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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黄 第三章 作者:风维
    到了公司楼下,我先买了几个面包当干粮,准备一整天不下楼。大大的办公室里很空旷,苦命的需要加班的人好象只有我一个。

    桌上摆着我的助理小邓昨天留下的字条,告知我给绘悦的钟特助回一个电话,我直接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字篓里,打开电脑开始修改方案。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突然刺耳的响起,我吓了一跳,看看电脑桌面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

    接起电话,是楼下的门卫:“练先生,这儿有位钟先生找您。”

    我想了想:“让他上来吧。”

    揉了揉不知不觉中发酸的眼睛,拿出眼药水滴了两滴,再睁开眼时,日理万机的总经理助理先生已站在面前。

    “该吃饭了。”他把一个保温饭煲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你一定又打算只吃面包。”

    我摇摇头:“你的年薪是我们公司一半的人加起来的总和,他居然派你来送饭,真是不注意人力资源成本的控制。”

    “他其实很想自己来的,不过不敢。好象昨夜惹你生气啦?”钟未伦跳上桌面坐着,浑然不在意自己超级金领该有的气质。

    我打开饭煲的盖子,开始吃起来。花时间和精力去拒绝钟未伦送过来的饭不仅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真是一个超级助理,老板吩咐的事从来没有办不成过。

    吃完饭,钟未伦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认命的把手臂伸了出来。

    量完血压,测过体温后,超级助理对我的合作态度表示了赞赏:“非非,看来你最近都有按时吃药,情况很稳定。”

    我冷笑。没办法不按时吃,我的助理小邓是拿双份薪水的,其中一份由姓尹的付。

    “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接你。”

    “不用了,晚上约了朋友喝酒。”

    钟未伦皱起了眉头:“非非,你不能喝酒。”

    “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老板认为我不能喝,实际上我能。我能喝酒、跑步、打球、爬山。如果有一天我的心脏骤停,也是因为它到了该停的时候,而不是因为做了被禁止的运动。”

    “非非,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谢谢你提醒,我会的。”我丢了一片口香糖进嘴里,重新埋首于电脑中。

    钟未伦不再说教,变出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后悄然离去。

    晚上赶到“风暴”酒吧时已经有点晚,参加聚会的其他同事都到齐了。阿丰跳起来塞过一杯啤酒:“非非,你要罚酒,喝!”

    我笑了笑摇头:“不,我不能喝酒。”

    助理小邓立即登场:“练经理真的不能喝,他对酒精过敏。”

    忍不住失笑。过敏?一听就知道是某人教的。

    “又加了一整天的班吧?”会计部的陈冬在我身边坐下,“这次这个案子挺难弄的?”

    我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这种场合,不谈工作是我一贯的作风。

    秘书室和公关部的小姐们也挤了过来,圆脸圆眼睛的袁小姐满面兴奋地问:“练经理,听说这次定标会上,你们居然见到了绘悦集团的尹总裁?”

    “见到了。”我点点头。

    姑娘们发出激动地惊呼声,有人啪啪啪的拍自己的胸口,有人用力把双手交握在胸前,袁小姐控制不住情绪,几乎趴到了我的腿上。

    “快说说,他真人看起来也那么帅吗?很酷吧?开口说话了吗?声音好听吗?有跟他握过手吗?”好几只粉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抓住我摇晃着,叽叽喳喳地闹。

    “帅、酷、声音好听、那天没握手。”我简短地回答,拿了一根薯条咔咔咬成几段。

    “你怎么这样?”魏小姐娇嗔地捶着我的肩膀,“干嘛不肯多说一点给我们听?人家跟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没必要妒忌他的嘛。”

    她真是一言中的。没错,平凡普通的上班族看尹绘那样的人,的确象在看另一个世界。

    “有钱人又怎么样?有钱人的烦恼比我们还多。”已有几分酒意的阿丰晃着盛满红色液体的酒杯,眯着眼睛插话,“等你们有机会嫁入豪门就知道啦,勾心斗角六亲不认,说不定那天被绑架,家里人宁可你被撕票也不愿出钱赎,以为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魏小姐冷笑道:“又一个妒忌的!你以为尹总裁只是有钱吗?人家还很有格调,有品位,要是暴发户似的,谁乐意瞅他?”

