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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无情 第六章 作者:梁凤仪
    孙世功母子及嘉扶莲孙一直留到10点多,很有些商场朋友在这个晚上来尽礼,免得明早要抽调上班时间。

    过了11点,世勋又走到我身边来,问:“饿吗?”

    “不!”

    “我母亲来拜祭章老,我这就下去接她,顺道给你买点什么吃的?

    “不,我不饿,况且不想在灵堂吃东西,不敬。”

    世勋点点头,走开了。

    怎能不感慨呢?就连向一个几十年的挚友致最后敬礼,还要等待到更阑人静,才能出现。分明是两个大小孙奶奶,不肯碰面。哪怕孙氏股权是两个女人平分春色,孙摩美华仍然雄霸所有与孙家有关的场面。当然,也可以看得出来,世勋母子不欲与之相争,忍了几十年,也志不在再多忍几年,就完掉一辈子算了!

    我从没有见过世勋的母亲,心里有点紧张,况且,我曾令她的儿子落泪,做母亲的不知会得如何想法?幸好她自己是侧室,心理上应该多少明白我们的处境与苦衷,要是我爱的不是世勋而是世功,嗯,不堪想象,孙廖美华加上嘉扶莲孙,准把我整个吃掉,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想着想着,就见世勋用手轻轻搀扶着一位中年妇人走进灵堂来。

    世勋的母亲?怎会如此年轻?看上去象世勋姊姊,顶多50开外的样子!

    细细看她,白皙的皮肤,圆圆的脸庞,大眼睛,眼眉毛浓浓粗粗,哎呀,怎么有点似我!

    世勋象他父亲。否则,我们站在一起,人家以为是两兄妹了。

    孙姨奶奶穿一袭黑丝旗袍,黑色平跟鞋,脸上当然没有笑容,却异常平静。恭恭敬敬地走到章尚清的遗像面前,三鞠躬。

    孙姨奶奶给儿子耳语几句。世勋就陪着母亲步至后堂,必是去瞻仰章氏遗容了。

    不久,孙姨奶奶走出来,一对大眼睛用力地眨着,分明是努力地把快要掉下来的泪水硬压下去!

    世勋朝我坐的位置望望,象征求了他母亲的同意,就跟她一道走过来。

    我欠身,尊敬地喊了一声“伯母”!

    孙姨奶奶握着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把我差不多是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尚清跟我提过,说你象极了年轻时代的我。怎么会呢?你比我好看多了!神情看上去是有三分似。”

    我抿着嘴,笑又不是,不知如何反应。

    “你哭过来呢!尚清要是能知道今日你跟世勋在一起,一定含笑九泉了。只委屈了你呢!”

    我真是泥足深陷,无从自拔了。

    孙姨奶奶的这番话,说在她口里,分明是承认了我和世勋的关系,确定了我的新身分似的。

    怎么孙世勋这一边的人,好象要设个圈套,让我走进来,成了他们的一员似的。

    我是爱世勋的,但并不等于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当了孙氏第三代的侧室!

    老天!这家人为何如此恐怖,硬要把过去的婚姻形式套到现代人头上来:还不知下一步要不要我穿起褂裙来斟茶兼改名!

    我望住眼前这位老太太,蓦地愈想愈惊,把从前发生的种种,凑合在一起,好比一块块碎片,终于拼成一幅图画!

    章尚清跟孙氏兄弟情同手足,任事于上海孙氏百货,一起认识了一个模样儿似我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却爱上了已有妻儿的孙崇业。生下了世勋,孙崇业就去世了,章尚清对世勋母亲不但未曾忘情,反而愈爱愈深,不能自拔,又以祟业已死,于是精神上代替他,守住孙氏产业,跟孙祟禧一起把百货业发扬光大,再把一盘已上轨道的企业在去世前交回给自己爱人的儿子手上。

    而我,他们希望我继承章尚清,无名无分一辈子守住孙氏的家业!

    会不会连世勋爱我,亦是假情假义,无非增添他们家族之争的一名帮手!企图如虎添翼!

