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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上) 6-10 作者:水天
    轻松一带,已将手中的清俊男子再度拉回怀中。看着叶长风眼中不可置信,又惊又怒的神色,宁非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端王赵宁非天性深沉,幼年丧父,长于宫庭,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将相城府,年纪虽然轻,论到手腕多端机巧之变,满朝竟是谁也及他不上。十数年来,文武百官凡有与他作对的,能笼络的便笼络,不能笼络的想尽法子都一一除了去,明里暗里,不知扫清了多少政敌,只等时机成熟,便要夺回本属于他家的江山。

    偏在此时遇到了叶长风。这新甲进士人品出众文才风流,更难得的是见事清晰处置果敢,绝非一般书呆子可比,宁非本是爱才之人,一见心喜,多次言语试探,重金结交,想将叶长风纳于羽下,谁知这叶长风却是儒家正统,眼里心中,只知忠君二字,宁非再三示意,不过淡淡一笑,似近还远。

    既收不了,自然要毁了去。赵宁非向来心狠手辣,倒也没在这事上多作犹豫,隔日便罗织了罪名,要置叶长风于死地。谁知丹凤学士为人机警善思,又正得皇上宠信,宁非一连设了几次局都告失败。这一来宁非更加大怒,但倒底不敢做的太明显,虽恨极叶长风,也只得暂敛锋锐。

    见到叶长风愤怒挣扎,宁非极是快意,低笑着,一手抚过那张冷清淡漠,看不出半点情事痕迹的白晰面庞:“叶长风啊叶长风,你真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了,你以为本王真跟你一样在乎那点子国法么?犯人逃狱,与本王又有何干,本王为什么要舍下欢爱,放你出去?”

    “你不是已经——”叶长风清澈的双目如蒙了层寒霜,怒视着宁非,终究面皮薄,没将那做完两字说出口。

    “那点怎么够,”瞧见叶长风倔强忿怒微带羞辱的眼神,宁非不觉腹中一热,欲望迅速挺立,“本王可是多日没有碰过女人了……”一边说,一边粗暴地扯去叶长风下衣,不由分说,按倒在床上便重新开始。

    叶长风连日政务劳累,能撑到现在全凭一股傲气,突如其来又被侵袭,恼怒屈辱愤恨焦急……一齐冲了上来,脑中一晕,就此昏了过去。

    及至叶长风醒来,已是窗棂透白天光大亮,床上被褥凌乱,污迹宛然,端王宁非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室内空荡荡再无半个人影。

    挣扎着想坐起,才一动,下身便是一阵钻心的痛,腰也如折断一样,使不上半分力气。叶长风颓然一叹,再次倒回枕上。那不可一世,如虎如豹的男子,终究还是弄伤了自已——他答应过的话,几时又有过算数了。

    怔怔地瞧着枕畔不远处的一块玉佩,绿光莹莹,想是那男子匆忙中无意遗失的。

    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记得自已与宁非初遇时,对本朝这最年轻,最有势力的权贵还吃了一惊。那样俊美,言辞风趣行动利落,儒雅中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英武,风采真真叫醉人,将多少皇子亲王都压了下去……艳羡之心油然而生,却也同时深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果不其然,数回出游后,那人就隐约透出了话意,欲得江山——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端王啊,这天下烽烟四起离乱正苦,大宋河山还经得住你与太宗这两只老虎相斗么?反倒要叫异邦趁机捡了便宜去,我虽视你为友,却实是没法帮你——

    叶长风勉力伸手握住玉佩,面上掠过一丝苦笑。宁非拉拢不成,要杀自已乃是在情理之中,自已也早有提防对策,唯有他气恨之下,对自已施暴,却是所料不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叶长风苟颜活到今日,已是忤逆了,受此惩罚,或许也是天意。

    思绪漫漫,一时飘远,半晌才突然醒过神来,想起牢狱那边,不知情形如何,又有些奇怪,怎地没人来唤醒自已,平日这时辰,等着回禀接见的官员早就挤满一厅了……

    正试着缓缓翻身,门外传来熟悉的笑声:“大人还没起么?这可是准准的日上三竿了。”

    呆了一呆,叶长风身体虽痛,脑中却灵动如常,前后一推究已知端倪,长叹一声:“子若,你已经进来过了,是么?”

