上的了新闻版面吧?

    爸妈在十五分钟后赶到,还有哥。

    警员向他们大致解释了前后经过,他们的表情愈来愈凝重,我甚至看到爸在发抖。

    「就是这样了。」警员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郑先生郑太太,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开始侦讯了。」

    「我没有参加,轰趴根本就不关我的事。」我插话,声音有气无力。

    「前面十一个也都这么说。」警员语带嘲讽。

    爸看了我一眼,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要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我儿子很乖,应该是误会。」

    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感动,只知道警员那声不屑的「哼」让周遭气温降的更低。

    之后,警员问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的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偶尔回到现实,才补一句「不知道」。警员只当是例行公事,没有多加刁难,没多久就叫下一个,这是我唯一感到庆幸的地方。

    然后,坐上爸开来的车,浑浑噩噩地往「牢笼」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晚餐有吃吗?」妈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牢笼」里。

    我瘫在沙发上,点点头。我原本想直接进房间栽入床里的,可是想说待会儿应该会开一场审判大会,索性就待在客厅。

    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干脆一点。

    没有想到,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都没有动静。客厅只有我一个人,妈进了房间也就没再出来。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查看。除了我以外,全部的人都已经在床上躺平。

    我愣住,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代表什么。

    我就这么可有可无,连责骂都怕浪费口水吗?

    拖着脚步回到客厅,我无意识地拿起电视遥控器,开始在各频道间乱转。

    我很少出现在客厅,连带的很少注意电视节目,也就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幼稚的卡通、无厘头的搞笑综艺、哭哭啼啼的连续剧……一个比一个无聊,我不停地按着「next」,直到——

    吸引我目光的,是标示着「今夜最新」的重点新闻。

    台北县警方今天晚间突袭新义市一处民宅,查获颇具规模的男同志摇头群交派对,警员冲进这处俗称「轰趴」的现场时,不到廿坪的狭小空间内,挤了四十四名男人,每个人最多只穿一条内裤,几近全裸,屋内音乐轰隆震天,满地都是用过的保险套、卫生纸,摇头丸、K他命散落一地,腥味令人作呕。

    临检时,现场陷入混乱,众男狼狈不堪。警方清查后赫然发现,其中竟然有数名已列管的爱滋病患,消息传出,全场大惊失色,人人自危。

    警方当场逮捕负责人杨志光、谢倚均等人,并将与会全员移至新义分局侦讯,其中十三人因涉嫌持有及吸食毒品,被依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移送台北地检署侦办,其馀成员采尿送验,并通知性病防治所抽血送检后释回,将追踪检验结果。

    据新义市分局长表示:此次带回四十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七岁,其道德沦丧和价值观偏差的程度,令人忧心。

    记者王恕鸿,台北报导。

    三十秒的采访画面眨眼间一闪而过,我愣愣地盯着电视萤幕,说不出为什么,没有生气、沮丧也没有无奈。真要说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有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闷闷的、慌慌的。

    妈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等我发现的时候,只看到她也盯着电视,目光涣散。

    「妈?」

    她的身子强烈地抖了一下,像是发呆的时候猛地被人在肩膀上重重一拍那样。然后,她僵硬地笑了笑,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新闻已经跳到下一则,现在讲的是虫害致使蔬菜栽培成绩欠佳,价格连三翻,主妇叫苦连天。

    「最近的菜真的贵死人啊!」妈突然开口,「以前一把菜只要十元,现在却要三十,而且色泽还很差,一点都不划算。」

    我觉得疑惑。

    妈是在跟我说话吗?跟我说这个作什么?