    “你认识他?你怎么知道他有格调品位?还不是拿钱包装起来的,说不定脱了那身昂贵西服,也是普通人一个!”

    “人家就算脱了那身西装,也比你帅好多倍!不服气去比比啊?”袁小姐仰着下巴尖,好象白马王子尹绘正站在她身后受她保护似的,寸步不让的表情。

    我觉得他们实在太吵,便从人缝间挤到沙发角落坐着,以求离那堆慷慨激昂的辨论者远一点。

    “累了?”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按在我的肩上,“你该早点回家休息。”

    我轻轻一笑抬起头。说话的是企划部的吴灿,平日在公司里我俩的关系算很近的。

    那群人已开始辩论起金钱与尊严的关系,同时一瓶瓶地灌酒。小邓千辛万苦把娇小的身体从摇来晃去的人堆缝里拔出来,送了一杯热茶给我。

    “你真是一个称职极了的助理,”吴灿夸奖她,“难得看到有女人不迷尹绘的。”

    小邓没有搭腔,昏暗中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快节奏的音乐声突然大作,又是疯狂的DISCO时间段,四处都有人影晃动着向舞池游去。

    我站了起来。

    “练经理,你不能跳这种舞,太激烈了。”小邓拉住我,大声喊,以确保在喧嚣的空间我也能听见。

    我甩开她的手,脱掉外套,向舞池走去。小邓象一个配件一样挂在我手腕上,随着我一路走一路劝阻,直到我穿过舞池、吧台、走廊,到达男用洗手间。

    “你要继续跟进来吗?”我问。

    她四处看看,好象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何处,脸上浮起尴尬的笑,哼哼着说:“原来你不是要跳舞啊……请便……请便……”

    关上洗手间的门,震天响的音乐声稍稍减弱了一些,我揉了揉眉间,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想来是真的应该回去休息了。

    在公司我的人缘一向不错,但决不是这类聚会中的积极分子,因此对于我提前离去,只有几声撒娇似的抱怨,之后大家仍各自继续狂欢与争辩。

    “非非,我送你回去吧。”吴灿从舞池冲过来,在酒吧门口拉住我。

    “不用,我又不是女孩子,自己打车走就行了。你快回去吧,反正明天还不上班,好好玩啊。”我推推他的肩膀,把他推回玻璃门内。

    走到空寂清冷的大街上,我把一直系在腰间的那件外套笼上身,靠在路灯灯杆下等出租车。

    拿出腰间的手机看时间,竟发现有七八通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可能是刚才酒吧里太吵,没有听见。

    盯着那个号码看了一阵,心里酸酸的,有种不祥的感觉充塞在胸口,连拨回过去的手指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电话接通了,三声铃响后立即被人接起:“你好,这里是维科疗养院。”

    “你好,我是练非,徐医生找过我吗?”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急促了很多:“练先生,你稍等一下,我马上找徐医生过来。”

    我用手半掩住嘴巴,屏息等着,大约一分钟后,徐医生气喘吁吁地声音传来:“练非,你现在什么地方?”

    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回答:“我在家里。”

    “你旁边有人吗?”