    窗外静了一静。空气里尴尬、羞愧……多种莫名情绪隐隐流转。

    “大人要伤药么?我本来还在想,不知如何才能拿给大人。”张子若默然片刻,也叹了声,坦然承认,“早晨三儿喊大人起床,房里一些动静也无,三儿猜想大人是过累了,又怕大人生病,便喊了我来。我等了两个时辰,大人仍无回答,这才开门进去,一进去便出来了——大人放心,这件事连三儿也不知道。”

    叶长风拉起被褥,遮住狼狈景象,慨然道:“进来说话吧,这一里一外,让人看见,反倒不好。”

    吱呀一声,木门静静推开,张子若跨了进来,反身将门掩上,目不斜视,将药放在房中央的桌上。

    叶长风苦笑:“子若,何必如此,我这般情形,怎拿得到那里的药——你是觉得我太卑污了,不愿靠近么?”

    “大人言重。”张子若全身微微一颤,连忙将伤药拿起,递到床头,眼光触及叶长风慵然无力,欲起不能起的神态,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比起女人,别有一股风流蕴秀的情致,心中一震,急急转开眼去。

    “你那边椅上坐吧。”叶长风接过药,在被中自行艰难地敷上,勉强笑道,“你我虽同为男子,奈何我这模样……实是羞于见人,子若休要见笑。”

    张子若依言坐下,见叶长风强撑笑颜的神情,忍不住心中一酸:“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敢将妄念动到大人头上?”他见识极广,一眼便瞧出叶长风乃是被迫,并非自愿。

    叶长风思至前因后果,不由惘然:“这件事,唉,知道了,只怕会给你招来无妄之灾。不过你既然已经看见……是端王。”

    张子若点了点头,也不吃惊:“我猜到了。方圆数百里之内,也只有他敢,他会。大人风骨刚烈,却为何不反抗,任由得他侮辱?”

    “不想如他愿而已。”叶长风静静道,声音清冽,在屋内缓缓回转,“我力单,推拒不过他。以死相拼,不是不可以,而是没有用,也是不屑为——我叶长风大好男儿,难道就死在这种事上?得一个烈女的名号,很光彩么?”

    张子若顿了一顿,沉声道:“据我所知,端王久有叛心,大人深得圣上宠爱,为何不搜寻证据,私密上奏,趁端王羽翼未丰,减除了他?”

    端王有谋反之意,这件事何等机密,叶长风倒料不到张子若也会得知,且敢直说出来,重新凝注了他两眼,才深深道出自已的心事:“子若,当今天下如何,你也知道,北面契丹狼烟一直未息,中间西夏李继迁鼠尾小人,一忽儿降宋,一忽儿降辽,反复不定,连归宋的女真族也依附了契丹,仅这些边患已是无穷,中原又有诸多叛乱纷起,就说眼前的王李之乱,调兵百万,耗时若干,还留了个张余嘉擒之不下——那些奏折上一叠声的海晏河清,太平无事,竟不知从何说起了!端王反心昭然,我并非不知,要找证据,倒也不算太难,但——”

    渐说得激昂,叶子风忘了身上伤痛,便要坐起,一阵锐痛又摇摇欲倒,张子若忙扶住他,端了杯茶,虽有些冷,也顾不得了,递在唇边服下,叶子风又继续道:“端王此人,谋略深沉,行事谨慎,不到万全之境,他不会先行夺位,若我此时将证据上奏,圣上必定大怒,下旨追查——这不是反逼得端王动兵么?两边都各有势力军马,圣上追随太袓,半生戎马未歇,端王初生牛犊,宝剑新芒才砺,谁赢谁输虽不可知,这天下乱成一团,却是必然无疑,子若兄,我能么?我能看着天下就因我一言,而更搅得血流成河,动荡不安么?”

    说到最后,叶子风的声音透出疲倦,闭了目小憩,张子若默不作声,良久,才淡淡道了一句:“那大人就是要装作不知,冷眼看着端王势成,夺取皇位了?这岂非也等于在暗里助他?”

    “不是。”叶子风睁开眼睛,看住身边的幕僚,摇了摇头,“我之所以隐忍,只是不愿将事件推到尖锐不可挽回之处,圣上对我恩重如山,子风万难报答其一,端王需要时日来巩固他的权位,我则会尽全力阻拦,让他顾此失彼,发展不得——至于能拖到几时,做到几成,那是天意,非我叶子风所能知,但求问心无碍,俯仰无愧于天地,如此而已!”