    「有的地方没东西吃,有的地方则是东西多到吃不完。这个世界喔……」妈一边指着漂亮的女主播一边感叹。现在讲的是韩国年轻人愈来愈不喜欢吃泡菜,泡菜市场供过于求,传统产业受到严重冲击。

    「我进房间去了。」我说,然后不等妈反应,迳自起身离开。

    都不是我喜欢的话题。

    「牢笼」里的气氛变的非常诡异。

    妈煮了咸粥当早餐,没有端进房间来,而是叫我出去一起吃。

    「吃饭皇帝大,要忙什么都等吃完饭再说吧,而且这样对消化比较好。」妈这么解释。这次,我没再坚持,跟着走出房间。

    隔了不知道几年,我重新坐上餐桌,想到是拜轰趴所赐,心理就不免有些疙瘩。爸和哥看着我的眼神都像是藏了些什么,可是开口时讲的不是隔壁家的大黑猫生了几只小黑猫,就是楼下老王的面摊经营不善快要倒闭。

    晨间新闻讲到前一晚轰趴事件的时候,我心里瞬间燃起了莫名的期待。我以为他们会想竖起耳朵好好关心的,没料到哥拿起遥控器,没有迟疑地立刻转到一个莫名奇妙的购物频道。

    我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逃避呢?他们究竟是相信我的清白,认为没有查证的必要,还要以为我已经彻底堕落了,病入膏肓的人不需要再花力气抢救?

    「转回去。」我说,一方面是想知道事情的后续发展,一方面是想观察其它人的反应。

    「整天看新闻,烦不烦啊?」哥没有答应。

    「我说转回去!」

    「砰」的一声,哥把筷子用力按在桌上,爸吓了一跳,妈碗里的粥也因此溅出好几滴。

    我还在考虑适用的抗议词汇,爸已经先一步开口,怒气冲冲,「搞什么?造反啊!」

    「可是益凯他……」

    「他很久没看电视了,你让他看一下有什么关系?」爸起身走到哥面前,然后一把夺过遥控器,「也不知道要让弟弟,你这哥是怎么当的?」

    画面于是回到晨间新闻,但已经不是我想看的那一则。

    哥脸上罩了一层寒霜,不说话,也不再拿起筷子。

    「不吃就回你房间去。」爸说,「免得看了碍眼。」

    「干!」哥霍地站起,「你们真的以为不讲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是益凯叫我转回去的,你没听到吗?」

    「闭嘴。」爸拉下脸。

    「想转移焦点就拿我开刀,哼,我怎么会那么倒霉!」

    爸竖起眉毛,右手握拳,开始愤怒地发抖。

    妈靠过去帮爸拍背,顺道在爸耳边呢喃了几句,然后才转头对哥说:「你就少讲两句吧。碗放着就好了,等一下我一起收。」

    哥冷着脸离开了,接着我看到他换衣服、穿外套、拿钱包……

    「我出去。」哥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声。

    妈只叹了一口气,「中午回来吃吧!」

    哥看了爸一眼,「不回来了。」

    哥转眼间走到门前,打开。

    「站住!」爸突然喊了一声。

    哥像是没有听到,阔步走了出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爸喃喃念着,脸色涨的通红。

    妈还在拍爸的背,然后不时小声地在爸耳边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些怅然。

    平静的假像是硬撑出来的。爸妈要的只是不会惹「麻烦」的儿子,而不是真正的我。他们不仅连试着了解都不肯,还把「不识时务」的哥扫地出门。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益凯啊,」妈突然转头对我说,「你哥讲话就是这样,不经过大脑的,你不要当真啊!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我点点头,虚弱地笑了笑。

    哥中午还真的没有回来。

    餐桌上,爸的脸色臭到不能再臭,我和妈因此不敢多话,深怕一不小心就触碰到某根待引爆的火线。

    饭后,为了摆脱家里的低气压,我跟妈交代了一声,便往小威家跑去。

    在「牢笼」里,我不敢打电话给均,出门以后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公共电话。

    均跟我说他那边一切OK,起初烂警察一口咬定他也是主谋,不过臭皮敢作敢当一肩扛了下来,加上均手里有办网聚那家「菊之庆」餐厅的预订单和结帐发票作为不在场证明,再加上警察们实在查不到实际的证据,最后只得乖乖放人。

    「倒是房东这边比较难缠,他知道整件事以后脸色难看的要死,我好说歹说保证下不为例,还让他涨五百块房租,他才没有把我撵出去。」均呵呵笑了两声,「是说原本房租满便宜的,涨五百块我可以接受,不然他求我留下来我都不会肯的。」

