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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无情 第三章 作者:梁凤仪
    然而,谁会是十全十美呢?我也不是完人,挑剔什么?

    犹有甚者,我们只是朋友,甚而是上司下属,宾主地位。

    一念到劳资关系,心就沉下去占了!齐大非偶!

    嗯,我又想到哪儿去了!

    一路无话,我分明在胡思乱想,不知道孙世勋脑子里在想什么?

    人家说男人对住女人每有绮思,例如……

    我一定是酒喝得多了!

    这些天来,母亲每天早上都吓丁一大跳!

    因为我一改常态!

    只消闹钟一响,我就一骨碌地起床,快手快脚,上班去也!

    母亲终于问我。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搞什么鬼?”

    “年报!”我扬扬手,亲亲母亲的脸,就飞快地出门。

    比平日提早15分钟出发,连地铁都稀疏了,舒舒服服地直把我载回弥敦道去。

    冬妮每天进来一探头入办公室,就见我坐得端端正正,老早看完报纸,饮毕咖啡。小灵精也忍不住说:“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竟养出你这么一个愈多功夫愈精神的怪人!”

    我拿张报纸一卷,打在这丫头的头上叫她少管闲事!

    年报的筹备功夫的确费神,可是为了令行将退休的章老安慰,令刚上台的孙家兄弟放心,我要监制得额外出色!

    除了图文并茂,最要紧是百货业在香港的前景,以至在东南亚的走势,都得以切实的数据为基础,予以精辟的分析。

    日本在这行头,称王称霸。近年,日本更加强对香港的投资,而日资百货公司早已染指香港市场,其中有互为刺激,因竞争而改良品质服务之利,亦有彼此厮杀而致成本暴升,助长通胀淫威之弊。长远而言,日本在香港的百货业劲势有增无已,会不会造成垄断操纵局面,不可不防,华资背景的百货业当前急务是要不断寻求突破,稳住大局。

    孙氏自战后,即从上海移师香港。转眼40多年,功臣章尚清告老归田在即,我打算在年报里详刊孙氏百货企业的历史,自1898年孙竞庭于上梅开设小型华洋杂货店开始,直至今天今时,正式由孙家的第三代执掌为止,这个新的里程碑其实也同时象征着中国传统家臣忠心耿耿的时代告终了。章尚清这一代之后,谁还有心意、机缘与际遇去为一个家族作毕生的依附和贡献?

    今年的年报应该盛载着这划时代的转移,留个毋忘往昔、迎战将来的烙印:

    我是这样订下了年报的主题的:

    因此十分需要历年来旧有的资料予以配合,于是一张张告急文件传送至王子培的办公室,请他合作,把电脑贮存的一总历史资料和数据,表列出来给我编订!

    王子培这人有个极大的毛病,把自己部门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对别个部门的计划不闻不问。举凡要电脑部做配角,他就照例迟到早退,完全不起劲,务须三催四请,软硬兼施,才能得到他的辅助。

    我最不能苟同他这种工作态度,孙氏企业之内应该无分彼此。一出戏要串演得好,不可能人人都亮相,当然要分台前和幕后。

    其实,王子培是个很不错的男人,穷等人家出身,苦学成功,站在人前,一样意气轩昂,心地还算是好的。可就在气量上头差那么一点点。他那份过于晓得照顾自己、怕死吃半点眼前亏的德性,将他由大丈夫变为小男人,虽仍是个能打80分以上的小男人,我还是不愿再进一步的交心!

    公关部与公司秘书部的头头每天一早都得向我报告年报的进度。甚是不尽人意,尤其是要搜集的历史和数据,差不多交白卷,何解?还是老原因,电脑部没法子腾空给我们赶印贮存的资料。

    我气得脸都青了,同事之间要不合作,急惊风偏遇慢郎中的话,真叫设法子的事!我要踩到电脑部去吵,既有失身分,又结仇怨,真是左右为难,走出会议室时,心头的郁闷仍在作祟,跟前人事,一律视若无睹,听若罔闻,一副风雨欲来的气氛开始笼罩着整个沈宝山的办公室,冬妮一看风头火势,忙劝谕各部门的头头免得过不要在此时诸多请示!

