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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有难 第八章 作者:秋草
    “‘虚空的虚空’,传道者说,

    一切都是虚空!’”

    《传道书》12:8

    尹离忧接下来过了几天神仙般的日子。他不仅不必做那些远远超过一个孩子所能负荷的体力劳动,子云哥哥空闲的时候还耐心地教他读书写字,让他见识了好多以前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这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尹儿,你吃吃看这个。”

    在饭桌上,鄢子云难得兴致勃勃地将一块鸡夹进尹离忧的碗中,“这是道口烧鸡,厨子专门为你做的。”他原本不甚喜爱河南菜,却特地吩咐厨房为尹离忧准备些地道的地方菜肴——这家伙瘦得可以!

    尹离忧激动地看着碗中的鸡块,半晌舍不得吃。鄢子云亦父亦兄的态度让他对他产生了一份模模糊糊的孺慕之情,除了刚刚去世的姨娘,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子云哥哥对他最好,只要在他身边,他就能体会到那份久违的温暖与呵护。

    “干吗呆着,不喜欢吃鸡么?”看他老不动筷子,鄢子云奇怪地询问。

    “不是的不是的……”他连忙澄清,“这是子云哥哥给我的,尹儿舍不得吃掉它……”说着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慢慢地低下了头去,双颊因局促而升起淡淡的粉色。

    鄢子云觉得十分有趣。想不到这孩子如此敏感多情,一块小小的鸡肉就让他感动成这样,好可爱的性子。“这不算什么,快吃了吧。”

    “……嗯。”他乖乖地应了一声,夹起鸡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鼻子感觉有点酸酸的。自己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么幸福的时光了?大概自从家道中落以后,全家人就不曾一起吃过一顿象样的饭了吧?

    如果弟弟妹妹也能在这里就好了……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犯罪感——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享福,却忘记了弟弟妹妹还在家里受苦,真是不应该。明天一定得回去看看,他要告诉弟弟妹妹,子云哥哥会帮助他们的。

    对家人一直放不下心的尹离忧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却不知道他擅自行动的后果,竟会让他和鄢子云分离八年之久。

    翌日

    尹离忧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弟弟妹妹看到自己,一定又会跑着跳着奔过来要糖吃吧?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虽然极少回家,但每次回来他必然会带上小礼物——一包糖豆儿或是花生松子之类的小零嘴,都是他平日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今天他照例揣着一些小点心,是昨天晚上子云哥哥亲自送到他的房间给他吃的,他舍不得全部吃完,偷偷地藏下几块准备送给弟弟妹妹。

    子云哥哥昨天说,不久他们全家就可以团聚了——可是他又说不想见到他的父亲,说他不是好东西……唉!虽然他说得没错,可是……

    走到离家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远远地他看见他家家门紧闭,有一群人守在门口。仔细一看,那些人竟然田家的护院武师!尹离忧的心中“咯噔”一下——想不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他立刻下意识地躲在一边,偷偷地瞧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不知道弟弟妹妹和爹爹他们怎么样了?来这么多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尹离忧的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焦急。

    接着他看见父亲和弟妹们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着推出了家门,爹爹不住地向他们求饶,弟弟妹妹都吓得直哭。

    “谁让你儿子得罪了田老爷!他要让你们全家好看!”那为首的护院骑在马上,鞭子一扬,打在了他爹的背心,登时痛得他惨叫连连。最小的弟弟看见了,更是哭声哇哇作响,惹得那护院极不耐烦,也是一鞭向他打去,只听“劈啪”两声,他弟弟身上的衣衫已被撕破,幼嫩的肌肤鲜血淋漓,他立刻惊恐得忘记了哭泣。那护院见状得意地哈哈大笑,“打一打也就安静了。”说着又举起鞭子就要夹头夹脑地打下去。

    尹离忧再也忍不住,他飞奔过去搂着弟弟,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一阵灼热的疼痛让他知道鞭子已经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哪儿来的小杂毛,叫你管爷爷的闲事!再不滚就打死你!”取乐被人打断,那人甚是气恼,手上丝毫不停,将皮鞭噼里啪啦地甩向尹离忧。

    疼痛到麻木,尹离忧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放手,是我害他们的,要打就打我好了……”就在渐渐支持不住的时候,一个娇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欺负小孩子算什么英雄?”