    「你家人呢?」我问,「他们有什么反应?」

    「他们早就知道我是Gay了。」均的语气闪过一丝惆怅,「也早就懒的管我了。」

    我一时不知道下一句能接什么。难怪均从来不主动跟我说家里的事,就算我偶尔问起,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你呢?你那边应该比较棘手吧?」均笑着说,「有没有被吊起来毒打啊?」

    「我?呵呵……」我能给的只有苦笑。

    「应该大大地吵了一架吧?」均猜。

    「刚好相反。我爸硬把事情压了下来,谁都不准提起,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会这样?」

    「天晓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就顺他们的意,像原本那样过日子吧,也没什么不好。」

    「是吗?」

    「难道你真的想跟家里决裂,然后一个人搬出来?相信我,不会好过的。」

    「怎么会是一个人?」我半开玩笑说,「我可以过去找你啊!不介意多一张嘴吃饭吧?」

    我以为均接下来会像以前一样说他赚的很少,只够自己的生活费,不然就是要我也去打工,找书店便利商店还是加油站之类的。没有想到,得到的只是淡淡的一句:「你会想家的。」

    「我不会。」

    「我会。」均叹口气,「我不后悔出柜,可还是会想家,一直都想。」

    我愣住。

    「还有话要说吗?」均问,「我要出门了,社团迎新有些事情要讨论。」

    「社团迎新?弄那么久还没搞定啊?」

    印象中某一次欢爱时均「半途而退」,就是为了社团迎新。

    「后天就要豋场了,要确认的事情很多,不去不行。还有,因为臭皮『临时』没办法参加,负责的部分全丢给我,所以我就更忙了。」

    「没关系,你忙你的吧。」

    不着边际地又聊了几句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挂断。接着,我拨了阿威家的号码,跟他说我现在要过去他那边「避难」。

    奇怪的是,一向贫嘴的阿威少了很多「有趣」的反应,只是嗯嗯嗯地应着,音调平板。

    「怎么了,不欢迎我?」我敏感地问了一句。

    阿威不答话。

    「你家里有事?」我又问。

    我开始有些着急了,忘了先打电话确认,怎么办?怎么打发一整个无聊的下午?

    「没关系,你过来吧。」阿威说。声音没有半点热情,感觉很像是一时找不到推辞的理由,无奈之馀只得点头答应。

    为什么?这个没问出口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刚踏进阿威房间,椅子都还没坐热,他就问我这个问题。

    我有些讶异,抬头望着他,「怎么会这么问?」

    「昨天晚上我有打电话给你,你不在。」阿威的眉头皱了一下,「去轰趴了?」

    「算是吧。」我点头,接着摇头,「不过我不是去『玩』的……哎呀!说来话长。」

    「也不必重头说起。我只想问,」阿威迟疑了一会儿,「你有没有被警察抓走?」

    「不必讲的那么严重吧?」我试图轻松地笑了笑,「又不是真的犯法,配合侦查而已,没有什么。」

    「可是,你家里的人就知道了,不是吗?」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果然……」阿威叹口气,「他们怎么说?」

    「什么都没有说。」

    「骗人。」

    「是真的!他们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

    我应该多说一点、多解释一点的,可是突然间觉得好累,最后只无奈地闭上眼作为结束。

    「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再怎么假装,也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阿威的声音很冷很冷。认识到现在,我还没听过他这么说话。

    我愣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卑鄙凯,我知道这样讲你可能很难接受。可是,」阿威撇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请你以后尽量离我远一点,至少,不要像现在一样单独来找我。」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虽然你家人什么都没有问,可是心里应该已经猜到你异于常人的性向。」