    连午饭之约都取消了,简直无心进食!

    有人轻轻叩着办公室的门。我问:“谁!沈宝山现在不办公。”

    外头的人边说边推开门!

    “沈宝山不办公,可吃饭?”

    孙世勋举举手中的两个饭盒,一脸祥和。我的气消了一半。

    “民以食为天,吃不饱肚哪来精力工作和发脾气?”

    “你怎么知道我发脾气?”

    “全公司都知道,宣传部今早自扩音器里广播出来,警告孙氏上下人等,别跑进沈小姐办公室来!”

    我忍住笑:“既是如此的生人勿近,你跑来干什么?”

    “打算在你房门口挂个内有恶犬的招牌!”

    孙世勋把饭盒放在书桌上,自己笑得人仰马翻,得意非常。

    我仍然鼓着腮,心内其实已怨愤全消,只表面上不知如何反应!

    “来,番茄牛肉饭,”

    “吃不下呢!”

    “努力加餐,吃完了包保你的难题迎刃而解!”

    他信心十足的样子,把那饭盒往我面前掏“如果你估计错误呢?”

    “我跟你赌。”

    “赌什么?”

    “一顿晚餐!”

    我心里暗笑,这么老套的约会女人把戏,亏他还拿得出来用。

    当然愿者上钩。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新鲜玩意儿,彼此心甘情愿的事,只欠—个容易下台的阶梯。

    我笑着答应下来。

    孙世勋的估计出奇地正确。

    午膳时分一过,他这头走出我的办公室,王子培那头走进来。

    他手上拿着厚厚的一叠电脑纸,俯身向前,差不多吁了一口气在我脸上,说:“小姐,您真行!我赶得屁滚尿流呢!现在全部资料给您编排妥当了!”

    我睁大眼睛,如获至宝。

    “以后您大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别在太子爷跟前埋怨半句!我算买您的账,宁可为您效劳,兼请您吃饭!”

    哈!又是那柄板斧,男人约女人再想不出其他花样与借口来了吗?

    “多谢你关顾,请吃饭倒不敢当了!烦驾了你,再三多谢!”

    我完全不打算解释,其实我从未试过在孙世勋面前提及此事。眼睛转动几下,心头暗暗欢喜.立即笑容满面。

    这才蓦然发觉王子培把我看得出神!他讷讷地说:“那么反过来由你请客好了!”

    “行!”我兴高采烈立即答:“年报一出版,我们来个庆功宴!”

    王子培一叠连声地说好,就引退了!

    他还真算是个识大体的人!

    那种死缠烂打之徒最讨厌,简直有失身分!

    年报的资料多而杂!我们要连连开夜工处理。

    突然间想到年报单有文字并不吸引,好歹要寻些旧时相片出来,才能达到图文并茂的效果。

    1898年的上海照片,哪儿去找?孙氏百货在上海的面貌,更不知如何?

    我托着腮帮,想起要找章尚清去。坐言起行,冲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却过门不入。转了个弯,叩在孙世勋的门上。

    “我找你帮忙!”我开门见山。

    “我不是已经帮了你的大恼”

    “再帮一加”

    “上次还未领到奖品!”

    “一道领奖如何?”

    “几小”

    “看你几时找得到孙氏百货在上海的旧照片I”

    “你故意找借口抵鞍,明知道我无能为力,”

    “你母亲会不会有旧时照片?”

    孙世勋摇头。

    “你还未问,怎么会知道呢?””我出世的那个晚匕日本空袭上诲,到处戒严,炸得片甲不留。我父亲就是那夜赶回家被流弹击毙的。不多久,母亲就随大队疏散,南下澳凡当时只抱着我,大概什么都没带:”

    孙世勋默然。

    “对不起,惹你伤心!”