    尹离忧只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却因为身上的痛楚而一时无法想起到底此人是谁。

    “怎么,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臭婆娘!”那人的鞭子霎时又转了方向,但这次他显然是打错人了,那女子冷笑一声不闪不避,单手接住迎面而来的鞭子,一拉一甩,那二百来斤的大汉登时摔下马来跌了个嘴啃泥。

    “好厉害的婆娘!”随那护院来的众家丁见头领吃亏,连忙将那女子团团围住,那女子毫无惧色,只将跪倒在地的尹离忧拉起来负在肩上。只见她身形一晃,单足在那倒地的大汉身上一点,将他作了垫脚石,转眼又踏在一名家丁的肩头。三几下当真动如脱兔,头也不回地去了,田家那些人看得目瞪口呆,却也不敢追上前去。

    迷迷糊糊中尹离忧感到有人正抱着自己,他勉强地睁开眼睛,一个斯文的女子对他温柔一笑,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样?”

    “颦姐姐……”最难耐的疼痛渐渐过去,他的脑子也开始清明起来。原来是她救了自己,“我爹爹和弟弟妹妹呢……”方才他在昏昏沉沉中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哼,你那个无良的爹,把你害成这样,还记着他做什么?!如果不是他,你娘又怎会死得这么早?!”梅颦不屑地嗤道,她是尹离忧生母的亲侄女,小时候看着他长大的,在他五六岁时嫁到陕西,不想这时竟会出现。

    尹离忧默然,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他终究是我爹……弟弟妹妹们更可怜。颦姐姐,我求你,救救他们……”他哀恳的目光让人不忍拒绝。

    梅颦瞧着他,也叹了口气,“你便是和阿姨一样,心地太好,我担心你这个性迟早会害了你自己。”说着小心地将他放下来,“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再烦劳这一趟,你就躲在这边等我回来。”

    梅颦这次回来原本就打算将表弟带走。她知道姨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表弟跟着他过一定会受苦,这可对不起去世的阿姨。哎,他心地这么好,跟了自己去陕西,说不定门主会很喜欢他的。

    她迅速地转回,但让他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未遇到刚才那帮人。她远远地看见一阵浓烟升起,心中暗叫糟糕,难道那些人……

    飞一般地跑到尹家附近,只见尹家的茅庐已然火光冲天。几个官差站在门口,仿佛不知该如何处置。看到官差梅颦连忙飞身躲上屋边的一棵大树。接着她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身着县令官袍匆匆地赶来,神色甚是可怕。他似乎瞧见地上有什么东西,立刻弯腰拾了起来。梅颦看得真切,是一个小纸包,里面的糖果糕饼已被踩得稀烂。

    “鄢大人……他们杀了尹家全家,还放了火……”一个官差战战兢兢地迎上去,都怪他们贪酒来迟了一步!原本鄢大人的意思是要早些埋伏在此,抓住田家行凶的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可现在……

    鄢子云死纂着那包稀烂的点心,铁青着脸不答话,一脚踹开他,径自闯进了浓烟滚滚的火海中,“尹儿!!你在吗?”他高呼出声,“快回答我!!”他状若癫狂地在满是火舌的房间里撕心地吼叫着。

    “鄢大人……”众人见他如此,都吓的脸色煞白,连忙跟进去阻止他的疯狂行为。

    鄢子云在火海中拼命地寻找尹离忧的踪迹。求求你,尹儿,让我找到你,求你不要让我背上一辈子的歉疚和悔恨!

    忽然地上几具已经被烧成焦碳的尸体让他停下了脚步,一共是四个人……瞧身形大的那个大概就是他的爹爹,然后是他大弟弟、小妹妹、小弟弟……

    四条人命!不管尹儿在不在内,都是他鄢子云的罪孽!

    不过,还好没有尹儿……只要不是他,任何罪孽他都愿意承受——他不要那个孩子因为善良而得到这样的下场!!虽然地上的几个人,都是无辜的,但尹儿不一样……鄢子云咬牙闭目,突然头顶咯啦啦的一阵轻响,被火烧得松动了的房梁倒塌下来,正正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当天的黄昏,登封天降百年未遇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终于缓解了旱情。

    第二天,在尹家的废墟边,一个小男孩静静地跪着,任由飘摇的雨丝拂在身上。“爹,小二、小三、小四……你们……你们死了!只留尹儿一个人……”

    昨天颦姐姐回来,并没有带回他们,当时他就有不祥的预感。颦姐姐什么都没有隐瞒,他说父亲和弟弟妹妹都被田家的人杀掉,房子也被他们烧了。

    “有个人冲进火里面找你。”最后她说,“你认识那个鄢县令吗?”