    “好个俯仰无愧天地!”张子若肃然变色,竟放开叶子风,站在床前,深深作下揖去,“认识大人一年有余,平日只当大人是个廉正的好官,今日才知大人胸怀天下,气度恢宏,有如皎皎红日千里!子若愿一生跟随大人,惮精竭虑,此命敢不足惜!”

    叶子风不由愕然,挣扎着伸手去扶张子若:“子若,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子若却不抬头,低声道:“事至如此,我也实不相瞒,大人,你可知我是谁派来的?”

    “不是二皇子么?”叶子风奇道。这张子若原是二皇子府上的清客,一年前二皇子遣了来,说是性甚细慎,要自已看看是否合用,自已与他一席谈,爱他见识胸襟,便留下了,莫非还有内情?

    “不。是圣上。我原是圣上借二皇子之名,派至大人身边,监察大人举动的眼线。”

    7

    初春的阳光照进窗棂,融融中犹带三分清寒。

    叶长风修长的手指微屈,无意识地轻叩床沿,有些震惊,也有些疑虑,半晌,才淡淡一笑:“我资历尚浅,便身居高职,掌一府钱粮兵马,圣上不放心,也是应当的。”

    张子若也平静了心神,重又在椅上落坐,微笑道:“也不是不放心大人……帝王之道,原不过权术心术,圣上想多知道自已臣子的动静,那也没什么出奇。朝中每位重臣的身边都安插有圣上的眼线,叶大人不要过于介意了。”

    知道是一回事,接受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叶长风回思方才言语,不由微微有些心惊。幸亏自已忠君不二,没有依附端王之意,否则,这张子若一封信传出,自已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又想到张子若跟了自已一年,这一年中,自已一言一行,竟是被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巨细无遗,脸上不觉动容。

    张子若何等聪慧人物,见叶长风神色,便知他对自已已有了疏远之心,不再似从前那般肺腑相照,不禁有些后悔,心头泛起淡淡的苦楚。

    世事浮沉不由人,若能任自已选择,自已又何尝愿意选择这条路。何尝愿意在面对叶长风坦然明朗笑容时,心中越来越重?

    然而各自缘份际遇如此,夫复何言。

    只作不知,张子若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大人难得歇下,今日就索性睡足个一日罢,别起床了,午膳我会叫三儿送来,公事上,大人若还信得过我,我跟几个知事合议合议,能办的,便都办了,不能办的,留等大人明天发落,如何?”

    “嗯。你看着做便是。”叶长风自忖今日是无论如何起不来床了,张子若原便是他的得力臂助,现又暗自表明身份,有他撑着,一两天清闲应是没有问题,转念又想到自已不能起床的原因,脸色微微一红,“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一段妩媚羞意,隐隐自眉梢眼角泛起,张子若看着阳光里那微侧了头,露出白生生一截颈肌,神情诱人而不自知的男子,暗中叹息,幸而府台大人这模样只留在私室,否则一旦公诸于众,实在是……叫旁人不想入非非也难。

    淡然起身,袍袖舒展一礼:“大人好生休息吧,我会多调一队兵马来此守候,请大人不必为安全多虑。”

    叶长风自然知道,安全云云,都是假的,杜绝端王有可乘之机,不至前来侵扰才是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张子若走到门边,叶长风突然想起唐悦一事,忙叫住了,将自已的发现详细道出,请他多加留心。被强吻一节却仍是含糊跳过,张子若自顾沉思,也没有在意。

    张子若离去,叶长风心事稍稍放下。他原是豁达果决之人,知道自已无法出力,索性便扔了开去,不再想那些沉冗杂务,倒在枕上,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便是十多个时辰,三儿送了两次饭菜,叶长风惺松睡眼中略一举箸,随即又沉沉睡去,似要将这些时日来的疲倦,都在这一眠中补足。三儿心疼主子,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连门前屋畔巡游的士兵,也被告知不可大声喧哗。

    门被敲得震天响时已到了半夜。守在门前的三儿连忙拦阻也没来得及,来人看服饰应是牢狱狱卒,神色极慌乱匆促,衣衫头发也零乱不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张子若送来的伤药果然管用。叶长风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下身虽还隐隐不适,却已可自如行动。听见门外嘈杂声响,知必是出事,却不知是什么事连张子若也不能处置,心中一沉,迅速披衣装束,叫进来人。他记性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眼就认出这狱卒是看守重牢中的一个。

    “李虎,有话慢慢说,什么事?”