    “不:”孙世勋想了一会儿,再说:“让我想想办法!”

    “也许我可以问问你大哥:”

    “不用问他,他不会有的。他母亲不存任何旧枷1’

    我没造声,这些关节儿上头的事,不便插嘴了。

    才过了两天,孙世勋在刿十俱乐部跟我吃晚饭时,把两张发黄的旧照片交给我。

    “这是你要的,”

    我接过来细看。其中一张正是长年累月摆放在章尚清书桌上的一帧旧照。相片的背景是一幢幢几层高的古老房子,前面站了个抱着婴儿的少妇,因为拍得不好,人像细小,很难看清楚面貌。

    “这位太太是……”

    “家母。”

    “怀中抱着的是你吗?”

    “嗯,背后那幢房子,就是上海的孙氏百货大楼。拍这帧照片时,我刚满月不久,家母把我抱到孙氏大楼去找父亲,章伯还不敢把家父已经被炸死的消息相告,只佯说他有紧急公事赶到香港去了。母亲便央章伯替我们拍张照片,寄到香港给父亲,让他知道我们母子平安。”

    “于是章伯一直把这照片保留着!”

    “嗯!另外的一张……”

    孙世勋给我解释。只见相片中站了3个英俊的少年.其中一个是章尚清,其余2人,象极了公司会议室的油画像,想必是孙崇禧与孙祟业兄弟:

    “他们3个是清华大学同学,情同手足,这是章伯加盟孙氏百货的那一天,3个人站在卖西洋钟表的部门前面拍的照片。”

    “多么好!你从哪里寻来的?”

    “章伯那儿!”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必有具有历史性的图片!”我竟不汗颜!

    “他原本不答应给我们拿相片放在年报上去的,不知花了多少唇舌,才把他说服过来!”

    “为什么呢?”

    “怕惹家母伤心,更怕惹是生非!”

    我不明所以。忽然念头转动,我情不自禁地问:“章伯怎么经年放了你们母子俩的相片在他书桌上头呢?他为何不放这张桃园三结义的杰作?莫非……”

    我登时止住了快到唇边的说话,太冒犯了。

    “你别错怪章伯!他人好得不得了!”孙世勋望住我,要从我的眼神透视出我的心意:“你看清楚,我的样子并不象章伯,的确象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作品!”

    我多尴尬,都是电视肥皂剧看得多了的缘故吧!老以为谁是谁的私生子!

    “章伯对孙家的情义与忠耿,相信已无来者了!”孙世勋慨叹。

    “时代不同,我们不必强求!”

    “你说得对!”孙世勋似乎有很深很切的感慨。

    “章伯的预算原是为了维护我,然而,真有太多不合时宜之处,强求不得。根本不应强求。”

    我似懂非懂地望住孙世勋。

    “我们到外头泳池边去坐坐,喝杯咖啡好吗?”他建议。

    很奇怪,似有满怀心事的样子。

    我们在乡村俱乐部的花园走了一圈。

    月华高照,夜凉如水,有那么一点点的诗情画意。

    孙世勋移了张椅子让我对着泳池坐下,面前的一水淡蓝,泛着轻微得可以的半丝涟漪。

    “你经常到这儿来吗?”我问。

    “不。有空,我多陪家母到浅水湾酒店那餐厅晚膳。”

    “你很孝顺。”

    “家母只得我一个儿子。而且她年轻时很受过一点苦,我出世之后,又一直寡居。”

    “孙太太不是在上海居住的吗?怎么钟情于浅水湾酒店?莫非有《倾城之恋》的类同故事?”

    孙世勋苦笑。

    “对不起,我又多言了。”

    “不,不!”他连忙否认:“听家母说,她跟我父亲相恋之后,父亲每到香港来办货,都把她带在身边。他们来港,定必到浅水湾酒店去消磨一个下午或晚上。幸好这餐厅已重建了,虽是有异于前,但总有一个半个角落似曾相识,以慰她老人家的心。”

    “浅水湾是可爱的,配得上许许多多美丽的爱情故事!”