    我忽然害怕得要死!象硬是被推进时光隧道般,要我的思想行为一律倒退五六十年!

    “宝山,你怎么呢?”世勋摇动着我的手。

    “宝山,宝山!”世勋一直在喊。

    我才从迷惘中醒觉过来。

    “她是累了,送她回家去休息吧!”

    世勋送我回太古城去!我无心把世勋介绍给母亲,只颓颓丧丧地走回房间去。

    一夜,都在发恶梦。梦里只见我在孙氏百货内,奔波劳碌,捱更抵夜,变成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回头只见世勋拖住那个蕙菁的手,她母亲抱住小孙儿,一家不知多么快乐!

    章尚清的丧礼过后,孙氏管理阶层略要重整。

    公司上下都疑云四起,究竟谁会坐上章尚清的位置?

    揣测很多,包括了把我提升的可能。以我的工作能力是应付得来的,只是年纪轻,名望比较嫩弱,寻且章尚清是董事局成员,有孙氏股权,才名正言顺地当得上董事总经理。

    我一碰到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就触霉头!

    或者孙氏兄弟二人之中,其中一位兼任总经理!当然也可以在同行里头礼聘一位众望所归的人前来压阵。

    无论如何,把孙氏集团主席,亦即世勋的堂大姐孙世怡请回香港来,一起商议,似是十分需要的。

    孙世功自告奋勇负责联络孙世怡。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他们曾多年同居于加州,多少有交往,感情较之世勋更为热络。

    据孙世功报告,世怡虽是50多岁,但身体极为孱弱,非必要不欲舟车劳顿,请两位堂兄弟拟就一切情况,再设法跟她联络,才作最后决定。

    本来,人望高处,我不否认董事总经理的职位原本是我工作的目标。然而,自与世勋走在一起之后,心理上起了许许多多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怕今时今日,升了总经理,会有人怀疑是我跟太子爷睡了觉,才换回来的好处。把我双重地看扁了,真是深深不忿!

    我实在怕跟世勋在一块儿打理孙氏。要是人所共知的夫妻档,那不同,我欢天喜地地勉力做个内外兼顾的贤内助,绝对天公地道。现今关系半明半暗,不欲为人知,又欲为人知,在很多事情上产生极大尴尬和不便。

    尤其讨厌我那挥之不去的恶梦,常扰我心。

    世勋微微觉得我心情怪异,很关心地迫问究竟。

    反被我狠狠地塞他一句:“老姑婆一旦经了人事,适应不来,就是如此!”

    世勋被我弄得啼笑皆非。

    自英国回来后,他一直积极物色浅水湾房子。

    我固然没有让世勋上我家,也不方便到他的居处,更不可能到酒店投宿。日子一拖长了,世勋就更如热锅上的蚂蚁,老催我去看物业。

    我的反应懒洋洋。

    真没想到,日盼夜盼有自己的一头家,到如今唾手可得之际,却如此的不起劲,近似漠不关心。

    归根究底,自己知道自己事,老是不适应新身分和新角色。耍甩又甩不掉,要从容又从容不来。

    在公司里头,更加敏感不安,只消跟世勋走在一起,有职员擦身而过,自然地望我们一眼,我就惊觉,惟恐他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笑我当上人家的情妇。

    那天,跟人事部开会,重审孙氏集团的公积金制度,对承办员工福利保险的公司也一并检讨。只因东华三院护士的遭遇,使很多大规模机构都乘机翻查职员退休等等福利计划。

    会议席上,人事部收集了公司上下员工的意见调查,有2/3以上的人不满意目前的制度,要求重新订定新的退休

    及公积计划。各部门主管都主张人事部根据职员建议予以调整。

    我当下说:“民意与士气固然值得尊重,但公司会不会一下子承担太大数目,应该放在考虑之列。我看让人事部根据目前公司在福利制度上头的支出与员工的得益,以及改善后的情况,作一个数目上的比较,再让我参详,呈交上头通过吧!”