    「所以呢?」

    「你三天两头往我这边跑,他们会怎么想?」

    我随即明白了阿威的考量,一时有些生气,「你怕我『连累』你?」

    我特别把「连累」两个字加上重音,好表达我的不满。

    「对不起。可是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阿威的道歉一点歉意也没有。

    我很想反驳些什么,可是实在找不到只字片语。

    坦白说,阿威的考虑虽然不近人情,但不是没有道理。

    我更闷了。本来逃出「牢笼」是想放轻松的,没料到却得到反效果。

    「唉——」最终我能做的,只是长长地舒一口气。悲哀。

    「别这样嘛,我有我的苦衷。」阿威说着不像安慰的安慰,「私底下,我还是支持你的。我们依然是朋友,好吗?」

    「嗯。」我点头。

    只是,说真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他做他的事情,我无事可做,只能发呆。

    没过多久,我想回家了。基于礼貌我跟阿威说了一声,然后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送了」。

    确定他完全不想挽留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那痛虽然短暂,可是极度真实。

    算了,就这样吧!

    我决定先到处逛一逛再回「牢笼」。我不喜欢压马路,但是天色还早,这么早回去不是往常的我会做的事。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添任何足以让人遐想的可能。

    经过客厅的时候,没有看到阿威祖母的踪影。我有些庆幸,现在的我大概笑不出来吧,更不用说挥手打招呼了。

    ***

    哥连晚餐都没有回来吃,爸气的脸都白了,妈则一直拨哥的手机号码,然后不断地叹气。

    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人」应该是和乐融融的,看到这样的局面,我不免有些讶异。

    然而,讶异无济于事,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旁观者,帮不了任何忙。草草扒完饭,我便躲回房间里。

    这个周末发生太多事,明天却要若无其事地回学校上课,想到这里,我觉得好讽刺。

    只是,讽刺又怎么样呢?地球照样转,太阳也不会改从西边出来。

    这种莫名的空虚感,大概就叫做无奈吧?

    进了房间,原本想再准备一下明天的数学考试,可是怎么样都无法专心,每个符号和算式都飘啊飘的,一点也不肯安分。叹口气,最后我选择早点上床睡觉。

    意识于是迷蒙。梦里,我变成一只鸟,整片天空都是黑的,我努力追逐着乌云堆后面的什么,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无法如愿……

    砰!砰!砰!

    翅膀突然间拍不动了,于是我从高处直直地往下坠落,最后,惊醒。

    与夜里的静谧完全不协调的异响还在继续。

    我缓缓晃了晃脑袋,意识比较清楚以后,我听出那声音来自门外。

    有人正在敲门——确切点来说,是拍门,整个手掌大力打上门板那种。

    看表,凌晨一点十分。

    「谁啊?这么晚了……」我估哝着开门。

    一个高大的人影瞬间闪进房间内,步伐摇摇晃晃,还带着浓浓的酒味。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我床上。

    「哥?」我的睡意消了一半,皱眉,「你怎么喝那么多酒?」

    没有回答。

    「哥,你走错房间了。」

    我走过去,想把他扶回属于自己的房间,却被他用力挥手架开。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我才没有醉,怎么会走错房间?」哥说完还打了一个酒嗝。

    会说自己没有醉的人,大概就是醉了吧?

    我白了他一眼,下意识认为说什么都是白费,于是决定直接去睡沙发,不想理他。

    「你,你……等一下……呕……」

    最后那一声让我不寒而栗,转身,随着扑鼻的酸臭味,我很确定我看到的是什么。

    呕吐物不仅沾了他满身满脸,连我的床也没放过。

    「你干什么?」我有些生气,跑过去想拉他起身。

    他却像是瘫痪了似的,软趴趴的只坐着不动,过了好久才纳纳地说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谁管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吼,「起来啦,别压着床单,我还要处理……」

    哥眼神呆滞,我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索性不说了,只催促他:「走路还会不会?自己去洗一洗。」

    「我……没有力气。你帮我。」

    说完,不等我答应,哥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扑。我原先还躲避着不想沾染到秽物,突然间又一声「呕」,然后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对……对不起……」哥一脸抱歉。我只能苦笑。