    “可惜……”他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可惜我没有资格带你到浅水湾去!”

    我无法追问。

    静静地望住天空上的疏星明月,等他讲下去。

    “如果我未婚的话,一定把你约到那儿去吃晚饭!”

    我回转头来,看着他,很温文地答:“诗情画意也可以用友谊来配衬的。何必拘泥?”

    说这话时,我的心抽动了一下,很痛。然而,想不到有其他更得体的回话了。

    以后,我们扯谈厂其他一些零碎公事,他就送我回家去了。

    才踏进房间去,我就累得和衣倒在床上。

    窗帘没有垂下来,只见隔壁仍有灯光间中人影闪动,这才使我想起家住太古城。

    普通的人家,普通的环境,普通的际遇!

    不可能有疏星、明月、晚风、树影与情怀!

    我整夜无眠,满枕是泪!

    不论你昨晚如何伤心、委屈、烦躁、郁闷,只要太阳一升起来,香港600万人口就得齐齐醒来再拼个你死我活!

    会议室里头,我完全聚精会神开会。

    孙世勋仍然坐在我对面。我们在很多公事上头都热烈地交换了意见。

    会议结束后,我快步走回办公室去。

    以后的十天八天,我埋首在年报的撰写、修改、设计、排版等等会议之中,忙个不亦乐乎。

    中午时分,如无推不掉的政治午饭,我必留在办公室内嚼三明治。

    孙世勋以前也曾试过两次,抱住汉堡包与薯条跑到我办公室来,边吃边聊掉一个钟头。

    现今当然不会再如此出现了。

    一切回复正常。

    其实,从前也不见得有过什么改变。

    那点滴柔情,原是捕风捉影。

    是我多心!

    这个中午额外的冗长。我拿着硬梆梆的三明治,嚼了差不多整个钟头,只去掉那两三口,干脆放下来,到外头走一圈,透透气。

    就到楼下的百货部门巡视一下吧!五光十色,看个眼花缭乱,好解愁去闷!

    电梯把我逐层带下去。在化妆品部竟看到王子培。

    他把我叫住了:“来,来,帮我一个忙!”

    我走过去。

    “什么?你买化妆品?”

    “送礼!先此声明,并非送给女朋友,”王子培煞有介事。

    “那是送给准岳母。”我更故意地整他。

    “哪里的话?你别开玩笑。我送给妹妹,她生日!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你帮个忙,代我随便挑一款,交差算了!”

    “王小蛆贵庚了?”

    “19岁!”

    我拍着额头,嚷:“你算啦,年轻姑娘哪儿用得着化妆品!来,来,你跟我来,”

    我顺手拉着王子培到女装部门,给他介绍了一件双线编织的运动波恤,因是系出名门,一点不便宜,600多元,职员取货打了折头,一张大牛还是要不翼而飞。

    王子培喊:“贵呀!”

    我摇摇头,把T恤盖在自己身上,充当义务模特儿,游说他说:“现在的女孩子顶识货!”

    随即给他拿了主意,跟那售货员说:“用花纸包好了,送上王先生办公室:”

    才一回头,就看到远远的楼梯间呆呆地站着个孙世勋,瞪着眼睛看住我们。

    刚才情景,定必尽入眼帘。

    心头不知何解竟来了一阵快意,我给正在弯下腰签单的王广培说:“怎么样?请我到地库喝杯冻茶,算答谢!”

    王子培习惯一叠连声的说好!

    我们双双踏下电梯去!