    采购部的经理姓韦是个年轻勇将,最大的好处也同时是他最大的坏处,他一向办事神速,却嫌耐性不足。对我的建议,他皱皱眉头表示:“又要花多一头半个月的时间,才有结果,”

    “那是一劳永逸的事,志不在多等一时,要不是打算长期效劳孙氏的,退休与公积金根本与他扯不上边!”

    “我们打工仔的心态,跟沈小姐你又怎会同出一辙?”

    小韦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认真分析,没有妄撞成分,只有抬举份儿。然而,一听进耳里,顿觉难堪,环视各部门主管,又都抿着嘴,不答腔。会议室内,一下子鸦雀无声,我更觉得尴尬,更肯定小韦话里带刺。

    在同事们的心目中,我再不跟他们身分一样是打工仔了吗?当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已成了老板的姘头。那个跟了我半辈子的打工仔衔头与身分,从来未尝觉得矜贵过!直至骤然失去了,才深深体会到原来自食其力,有它的一份高雅情操在!

    握在手中的幸福,无人会珍惜。

    然而,我月底薪金,丝毫没有增加。我有因为跟世勋的关系,而改变我在孙氏的受益吗?

    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理直自然气壮,干么我要满脸胀得通红,怪罪到同事的一句半句无心的说话上头?或者,他根本是胸无城府,言出无心!

    多心的是自己!

    做贼心虚的例子,愈来愈多,不胜枚举!

    我显然的憔悴了!

    世勋以为搬进属于我俩天地的新居,我迷惘的心情就会好转过来了。

    他终于在浅水湾一幢华厦购人了套间。

    那真是金屋一所呢!

    世勋殷勤地陪我去看房子时,我是不能够说不满意的。

    大厦楼高30层,耸立于浅水湾道上,面前毫无阻挡,尽是碧海蓝天。

    一梯两伙,我们在20楼。房子一共3000英尺.时值800万港元,再加装修家具,就是8位数字的家居了。若还不合我的心意,就未免奢求过分了吧!

    世勋十分周到,他怕用孙氏的司机,接我们上班下班,会惹得人多嘴杂,引我不快。于是另外用了一个私人司机,买了部平治190,平日专门载我返工,假日可让我自己开了图个轻便灵巧。

    一切都不是如意了吗?可是,我并不见得开心。

    连搬出太古城去,我也要给母亲堆砌借口,说是公司今年改制度,高级职员全部都有房屋供应。只留给她老人家一个电话联络就算了。

    母女俩绝口不提仍旧共住一室的可能,彼此心照。

    母亲倒有说过要来看我的新房子,我推说忙。这以后,她再没有重提旧事,最低限度一连几个星期,真的只跟我通电话闲谈,就算了。

    看来这老人家的精灵练达,要临到有重大事故发生了,才会表露出来。

    以前,我低估了她。

    同时,也高估了自己对环境适应的能力与对自尊维护的迫切。

    至于大姊那儿,就更是刻意回避了。怎样向她解释呢?

    是我狂打自己嘴巴,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明知故犯,尤在其次,叫大姊如何以她目前的身分,去跟我谈心!她巴不得把世上的狐狸精赶尽杀绝,如今其中一尾九尾妖狐竟是她亲生妹子,叫她如何下得了台?

    人的思想跟际遇,都一样会得愈穷愈见鬼。

    明显地,我愈发对世勋和我的关系忧愁顾虑,就愈多杯弓蛇影。

    不是吗?

    那天晚上,世勋有应酬,敲过了ll点才回到浅水湾来。

    我在客厅里一听见电梯开门声音,立即飞出去开了大门,不但见到世勋,还见到住在对面套间的唐太太。唐家是香港出名的玩具出品商。

    唐太太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也跟世勋道晚安。

    我立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冷颤。

    —个箭步跑回睡房去,蜷伏在床上,也不造声。

    世勋追上前,俯身吻住我的发鬓。

    “请别碰我!”

    世勋呆了一呆,在床沿坐直了身子。

    “世勋。”我沉住气,冷冷地继续说:“以后你回来,在楼下几层出电梯,再自后楼梯走上来好不好?”

    世勋投有答。

    良久。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为了我在电梯间碰上了唐太太?”