    叫李虎的狱卒惶急之下,冲口而出:“犯人……犯人劫持了张师爷,要逃狱!”

    “什么?!”叶长风霍然站起,想了一想,取下裘衣,向外便走,“边走边说,要仔细些,一五一十将你所知全说出来。”

    大牢离知府衙门不算远,只转过几道街便到,叶长风一路详加询问,终于自李虎破碎的叙述中,弄清了前因后果。

    张子若接手事务后,立即传令大牢,多加一倍人手,将唐悦严加看管起来。下午又亲自去瞧了一瞧。叶长风那夜离去时曾命将唐悦锁上双枷,及至张子若去看时,双枷俱在,颈中铁链冰冷沉重,一端牢牢钉在青石墙中,张子若横看竖看,实在看不出唐悦有何逃脱的机会,例行吩咐几句,也就走了。

    外面来势汹汹如临大敌,唐悦却只是懒懒地笑,垂了眼,半躺在墙角,有些象认命,又有些象毫不在乎,直到狱卒送晚饭来,才突然生变。

    将木碗远远地掷了出去,唐悦一反安静常态,吵闹着要见知府叶长风,说有“谋逆事要检举”。若换了别人,深更半夜作闹起来,那帮老成精的狱卒定不会理他,说不定还会杀威棒三十下,打到伏了再说,然而这人却是知府及师爷亲来两次检视过的,又出语什么谋逆——不敢惊动叶长风,先行回报了张子若。

    张子若听了狱卒的回报,也有些惊疑不定,快步去了,才入牢中,来到唐悦身前,唐悦忽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如迅雷不及掩耳,众人还未看清怎么回事,唐悦身上的木枷已寸寸碎裂,四散了出去。

    木屑激飞,长笑声中,张子若被唐悦锁住咽喉,唐悦以之为质,令狱卒交出颈中铁链钥匙,还有——

    “什么?”叶长风听得惊心,忍不住急问。

    “还有,要见大人……他说,不见到大人,他不肯走……”李虎低下头,嗫嚅地道。

    也难怪李虎这般模样,世上竟有这等嚣张的囚犯,劫持官员本就是死罪,却还指名道姓,要见一府之首,当真是肆无忌惮,视王法为无物了。

    8

    夜黑风高,星月无迹。

    平阳府重牢的青石高墙外,数十点火把将几丈内照得白昼一般,一众衙役厢兵多是从被窝里匆忙爬起,素日里风平浪静已成惯例,突然遇到这种大阵仗,无不惶惶然内心不安,刀枪紧紧提在手中,却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不敢自作主张,只留了两个老练的,在牢门口跟里面有一处没一处地喊话。

    见叶长风一行赶到,驻地厢兵的都头远远地迎了上去,天色虽冷,想到脖子上的脑袋,脑袋上的顶戴,无不有搬家之忧,他的额前已是布满汗珠:“叶大人,您瞧——”

    “不要慌,贼人还在里头没逃走,这就是可为之处。”叶长风反而要安慰这位军甲披挂穿满一身的武官,转眼瞧了瞧地势,合着方才所思,心中已有了计较,“老兄命令这干人都撤出十步之外吧,散开些,把手里的刀枪都换了,换成长弓短弩,一见飞贼出来,同时往他身上招呼,明白了么?”

    都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眨巴着眼睛应了一声,挥手自转身吆喝去了,叶长风看着那群兵士乱纷纷散窝鸡的模样不禁暗暗摇头,他刚才原想说,人都挤在一处,算杀贼呢,算取暖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唉,给都头留个体面吧。厢兵倒底是服役之用,如果换成端王手下那群身经百战的禁军精英,自已现在也不用这么头痛。

    牢内隐隐传来大笑声,夹着听不清内容的对话,叶长风皱了皱眉,一掀袍角,从容地向死牢的入口走去。

    都头远远看见,想拦又不敢,又有些盼知府大人也无功而回,犯人逃狱的过失就可推到他身上,自已顶多算个调度不力。他于兵道甚差,于当官之法却颇有心得,早就吩咐所有人封锁消息,不许将今日之事向外泄露半个字,若赢了,事后自然可以大说特说,若败了,也是越少人知越好,甚或可以掩下不报。