    孙氏大楼地库是百货公司的快餐店。附设一个小小的咖啡座。

    我和王子培坐下来,要了一杯冻柠檬茶。

    我跟他做了同事近5年,竟未曾单独吃过—顿饭。

    起初那几年是各忙各的。忙出个头绪来,都独当一面了,他是被同事撩得多少有点跟我试走在一起看看的意思,我却相反的步步为营,怕坏了一段可以好好维持下去的交谊。

    神女倘若无心,千万别让襄王造梦。何必图一时间的欢乐与虚荣,把衷情识破,既无结果,徒增尴尬!别说我们朝见口晚见面,无论如何得相处下去,就说王子培也算是正正经经,很多女孩子趋之若鹜的人才,何必为了我的品味与脾气不同,而给他不必要的自信心打击!

    母亲老是嫌我挑,终至如今的落泊。我仍旧满不在乎!

    倘若嫁后还是要早晚挤地铁,日日应酬着各式人等。

    每年合共辛辛苦苦积那10多万元,不知买房产还是买股票好!一旦下定决心投资美元,就必见日币狂升。总之,多少有点亏损,愤慨得宁可老早把它穿掉吃掉算数,省又徒劳无功,不省就更捉襟见肘的柴米夫妻生活,岂足好过?

    年老下来,还要指望公司的退休金、公积金!两夫妻算来算去,仅够在外国买幢小房子养老!

    如此这般,嫁与不嫁,有何分别!

    母亲说我心头高,这是罪过吗?

    大姊半生未试过寒窗苦读,未曾在人海狂潮里头奔波,更未认真看过谁的嘴脸,她就嫁得丰衣足食,今日以前,她忧过烦过?就算以后有多少的不如意,也享受了她的前毕生!

    为什么偏偏只我得靠自己双手去捱,一兴起了依赖人家的念头就算虚荣了?这可公平?

    一念到大姊,立时间想起归雄年以有妇之夫的身分,竟去沾花惹草,心头就气!

    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女人跟钱,永远愈多愈好,显示他们的优越感,踏实他们的征服野心!

    想拿我做牺牲品?没那么容易!真小瞧了我!天下间当然有自愿当第三者的人,可不是我!

    经年的江湖历练,早已人疲马倦,我没有精力在私事上头跟别个女人厮杀得你死我活!要在香港这分秒必争、五花八门的社会里头站得稳,长年累月,再硬的骨头也撑松软,整个人名正言顺地抛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稍事歇息是可以的,可不能再为他,冒千夫所指,血肉横飞的险!

    归雄年有本事找到这样的女人!

    孙世勋却无这番福分!

    王子培其实一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只呷着茶,赔笑,间中听见他在介绍家中情状:“父母住在西环,妹妹寄宿于中文大学宿舍。我年前买了坚道的一层楼花,刚搬进去,一厅三房,千一尺,蛮舒服的样子!最可惜没有自用车位。不过,反正我不打算买车……”

    我受地铁的气受够了。

    一听见有人对自用汽车以及司机不予追求,就泄气,说什么都假!

    跟王子培的茶叙,其实也不算不欢而散。走回办公室去时,这么巧,又跟孙世勋碰个正着。

    他木无表情,我却乐得飞飞的。

    普遍而言,世界上的女人,演技多比男人精湛!

    嘉扶莲孙久不久就以董事夫人的姿态踩到孙氏办公室里来,我例牌不跟她应酗。

    孙氏的员工守则没有条文规定雇员需要招呼甚而敷衍董事局成员的家属!

    这天算是个例外!

    孙世功频频到外头拜会香港商界巨子,活跃非常,广结人缘,故此嘉扶莲孙不一定能在办公室内寻得到丈夫的影子!

    反正她也志不在此,无非趁购物之便,顺道满足一下她驾驭职员的威势!当然,她一脚踏入孙氏,就会有很大的满足感,售货员对她必恭必敬!

    这天,刚从会议室走出来,碰面就见到嘉扶莲孙在走廊上扯住孙世勋闲谈:

    “世功说,你太太夏天才从英国来探望你。为什么把她和孩子都留在外头呢?是不是怕她在此碍手碍脚妨你发展?”