    “对。”我毫不讳言:“唐家跟香港的厂家和贸易发展局的人都熟。”

    “这有什么关系?”世勋少有的暴躁:“为什么要我如此鬼鬼祟祟,完全见不得光!”

    “这句话应该由我对你说的,是吗?”

    这以后,世勋总是在17楼或者16楼出电梯,走上两层,才回到我们家里来。

    我当然知道世勋是委屈的。

    不但晚上回家,不得光明磊落。就是早晨上班,我们也嘱司机把车子开到伦敦戏院旁边去,硬要世勋在那儿下车,走回写字楼,我从不肯跟他一道在孙氏百货的大门口双双出现。

    这天,上班时下着滂沱大雨。

    车子惯常地停在伦敦戏院道旁,我们都忘了带雨伞。

    一下了车,横过马路,走回孙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世勋吩咐司机:“把车子驶过孙氏大门口,”

    我突然不明所以的心头一阵委屈、不快,发泄地一下子推开车门,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过马路。

    雨水毫不留情地猛洒下来,象给我彻头彻尾洗了一个蓬蓬浴。

    我反而觉得舒服得多了。

    走回办公室去时,冬妮吓得什么似的叫:“天,我以为是河里头捞上来的水鬼!”

    换过了一套长期挂在办公室备用的西服,抱住冬妮给我冲好的热茶,恍如隔世。

    回想当时,只有一个强烈的意识,我决不要被人看见孙世勋跟我一道上班。

    “舒服多了?”冬妮问。

    我点点头。

    “你没想过这样子会闹肺炎?”

    我摇摇头。

    “孙先生知道你冒着雨回来吗?”

    “冬妮:”我试呷着茶:“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冬妮带上了门。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还没有定下神来,世勋突然推门而进。他脸色苍白得象一块纸,额上青筋暴现。连头发都震怒得跃跃跳动,象—头枝猎人激怒的雄狮,回过身来准备反噬。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心态!你日防夜防,难道就防得了悠悠众口?任何人要造谣生事,根本不用真凭实据!”

    对得很,诬陷之下产生的冤情,理亏的不是我,我可以不管。如果错在自身呢?自当别论!

    “你是要故意为难我,甚至为难自己,去补偿我没有娶你为妻的过失,是吗?”世勋不住地喘气:“今时今日真的没有再为情爱而放弃—点自我的女子了吗?我母亲的年代已然过去?”

    我望住孙世勋,整个人如掉冰窖。他竟一直期望我象他母亲,甘于为爱情而屈居小室,毕生饮恨。

    我没有在事前想清楚后果,是我错。

    但总比他处心积虑更值得原谅。

    今时今日,还能那么简简单单,以爱为借口,就可以只手遮天,雄霸天下?

    以前,人言可畏,女人大可以干脆别站到人前去。今日,人在江湖,风风雨雨,照头照脑打过来,要避也无从可避。

    20世纪末再没有养在深闺,只谈情爱的女人了。甚至连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日子,都不再是人过的了。

    孙世勋说对了:他母亲的那个年代已然过去!

    我们俩都不是吵架的人。

    心灵的契合与疏离,全都点到即止。

    从那晚开始,世勋没有回过浅水湾来。

    同日,我遣走了司机。每早电召的士,把我载到地铁站去转车上班。

    人的感情,要来便来。

    人的关系,要去便去。

    最低限度,现在我能提起勇气,摇电话给大姊。

    “宝山吗?从你的语调,并不见得你神采飞扬?”

    “大姊,你过虑了,”

    “你没事就好!有事了,世上也没有谁能救得你!这话是你教的,你别能医不自医!”

    大姊的说话,是否有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姊夫近况如何?”

    “他?哈哈!”大姊笑:“妻贤妾美,不亦乐乎?”

    “关系很公开”

    “世上没有纸可以包得住火。彼此大方一点,乐得清爽。”

    “外边的人不会说什么吗?”