    “有,…尹……尹绘在我身旁……”我含含糊糊地说。

    徐医生在话筒那边长长松了一口气:“练非,你好好坐下来,深呼吸,不要着急……有个消息……坏消息……这样吧,你把电话给尹先生,我先跟他说。”

    “不。”我拒绝。

    “……好吧,练非,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别太激动……是这样,今天下午,你妈妈的情况突然恶化……抢救后本来已经稳定下来……没想到晚上再次发作……死亡时间…大约是九点多……”

    九点多,那时我在干什么?坐在昏暗嘈杂的酒吧,听着掀天的摇滚音乐,看红男绿女在眼前游来荡去。

    抬起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隔着皮肉与骨架,我可以摸到心脏在剧烈地抖动,一下比一下狰狞,就象一团正在被挤压的痛感神经,绞痛得四肢百骸都麻木起来。

    徐医生紧张的声音不停地传来,似乎在叫我的名字:“练非、练非!!你怎么样?……快点吃药!叫尹先生拿药给你吃………练非!……练非……练非……”

    手机从我指缝间滑下,我蜷起身体,依着路灯杆滑坐下来,已分不清此时流窜在血脉与神经回路里的感觉是什么,悲伤?痛楚?还是解放后的轻松?

    吐出胸腔内的最后一口空气,痉挛着的心脏阻止我吸进新的补给,窒息的感觉漫延到脑部,这不是第一次发作,这是第一次当我发作时,身边没有他。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想这也许说明了我与他之间的联系,终于开始慢慢减淡………

    可是我命不该绝,吴灿鬼使神差般地想出来看我找到出租车没有,及时发现倒在路边的这具基本上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在离风暴最近的一家二流医院的急救室里挣扎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接受了好几次电击复苏,我那颗定时炸弹般不稳定的心脏终于安静了下来。

    醒过来时吴灿正吓得魂不附体地守在床边,一见我睁开眼睛就开始东问西问,并详细描述我的抢救过程,令我平添再世为人之感。

    好不容易等那个好人停下来,我请他去帮我买一瓶新鲜的牛奶。

    他立即站起来,检查了一下我的输液瓶,吩咐道:“你好好躺着再休息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点点头,但是我知道无论他动作有多快,回来时我都不可能还躺在这张床上了。

    吴灿的身影消失不到五秒钟,病房的门再度打开,总经理助理先生面色铁青地进来,后面跟着一时数不清有几个的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宛如黑道寻仇。

    我感到有些虚软,再次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只觉得被人轻轻抬起,搬到另一张床上,推着到了户外,上车,行驶,再被抬下来,重新安置在更大更软的床上,有人用冰凉的听诊器在我胸口滑来滑去的检查,不时有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响起,但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把眼皮挣开一条缝,身边的仪器滴答滴答响着,在我看不到的那张屏幕上,想来有我心跳的轨迹,无规律地前行着,时不时留下恐怖的直线。

    正前方是一面雪白的墙壁,毫无装饰物,我的眼睛穿不透这看来异常厚实的障碍物,但我清楚的知道,从墙的那一边看过来,这个屏障就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可以将整个房间尽览无遗。

    有个焦灼担心的男人,正贴在玻璃的那一面,用痛苦的眼神注视着我。

    钟未伦向我俯下身子,小声问道:“非非,让他进来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疗养院?”看着床前吊瓶细管中的一点一滴,我答非所问。

    “令堂的后事,我们可以先处理。”

    我冷笑。先处理,然后拿骨灰盒给我看,他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少受一点刺激?

    钟未伦轻轻叹息。我咬咬被角,满心凄惶。

    妈妈一生顺遂,大难来时立即神经失常,算来只受了两三天的苦。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半点灵犀归位后,再看仍在俗世中浮沉的儿子,不知是否还会有属于凡人的不忍之情?她生前不是大慈大悲的善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儿女,不曾施舍半点爱心于旁人,却也从未肆意作恶,无大功无大过,离去之后,所去何处,天堂还是地狱?

    若我是她,我选地狱。无论如何,爸爸还在那里。

    “你安心休息,令堂的遗体尹先生已吩咐好生保管,总得让你见上最后一面。”钟未伦对着墙壁看了半晌后,如斯安慰我。

    尹绘尹绘,愿来世你不要再遇见我,我也不要再遇见你。

    愿来世不要再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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