    叶长风却完全没想到这些,他全部的心神都放在面前这个行径古怪的大盗身上。

    经过深长的青石甬道,踏入牢门,牢中的情形倒不象叶长风想得那般箭拔弩张,杀气腾腾。

    先映入眼的是墙角一盏微弱昏黄油灯,灯下两个男子分两侧席地而坐,细看体态,正是大盗唐悦和被劫持的师爷张子若。

    唐悦早听见叶长风的脚步声,也不惊慌,偏过脸,对叶长风扬了扬手中的酒壶,也不知是在哪里找来的,笑道:“叶长风,夜深霜重,来一起喝杯酒,驱驱寒意罢!”

    张子若抬起眼,安详一笑:“大人,我除了被点了穴道外,别的都很好。大人不必为我担心。”

    叶长风原已在心中筹划好如何应对各种场面,可是象眼前这般情景,倒还真是出乎意料,愣了一愣,又向前走了两步,才算看清那两人神色。

    唐悦身上重重的枷锁都已解开,黑沉沉地散落在一侧,只剩颈间一道粗重铁链还栓在墙上,叶长风听说过,这道铁链又名鬼见愁,无论是锁口还是链身都有特殊构造,是专用来对付那些江洋大盗、积年老贼的,想不到此时倒又派上用场。

    张子若衣袍整齐,面上微微含笑,细打量才能看出,左半侧身体不自然地僵硬着,右手倒还活动自如,正端起杯酒,将饮未饮。果然就象他自已说的那样,除了穴道被点,其它都没事。

    “子若,辛苦你了。”叶长风柔声先道了一句,才看向唐悦,脸色淡淡,“你——想做什么?”

    “我现在想做的,就是你能陪我喝一杯。”唐悦的双眸在暗影里格外明亮,笑得轻松,“你酒量好不好?”

    “不好。”叶长风静静立在原地不动,影子投在石墙上,拉出沉沉的一道,“就算好,我身为朝庭命官,你是阶下之囚,又正劫持人质,我们志不同,道不合,这酒,喝不得。”

    “当官的规矩果然多,”唐悦无所谓地一笑,“也真会给人编罪名。我劫持人质了么?我明明是摆下酒,请他来聊聊天,顺便再请一下你而已。”

    叶长风怔了一怔,他幼就聪慧,稍长入学,再到长中举入仕,往来应对之人,无不是有名的博学大儒,官场故交,敬他恨他的人都有,但言语对答间,多是庄重肃然,再正经不过,偶然有玩笑,也是一带即没,象唐悦这般漫不经心强辞夺理的,还真是第一次遇上。

    不愿跟他当真折辩,叶长风哼了一声:“唐悦,门外布满了军士,你逃不出去的,束手就擒吧。”

    “又来了。”唐悦摇摇头叹气,“叶长风,你们为何总喜欢说些废话……这句话我一生中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不是一样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我真要逃,你拦得住我么?”

    9

    叶长风只觉啼笑皆非。一个犯人颈中被铁链牢锁关了几十天,嘴里却还在说着甚么若想逃,你们拦不住的鬼话,真是大言不惭了。

    幸亏叶长风耐心素来很好,一面暗察情势,忖思如何化解僵局,一面目注唐悦,淡淡道:“你既然不想逃,就请将子若放了,继续安心坐牢。”

    一向严肃的叶长风居然也会调侃,张子若在一旁听了,几乎忍俊不禁。

    唐悦也怔了一怔,随即神色如常:“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你等会自能瞧见。”

    他在等什么?退一步说,他今日这大张旗鼓越狱的举动,又算什么?