    正说到关节儿的上头,我擦身而过,当然听得一清二楚。

    我小住脚,自动礼貌地跟嘉扶莲孙打招呼!

    孙世勋的神情尴尬沉郁,看牢我无聊地跟他大嫂打哈哈,好象有种要打我。顿泄愤的冲动!

    哈!真笑话!我有做错什么吗?

    回到办公室去时,我突然轻松地面壁大笑!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再关上。

    我回转身来,望住站在门口的孙世勋!觉他粗妄!

    “有什么事吗?”

    “我想约你吃顿晚饭!”

    那么的开门见山!

    “浅水湾餐厅?”我问。

    你半斤时我八两。

    “可以吗?”

    我还没有表示,他再补充:“你不是说诗情画意也不妨为友谊而设,毋须拘泥!”

    “谁说不是呢!”

    我绝少绝少做出幼稚的行动。

    35岁,身经百战,什么场面、风浪、考验没有见过、应付过、赢过?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得把王子培带着一起赴孙世勋浅水湾的约!

    我先对王子培说,二太子也学他兄长的笼络手腕,跟高级职员联络感情。

    于是王子培欣然跟在我屁股后头赴会。

    当我们双双出现时,我看到本世纪最错愕、最难为情、最委屈的神情。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我原以为自己的感觉,一定象足了在烈日下拔足狂奔,汗出如浆之后,一下子抛进浴缸里去,再大口大口的喝几杯可口可乐,舒服到无以复加。

    然而,我完全估计错误。孙世勋悲恸绝望的眼神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礼貌的微笑,那种回光反照的舒泰,与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流泻在娓娓笑语之间,如此的令我难受、愧悔、惶恐、不知所措!

    我悔不当初!

    一整晚,王子培滔滔不绝在谈他部门的电脑计划,孙世勋很留心地听着,间中参加意见。

    我没有造声,喉咙哽着硬块似的,简直连清水都咽不下。

    我等着晚餐快快用毕。我希望孙世勋建议送我回家,让我好好地向他解释,道歉:

    我又如何启齿呢?

    告诉他,我深深不忿,被他欺负了,故而报复!

    人家有跟我说过什么话吗?

    跟我跳过舞,款谈几次,表示一下关怀照顾,就要负责照顾你沈宝山终身不成?什么时代?什么环境了?连强奸都难以入罪,人家干过些什么来了?女性的自尊心价值连城?除非你沈宝山爱过他,否则跟你的自尊心如何扯得上边?

    我惶恐、失色、心神不宁。

    直到孙世勋跟王子培说:“你会得送沈小姐回家吧?”王子培一叠连声,又是好好好,

    他补充一句:“沈小姐家住太古城!”

    是的,平民区内的灰姑娘!

    深夜时分一至,就得赶紧送我回去,白马王子才不要来!

    我不知怎样上的床?

    多少个无眠的晚上。我这样子下去,快要活不成了吗?

    还未曾恋爱,就闹失恋,天下间最滑稽凄凉,莫过于此?

    怪我自己天真?还是怪他似是有情,又似无情?

    衷曲谁诉?委屈谁听?柔情谁共?

    我恨死了孙氏,孙世勋:

    冬妮下班时以非常认真的语气问我:“你怕不怕老?”

    “我?”没头没脑一句话,教人不知如何反应!

    “我坦白告诉你,这三个星期功夫,你老了很多!”

    “哦!”

    “真的!我劝你别操劳过度,不值得,反正是工一份而已!”

    不能说小冬妮的话不对。

    我微笑着表示感激。仍旧低头苦干。

    晚上9时多了,我终于改完两篇放在年报上头的百货业前景以及主席的话。慌忙跑到公关部去,准备交给他们重新植字校对。

    部门里水静鹤飞,哪儿有半个人影?却见摊得一地的稿纸、分色纸、图片、电脑表。全都是年报的资料。

    我情不白禁地脱了鞋,赤足蹲在地上逐张逐张地看。

    刹那间心头有种畅快感,象个怀孕的母亲看到了胚胎的底片似的,一股祈望婴儿早日成形出世的热烈教我陶醉得

    满脸发烫!