    半拖半抱地把哥弄到浴室以后,我一边脱下恶臭的上衣,一边在浴缸里放热水。

    「你先洗吧,」我对哥说,「快一点,我还要用浴室,洗完叫我。」

    哥俐落地脱起上衣,然后是裤子。

    哥比我壮多了,胸肌腹肌一块一块的很结实。沿着肚脐往下,是渐密的体毛。

    「刷」的一声,长裤离身,哥现在只剩一条白色三角内裤。

    我呆呆地看着,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连忙转身想退出浴室,慌忙中滑了一跤,差点跌个狗吃屎。

    「怎么了?看我……看我这样子,你会有反应吗?」

    哥伸手过来把我扶住,下一秒,手往前一圈,抱住。

    青春的热度贴着我裸露的背部,很烫,简直要燃烧起来。汗水味和淡淡的呕物酸味混合成一种呛鼻的怪味,不好闻,但不知怎地很迷人。

    我那里忍不住「站」了起来。

    「所以……你真的是Gay?」

    哥一边说,双手一边在我身上开始游移,我的呼吸逐渐粗重。

    他接着要解下我的牛仔裤。

    我吓了一跳,理智瞬间回复,大叫:「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你是我哥。」我使力挣脱了他的怀抱,心脏却还是扑通扑通跳着,无法平静。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啊?」他似笑非笑地指着我突起的裤档,「明明知道却……嗝……却还是翘起来,怎么,同性恋都这么贱吗?」

    像是被狠狠地浇了一盆冰水,我的热情瞬间萎靡,然后开始发抖,因为愤怒。

    「益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哥的表情蓦地垮了,「你明明是个烂Gay,爸妈却不打你也不骂你……而我呢?我什么都没做,不,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把我当犯人看待,只差没有关起来而已……为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我愣住。

    哥继续说:「不过是一个筱薇而已嘛!他们以为我愿意吗?我也很痛苦啊!为什么……就因为她,我就不是好孩子了吗?益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爸妈那么喜欢你,却那么讨厌我……」

    说着说着,哥开始抽泣,到后来已经呜咽地说不清楚整个句子,却还是固执地反复呢喃。

    我是这出独脚戏唯一的观众,导演编剧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哥的演出我完全无法明白。

    筱薇是谁?好孩子是什么?哥为什么以为爸妈比较喜欢我?

    只知道,我以为的嘘寒问暖的幸福,对哥来说只是束缚,我的「牢笼」也不是他的天堂,他期待的「自由」我轻松享有,却不享受。

    简单来说,我们都不快乐。

    哥的声音渐小,最后眼睛一闭,睡着了。

    我呆了一会儿,叹口气,把哥仅剩的内裤除掉,然后开始帮他刷洗。

    哥的肌肉坚硬而有弹性,要不是刚才那一幕是亲眼所见,谁会知道在男人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小男孩般的脆弱灵魂?

    帮哥擦背的时候,我忍不住惊呼出声。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又粗又长的疤痕,活像只丑陋的大爬虫,是旧伤,看的出有些岁月了。

    当时应该很痛吧?我的手颤抖着抚上,同时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岁月的鸿沟硬生生在眼前展开,我能记得的,只有哥小时后的身影,他皱着眉骂我跟屁虫,却还是牵起我的手一起玩红绿灯。

    哥难道一下子就长的那么大了吗?他的青少年岁月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不关心别人,现在才发现其实是不关心自己。哥酒后跟我吐露心声,其中几句显然跟我很有关系,句句白话,我却句句无法消化。还有比这更窝囊的事吗?

    把哥安顿回床上以后,我突然觉得奇怪:从头到尾忘了压低音量,爸妈怎么可能没被吵醒?

    蹑着脚走到爸妈的房间,打开,夹在门缝上的纸飘然落下。

    我注意到,捡起,走到光亮处一看,上头写着:「益凯:你哥还没回来,妈跟爸出去找他。如果是肚子饿才半夜爬起来的话,冰箱里还有饭菜,热一下就可以吃。」

    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顺手就把纸条揉掉。

    哥的打呼声开始响起,透过墙壁直接传进我耳朵里。我莫名地有些怅然。哥如果知道自己让爸妈这么操心,不知道会做何感想。感动吗?还是继续怪爸妈把他管的太紧?