    叶长风心中微微一沉,隐约觉得这件事比想象中的要更加麻烦。

    略一沉吟,烛光闪烁,重牢阴冷黯淡的空气中,叶长风还是问出了教自已悬疑已久的问题:“唐悦,金家那件命案,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叶长风,你还真尽职得很,此刻也不忘问案。”唐悦微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什么事?”叶长风眉头微微蹙起,他已觉出唐悦在拖延时间,偏偏自已又没有什么好法子可不伤张子若而将他一举成擒。

    “坐到这边来,陪我喝完这壶酒。”唐悦的眼神明亮深沉,光影里看来竟颇有几分气势。这人真的只是一个采花大盗么?叶子风暗暗起了疑心。

    话已说到如此,势不能再推辞,叶子风坦然一笑,走了过去:“君既相邀,敢不从命。”

    这种牢狱之地,桌椅自然是没有全套的,幸好还有一张又歪又破的矮桌,三人各各围了,席地而坐。仅有的一壶一杯,分别执在唐张二人之手,唐悦四下张望了几眼,找出一个缺了口粗瓷大碗,斟满酒,笑道:“要两位用这样粗陋的酒具陪我,实在抱歉得紧。还好器皿虽差,酒却还是五谷精华,喝之无妨。”

    唐悦本要将酒壶递给叶长风,被叶长风无声推拒了回去。自端起碗,叶长风微微一笑:“请。”

    酒才入口,醇厚特异,叶长风便明白,这酒,是张子若带来的。瞧了张子若一眼,对方回自已一个无奈的笑容,仿佛说,我只是想套出点话,谁知会变成这样。

    沉默中酒过三巡,酒具皆已空。

    不待叶长风催促,唐悦笑着掷下酒壶:“你问罢。如果要说那件案子……不是我做的。”

    “遗留的刀具衣衫,难道不是你的,是伪证?”

    “不。是真的。都是我随身之物。”

    “那么,你深更半夜,闯入闺阁绣房,意欲何为?”

    叶长风词锋渐渐锐利,咄咄逼人。唐悦也象有些受不了的样子,皱眉笑道:“叶长风果然是叶长风,这种时候还能胆气十足——我的外号江湖第一香,你说我半夜去做什么?”

    “采花?”叶长风不理唐悦似有似无的赞叹,眸光严厉。

    “两情相悦而已。”唐悦不在意地舒了舒肩,“强迫那种事,低格无品,我素不为。去年秋季赏花会上,我无意中与金家小姐阿倩相识,而后阿倩对我念念不望,多次传信,要我去看望于她,那日我正有事经过平阳,顺路便去访了访她……你不必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是不怕白天大摇大摆去的,她怕。”

    “那后来?听你所说,本是情致旖旎,为何到最后会变成刀兵相见?”叶长风疾起直追,雷霆般往下讯问。这原是他审案的作风,一边的张子若却是目光微远,如有所思。

    “这个……原是我的不好。”唐悦居然也象很觉愧疚,“我该在见阿倩之前,将身上的手帕,香扇,玉佩……这类小物什,通通收拾好的,可惜去得匆忙,没顾得上整理,被她发现,竟然寻死觅活地闹了起来,还拔出我的刀要自尽,唉,再美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都难看得很……”

    “你的意思,她是自尽?”

    叶长风只当唐悦要一口承认,谁料唐悦还是大摇其头:“非也非也。”

    真是错综复杂。若不是当事人自已道来,谁又能理清这千头万绪的事端。叶长风干脆只以眼神继续追问。唐悦也当真信守诺言,配合的很,回答无有不尽:“我们正在纠缠,我的仇家追来了,双掌拍过来,我猝不及防受了一记,身子一歪,正好倒在阿倩拿住刀对准自已心窝的手上……其实阿倩未必当真想死,只不过撒娇给我看,怎知会遇到这种事,老天爷还真是会开玩笑。”

    说话间,连连摇头,仿佛不胜唏嘘。

    “证据?”叶长风简短地道出两个字。

    “你注意阿倩的手,再瞧那柄刀插入的方向就可知,还有么,”唐悦想了想,解开黑衣,略转了背,露出一大片结实矫健的肌肤,中央果然有一记青黑色的掌印,映入肌理甚深,望之怕人。

    叶长风素性认真,不肯瞧得马虎,前倾了身子,在唐悦背后细细端详,又伸出数指,按捺试练,最后断定这片印记,倒真不是造假。

    他心地坦荡,不怀私情,自然不觉得这动作有何暧味,看在张子若眼里,却是大大地不妥,正要出言岔开,唐悦一反身,长臂轻舒,已将叶长风搂住,笑道:“火是你点的,休要怪我。”

    有张子若第三人在场,叶长风也不以为唐悦会将自已怎样,他是吃过这种事大亏的,神情止不住地流露出厌恶:“放手。”

    10

    “真要我放手?”