    “怎么不会?你算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难道不知道香港最畅销的杂志是影画周刊,而非政治评论?谁不喜欢拿人家故事作茶余饭后的甜品。”

    “你由着他们呢?””我难道宰了他们?”

    “大姊,你真的变了,变得……那么现实和坚强!”

    “梅神号遇险记,要不死无葬身之地,要不死里逃生,自知应变,”

    “我多么的不如你!”

    “事到临头,总有开窍的一刻。你不是没有见过我愚蒙的时候,”

    “有回家去看母亲吗?”

    “电话是通得勤的。我们别小瞧了老人家,她自有意根,才能诞育我们姊妹二人!”大姊又笑。

    “大姊!你说得是!”

    “宝山……”大姊很有点欲言又止。“你新居如何?”

    “还好。”

    我当然意会大姊为何吞吞吐吐。香港能有多大?

    这城镇,尤其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前者是被人们泛滥的妒嫉心所制止,后者呢,当然得力于人们幸灾乐祸的情绪,推波助澜!

    姊妹俩沉默了一阵子,就挂断了线。

    我其实很想告诉大姊:一切都已成过去了。我正在考虑搬回太古城。

    可是,我既在当初没有提供故事的开头,又何必无端端交代结尾?

    现状会真是我和世勋的结局了吗?

    午夜梦回,再无一枕的泪。

    我轻抚着那个空置的枕头,无限唏嘘。

    纵有一帘幽梦,谁共?

    我不是没有过世勋轻推房门,重投怀抱的希望的。

    太多难圆的好梦,只有日益令人心灰意冷。倒是无梦无歌的日子,还能睡上几小时。

    记得,我曾在一个半夜里蓦然惊醒了,抱住世勋,问他:“如果我有一天,突然离你而去,远走天涯,你怎么样?”

    他当时睡眼朦胧,不置可否。

    我使劲地把他摇醒,迫问:“答我,答我,”

    “半夜三更,胡思乱想!职业女性尚且如此,跟个女诗人、女作家走在一起,岂非晚晚睡不安宁!”

    “世勋,你答非所问。”

    “好,好,届时,我必抛下一切,誓要把你寻回身边来,再用把锁,锁住你,好不好?你现在先让我睡觉!”

    “不,你多答一个问题,才好睡!”我继续嚷:“刚才你说的,是真心话?言出必行吗?”

    “不!”

    “什么?”我惊叫。

    世勋给我吵得睁开了眼睛,拿手抚着我的脸,说:“女人要听些虚无飘渺的话,我尽管说着逗你开心!实情是,我不会!”

    “你不爱我?”

    “我知道你定会下这个结论的。”世勋看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男人跟女人爱的观念和方式并不相同。你老是觉得两个人跑到荒岛去过活,就是爱情。我不认为如此。现实里头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适应,在困难中不肯退让,不谈分离,这就是爱情。”

    世勋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说:“人生有很多责任必须肩负,相爱的人共同去迎接,去分担,无分彼此,并不推卸逃避,这才算伟大。”

    我当时想,这真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了。

    “永恒相爱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处。”这是世勋说过的话。

    芳草无情、似有情。

    谁说不然!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为爱对方而不断修正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仍怕有个极限。

    我伸手亮了床头灯,披衣而起,推出窗前残月。

    有道是:楼上看山、披头看雪、灯前看月,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心头的这番滋味,是苦不足甜。

    一水天涯,只隔着那么一个小海湾,世勋在他的楼头,可是跟我一样的无可奈何?

    远在英国的那个蕙菁呢?她又如何?

    唉,人世间只有血缘骨肉,能抵挡住人际的误解与隔离。再不堪,依然是父子夫妇,不见不见还是相依相叙。

    情牵一线,那一线是血脉,强韧无比,斩不开,切不离。

    其余的人事,只消一但撒手,不管是无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旧山河,真是难以为情,不知如何着手?

    一年当中失眠365B,早晨还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再出色的化妆品,都未必能掩盖得住黑眼圈。

    然而,神情绝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擞,应付场面。

    眼睛哭得变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说风沙入眼好了。

    借口一定要漂亮!

    请谨记,社会不设同情奖!