    我竟自言自浯:“喔!孙氏的这份年报会有多美!”

    就在这一秒钟,我好象感觉到房内有异样的气氛,我微微抬起头,看到一双裤管和皮鞋挡在我的跟前,吓得我慌忙跌坐到地上去。

    我仰着脸,看到孙世勋。

    我们就如此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象火烧的烙印,热炽炽地烫在心坎上。

    一个眼神,可以是永恒。

    他完全避无可避。没有说话,伸出手来,拉起我,用力地把我扯到怀里去,疯狂地吻在我的脸上、唇上。

    天地间骤然静止。

    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没有听见。

    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着他和我的脸,红通通,激情的,燃烧的脸。

    他蓦然把我推开了。

    这才隐约听到走廊上传来扰攘的人声。

    公关部的同事捧住大杯小杯的饮品与食物,走回来。

    没想到我和孙世勋都在这儿,登时尴尬地停止了嘻笑声。

    我强作镇静:“我以为你们下班了,”

    “差远呢!到楼下去买吃的!”

    “还没吃晚饭吗?”

    “不,不,吃过又消化掉了!”

    我笑笑,把稿子交给公关部那年轻的经理。

    “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地干!”

    孙世勋跟着我走回办公室去。我停住了脚步,没有推门。

    他在我耳畔轻声地说:“我把车子开过来,在门口等你!”

    走出孙氏大厦时,弥敦道还熙来攘往。

    这城是不夜天,一味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里头究竟有多少真正的欢乐,谁能知晓?

    孙世勋的车子停在我面前。

    上了车。

    他立即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汽车并不驶向回家的道路。

    我们一路无话。

    直至他把车子停在浅水湾的林荫道上。

    孙世勋双手抱住丁我的手,拿到唇边连连吻了几下,仍然握着,不放松。

    “我对不起你!”他轻声地说。

    我没有造声。

    一切象梦幻,从公关部的一暮直至现在,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家母提点过我,今时不比往日。我们不能指望现代女性肯跟另外一个女人共同拥有一个男人的感情与时间。

    我真不能跟她离婚。可是,我忘不了你,真的不能够!从第一眼在欢迎酒会上,见到你,我就知道会遗憾终身,”

    我仍然没有造声,要怎么说呢?

    “我不是个晓得说动听话的男人,”

    我笑了笑:“你尽管说好了,我在听”

    “那个鸡尾酒会,我其实一直站在一旁看你,很好看的—个女人!其后章伯一直夸你好,能干本事,是硬朗正直的巾帼须眉。章伯说,孙氏甚而是很多机构之内,再难找忠勇得如此有归属感的雇员,他在你身上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干他嘱咐我要好好地对待你!让你留在孙氏,我们一起把它干得更出色……”

    我讷讷地说:“你这样子待我,其实是变相要我考虑离开孙氏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急得把我的手抱在胸前,好象下一分钟,我就要溜走了似的!

    “要找好的雇员其实不难,只要出得起价钱,总有人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我表达得不好,让你误会了!”世勋的脸胀得通红,显得稚气,然而,可爱。

    “感动我心的不是你为孙氏效的劳,而是你为自己创业的独立、坚强和执著!”

    “我并无选择余地!”

    “不,将自己努力栽培训练成什么样子,是不难看得出来的。我从没有听过你有半句攻击别人而抬举自己的话,老是只肯用自己双手解结的女人,绝不容易呢,很值得尊敬,甚是可爱:”

    “多谢!”

    我低下头去,挣扎了10多年,从没有人能看得见我的凄苦,更从没有人如许挚诚地讲过鼓励的话!

    你失败,人们固然大举公布你的种种过错缺点,你成功,人们仍然努力不懈地挑你可能有的未尽善处,予以抨击,务求你开透了的心,好歹留下几条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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