    唐悦低笑,搂着叶长风的手指微一滑,已滑入衣襟深处,轻轻摩娑,说不出地暧昧。

    合着吐气如缕,果然风流无限,叶长风却全不觉察,用力一拂袍袖,怒道:“你也是个堂堂男子,为什么偏爱做这种不入流的勾当?可惜了这番好身手!”

    唐悦微微一怔。出江湖以来,他被人也骂得多了,不外乎淫贼、邪魔之类,早已听到麻木,全不放在心上,象叶长风这般厉颜正色的指责,却还是平生第一遭。

    说起唐悦的身世,名气虽大,知道的人却极少。他原是弃儿,生出来就被丢在路边,幸好及时被人发现。只是拾到他的人武艺极高,生性却最为狂放不羁,无拘无束,这样的师父,一手带大的徒弟,自然也是胆大妄为,我行我素,快意恩仇得紧。

    心中虽微异样,唐悦面上却没流露。内力透过指尖悄然传出,笑得轻佻:“这样有何不好?你只怕还未尝过个中滋味,不如我带你一试?”

    叶长风打定主意,不去理他这些挑逗之语,心中不住告诫自已冷静,莫要一时冲动,正好上了唐悦的当。

    镇定如常,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

    话语说了一半突然中断,再也无法继续。一瞬间,叶长风只觉一股热流暖洋洋地自腰间透入,随即迅速散入四肢百骸,麻痒无力中,身子不由自主的滑落,重又倒回唐悦的怀抱。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境况危急,叶长风的声音反而越发冷静。

    “不关我的事,要问你这位好师爷。”唐悦瞟了眼桌对面沉着脸的张子若,悠悠然笑的可恶,“酒里的迷药原是他放的。”

    叶长风询问的目光投向一侧的男人,张子若还算镇定,见计失败,神色只不过稍变:“叶大人,是我虑事不周。我原想叫他无力个几天,就在酒里放了千日醉。谁知——唐悦,你居然会没事。”

    就算是没有江湖经验,不谙迷药的叶长风,听见千日醉这三字,也立刻明白过来。千日醉原本传自宫中,专能酥人筋骨,却有桩特性,只对身怀内力的高手生效,平常人服了,只不过如微醉而已。张子若思虑缜密,特意挑了这种药掺入酒内,便是想到自已没有内力,即使喝也无妨。

    谁料到唐悦棋高一着,竟预先看破了这圈套,佯作不知,邀叶长风一同饮酒,张子若以为无碍,自也不会阻拦,直到药酒全饮下之后,才突如其来,向叶长风体内输入内力,引动药性,令叶长风当场无力软倒。

    “是我算错。我不知你内力竟已强到四海圆通,八脉吐纳的极上界。”张子若坦然承认,“愿赌服输,你随意处置我便是,但这件事与叶大人无关,还望不要迁怒。”

    “不是迁怒。”唐悦含笑坐了下来,怀里稳稳地抱着肢体绵软的叶长风,“这是你作茧自缚,我只不过选择一个被缚的对象。”故意低头,在叶长风面上亲了一亲,叹道,“人中龙凤,他是极品。”

    “你倒底想怎样,直说好了。”张子若双手在桌下暗暗紧握成拳,指甲都已刺入了掌心中。一计未成,水已覆舟,奈何奈何。

    “先拿钥匙来吧,将我项中这劳什子的铁链解开,虽然我自已也能将它拉断,倒底能越少费力气越好。”

    “是。”张子若简短地应了一声,此时此景,已不容他再有二话。

    光影黯淡,张子若奔出牢门外,向狱卒讨要钥匙,牢内只剩下唐悦与叶长风二人,一时空气寂静若死。

    “他对你真是忠心,”唐悦突然轻笑一声,“似乎有些太过忠心了……如果我要求他自动宽衣解带,代替你被我抱,不知他肯不肯?”

    叶长风本来闭着双目,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听得这话,不由惊得睁开眼:“万万不可——”一眼对上唐悦调戏的眼神,才知他只不过说笑,忍不住恨恨道:“你休要得意,除非你此刻杀了我,否则日后我定要拿你归案。”

    “叶大人真是好志气。”唐悦微微一挑眉,右手恶意地抚过叶长风腿间。不知为何,一本正经,严肃端方的叶长风总有引起人折辱于他的冲动,想将他为国为民,心忧天下的面具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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