    我挺起脚膛,走进办公室去!

    冬妮跟在我背后,说:“孙先生刚才嘱咐,你一回来就请你到他办公室去!”

    冬妮指的当然是孙世勋。孙世功去了日本,还没回来。

    我突然心头一阵凉意,弄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孙世勋有请,令我心乱如麻,还是孙世功频频到日本去,事有蹊跷?

    哼!孙世勋以董事名分,嘱咐秘书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架子十足!

    男人根本从没有把女人放在心上!

    在公事上头,他们是人多势众,要一见高下,女人赢的机会仍然不多。

    私底下,谁个女人不是一谈感情,就等于退居次席。

    一妻两夫,有资格成为大新闻,倒转来呢,司空见惯!其怪自败!

    谁叫自己还没有递辞职信?只好向冬妮点点头,领命而去。

    走到世勋的办公室门口,真想一敲门,走进去,就给他说:“我不干了!”

    这句话看来是早晚要说的。只是未谋定后路,还是不敢造次。

    每念至此,认真悲哀。如果我也系出名门,何至于精神上落泊如此?

    人一过30岁,任何事都不会立即坐言起行。必须三思而后行。

    买入一手前景明朗的股票,也断不会中途因为些少市场流言影响,就急急抛售。单身女人投资在工作岗位上的时间与心血,不能说散就勒简单一句话,背后无人支撑,独力又何以同时应付事业与感情的齐齐闪失,生活上,纵使不求锦上添花,也不能屋漏更遭连夜雨!

    我轻叩孙世勋董事的门。

    “早晨好!”

    世勋礼貌地站起来迎。

    房中还有另外一位50开外的男士。

    世勋给我介绍:“刘醒南律师!”

    我跟刘律师握手:“我是沈宝山!”

    “素仰大名!”

    我报以微笑。很自然地瞥了世勋一眼。

    不知道我的闻名是因为本身才干与名气,抑或如此不顾身分地跟孙家挂上了钩?

    世勋让我们各自坐好,就讲开场白:“章伯去世时,刘律师刚在海外度假,一回港来,就立即办理章伯的遗嘱事宜,故此要跟我们见面。”

    我还有点狐疑不清,刘醒南就把两份文件放到我和世勋面前,说:“这儿是章尚清先生遗嘱的副本,请详细阅读,我是章先生的代表律师,遗产执行人是孙崇业太太。”刘律师稍停,再继续:“即是世勋的母亲。孙太太今天投空来,嘱我向你们宣读章先生的遗嘱。其实,遗嘱内容甚是简单,除了他在孙氏百货的股权,章先生全部财产慨捐香港老人福利机构,至于他在孙氏的股分占6%,一半送给孙世勋先生,另一半送给沈宝山小姐,并不附带任何条件。”

    我听得呆了。

    刘律师还讲了其余的—些法律手续与安排,我都无心装载。

    突如其来的成为章尚清遗产的继承人之一,我悲喜交集。

    喜者自然是提拔自己出身的人,能如此关前顾后地给我铺排直上青云之路,这份爱护,意义深长,非同小可。

    茫茫人海,见尽恶之欲其死的事例。人生竞技场内少一个对手,多一分安乐。就是一个孙氏之内,为了争权夺位,同事的交情完全是工作关系上头的瓜葛,两个原本谈得来的年轻同事,发觉公司给予的升级机会只能容纳一人之时,顿时反目。连明知自己拄不如人之徒,也只会干睁着发红的眼,求神拜佛巴不得当红才俊早日垮台。例子多如恒河沙数,如何一一细数?

    章尚清欣赏我、栽培我,以致偏袒我,照顾我,自生前延至殁后,纵使不全为我的才华品性,深得其心,而是为了几十年挥之不去,滋长而至茂盛丛生的一段私人恋情,拿我当作精神上的寄托,我一样要感动和感激:

    商场上我们太习惯不必问货品定价的因由准则,更不必理会贸易对手从中能获利多少。我们只着重本身的收益,如果有利可图,对方还予以绝顶礼待尊重,夫复何求?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很多时一宗交易里头的受益人,依然会被利用以致得不偿失。章尚清如此视我如亲人,也无异是让我在没有多大选择余地之下成为孙家关系密切而嗳昧的一个人罢了!我领下这份情,就是落实了—个特殊身分。加上,他知道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兜了一个圈子,还是要我矢誓为孙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置身于枪林弹雨的商场内太久,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我习惯不敢往好—面想。高估人类的仁爱厚道,往往使自己焦头烂额,血肉横飞!