    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打了个呵欠,我拖着疲倦的脚步回房间,然后开始换被单。

    ***

    阿威星期一拄着拐杖进教室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或许是太久没看到阿威的缘故,同学们异常热情,瞬间把他团团围住,问题一个接一个,过了好久还不停歇。

    阿威只是傻笑。他大概没料到自己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吧?说实在话,我也很讶异。阿威在班上的人缘并不算好。

    「郑益凯,你没有什么话想跟阿威说吗?你们两个不是还满好的?」

    我原本呆坐在座位上,不想跟着搅和,可是随着不知道是谁吐出来的问号,大家瞬间把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只好起身,挤出笑容走到阿威面前。

    「放假放的很爽吧?甘愿来上学了啊?」我接着往阿威肩膀轻轻捶上一拳。

    阿威也是冲着我直笑,看起来跟平常没有不同。

    可是我知道,阿威大概也心里有数,我们两个人已经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了。

    第一节下课,我在背等一下要考的英文单字的时候,阿哲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犹豫。

    「怎么了?」我问。接着我马上想起:阿哲借给我的银灰色运动外套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家里呢!连忙说抱歉:「那个……外套我忘记带了,明天再还你好不好?」

    「没关系。」阿哲摆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不然呢?」我给了个狐疑的表情。

    「这几天,我看新闻的时候,有注意到一个很眼熟的背影。」阿哲咽了一下口水,「那是……某个在新义市举办的摇头派对的报导,在警察局里面,然后……」

    「你觉得你看到我了?」我冷笑着,接话,「你要问,那个眼熟的背影,是不是我?」

    「嗯。」阿哲点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是又怎么样?」

    阿哲很显然的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我自己也是。

    我应该要用尽全力摇头的,必要的话最好翻桌子冲上前往阿哲的鼻梁上揍两拳,藉由愤怒表达我的「清白」。可是我没有。我觉得累了。演戏对我来说虽然从来不是困难的事,但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心力交瘁,不想演了。

    话说回来,我以前竭力隐藏都是为了什么呢?从来没有真正融洽过的人际关系,还是若有似无的亲情?

    如果有人跑去跟爸妈打小报告,说他们儿子其实是Gay,恐怕会被扫帚不留情地轰出去吧?哥不就是这样跟爸翻脸的吗?

    那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我追问,声音不知怎地有了哭腔。

    我其实不想哭的,一点都不想。长大以后我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了,为了一句古板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证明,除了性向不同以外,我的的确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

    我真的证明的了吗?还有谁会在乎我的证明?

    眼角不由自主地有了一滴湿润。

    「你别这样。」阿哲皱了眉,压低音量说,「这里是教室。」

    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谢谢你的提醒。你还挺好心的嘛!」

    阿哲愣了一下,「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问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没有恶意的。」

    「所以是我小题大作了?」

    「我再写纸条给你。」阿哲说完,一溜烟地跑掉了。

    马上就有经过的同学发现我的窘态,关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摇摇头,把头又埋回单字书里,没有说话。

    十分钟以后,我收到阿哲传来的纸条。

    长久以来的压抑训练使我的心情在短时间内已经恢复平静,没有料到的是,看了阿哲潦草的笔迹,我竟又无法克制地激动起来。

    我真的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如果不小心戳到你的痛处了,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交朋友的,不过我是不会在意你的性向啦。这么说好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同性恋了,对吧?然后我跟你交朋友,也就是跟同性恋的你交朋友,当时的情况和现在没有差别啊。你好象给自己太多压力了,不用那么紧张啦,我不会到处乱讲就是了。

    再来要讲一个比较重要的事: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爸说你上次没有尽兴,叫我一定要再带你回去一次。你上次没有尽兴吗?我真的不知道,大概是我这个人缺乏观察力吧。今天晚上要准备的是日本料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就赶快跟我讲,我爸说还可以换正统西餐和义大利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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