    一下子在章尚清安排下成为孙氏股权人,令我初而迷糊,继则心惊肉跳。

    刘醒南律师在我浑然不觉中告辞离去。

    我还留在孙世勋的办公室内,目送着世勋把刘醒南送出去,再走回来。

    我们望住对方,默然。

    心内翻腾辗转,乱作一团。嘴上却说不上半句话。

    世勋蓦地拉起了我的手,抱在胸前,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想念你!”

    章尚清死而有知,为我俩架起了下台的阶梯,奠下了关系牢固的基石。

    我当然可以挥一挥手,掉头而走。沈宝山自出娘胎,

    从没有无功受禄,仰仗庇荫的打算,

    我也许真的应该从事情坏的一面着手处理。

    然而,人有理性的分析,亦有感性的选择。不幸的是,

    我们总把自己愿意相信的推测视为真相。

    如今的我心无旁骛,只有一个感觉:希望世勋握住我的手永远不会放松下来。

    我们缓缓地坐在沙发上。

    我微垂着头,依然无语。

    室内一片静谧。

    办公桌上的对讲机,石破天惊地传来呼呼之声。

    继而听见世勋秘书说:“孙先生,刚才恒发置业方主席的秘书来电话,提你今晚在福临门的饭局。”

    世勋拿着眼看住我,答:“请给方先生的办公室回个电话,说我十二分抱歉,今天晚上突然来了个很重要的客户,我非跟他开谈判不可!我不能赴他的约了,请郑重向方先生道歉一向”

    秘书应命收了线。

    世勋仍目不转睛,面不改容地说:“我这个客户,脾气极大,心眼儿又细,极之难缠,可是,我的命脉在她掌握之中,不能不买帐:”

    我抿着嘴忍笑。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

    悬而未决的问题,还是原封不动搁在心上。和解并非意味妥协,只是情到浓时,夫复何言?

    谁说小别不是更胜新婚?

    我和世勋约好了下班后各自回家去!

    本来就没有想过会回家来吃晚饭,菲佣刚好放了假我只打算在公司附近的面档草草用过晚膳就算了!现今我竟兴起了亲自下厨的念头!

    把冰箱里仅存的肉和菜都翻出来,七手八脚,满面油污,终于弄成三菜一汤,放到世勋面前去,他简直是狼吞虎咽。

    我笑说:“别捧场过分,硬塞得太多到胃里头,会害事。”

    “这是肝肠寸断之后的和头酒,能不嚼个痛快!宝山,这以后,我们再不吵架了!”

    我没造声。平常夫妻尚且会慨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我们情势复杂如斯,只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而已!

    一个星期7天,世勋留住浅水湾的时间极其量只有6晚,他总爱在周末回到家里去陪他母亲,吃完饭,还聊一个晚上的天。翌日早上,跟孙姨奶奶吃过早餐,才回到浅水湾住所来。

    世勋老是奇怪我怎么可以把母亲丢在太古城,也不肯多回去走动。

    我没有解释,最大的原因是作贼心虚,怕母亲问我关于世勋的事。要说谎,我不情愿,要坦白,我觉难为情,更不知母亲会如何反应。虽说女大不由母,只是女人行藏有离常规正道,做母亲的总不会好过。

    我其实是想念母亲的。

    星期天是最可爱的日子,早上醒过来,还可以肆意地赖在床上,身上贴着干净清新的床单被褥,嗅着房中柔柔地飘逸着的阵阵花香。我按钤把女佣叫进来,替我拉开了重重的窗帘,一片蓝天,就象在头顶似的,照得满房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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