    尹离忧木然地摇头,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鄢县令……那是什么人?难道还要把他抓去杀头吗?

    “他好像很关心你的安危……”梅颦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语,不然那人不会不顾危险地进屋找他,最后他是被人抬出来的,也不知是死是活,“别说他了,你跟我去陕西,今后就让姐姐照顾你……”

    “陕西……可是我……”尹离忧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向子云哥哥报告行踪,他也许会很担心自己吧!家门遭遇丕变,他情不自禁地就想到待他极其亲厚的鄢子云。有什么东西一直憋在心口,让他觉得十分的难受——真想就这么在他面前狠狠地哭一次……

    “颦姐姐,我要去见一个人……”他无意识地说道,缓缓地站起身来,梅颦想陪着他,却被他拒绝了,“我自己去就好,姐姐你别担心我。”他只想快快回到子云哥哥的身边。虽然姐姐待他很好,毕竟他们也许多年未曾见面了;而子云哥哥那父兄一般的关怀是谁也无法给他的。

    尹离忧还没进鄢子云的府邸就看见一群人在忙着搬这搬那。

    “快快快!将大少爷好好放在轿子里……他刚刚醒来,千万别碰到伤口,否则……”

    “还是老爷未卜先知,就说要出事!!”

    “哎哟,这个要带上,不然路上万一大少爷要用怎么办。”

    “大少爷的衣物可准备好了?北京可比这里凉得多……”

    一群人各自忙各自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看着这阵混乱,尹离忧不自禁地感到害怕——子云哥哥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突然轿子里传来一个醇厚但明显有些衰弱的声音:“干吗还不走……”

    是子云哥哥!尹离忧心中一阵兴奋,他慢慢地挨到轿子边,但还未开口就被一个人推在了一边,“干什么的?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玩的地方……”

    “什么事?”轿子里的人似乎觉得奇怪,轻轻地掀开了帘子探出头来查看。尹离忧看见他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眼神也显得涣散无光,心下害怕,他低低唤了一声:“子云哥哥……”他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为什么短短的一天里一切都变了?

    没想到鄢子云听了他的呼唤,定定地瞧着他思索片刻后,竟然双眼一翻向后仰倒。旁边的一群人见状惊恐万分,立刻将尹离忧推得老远,跌坐在地上,“这是谁家的小孩,有人管没人管……哎哟,大少爷,这可……”

    尹离忧呆呆地看着这群人穿梭来去,最后他们似乎准备停当,前呼后拥地起轿扬长而去,渐渐远了,最后在转弯的地方终于消失不见。

    “子云哥哥……”他跪在地上喃喃呼唤着,“子云哥哥……”

    忽然天空扯起一道白光,接着轰隆隆的雷声震天。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打在尹离忧的身上,可是他浑若不觉。

    整个夜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终于有了意识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来到了已经成为灰烬的家,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尹离忧头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鄢子云被迫在牢狱之中呆了两三天,这期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那时父亲一直在催他回京,现在想来是害怕他继续在登封“胡作非为”,原本他是下决心不会回京的,父亲为此还大发脾气,责怪儿子因为追查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让他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今天自己会在这里,只怕又是田家的主意——他们清楚鄢子云不会这么算了。对他家来说,鄢子云永远都是必须严加防范的危险人物。

    自己遭意外失忆,最高兴的人除了田家人以外恐怕就是父亲了。鄢子云的唇边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当时父亲派来游说他的人乘此机会忙不迭地就把他拖了回去,还骗他说皇上升了他的官,让他留京上任,这一骗,居然就是八个年头。怪不得他总是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但问起来却从没有人告诉他……

    真是个笨蛋。鄢子云的心中涌上了一辈子都不认识的挫折感,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笃信的东西,忽地全都变成了虚空。

    他这一生,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想做的事情从来不曾做到,对自以为是的生活乐此不疲,渐渐地麻木不仁——如果不是再次遇到尹儿,他鄢子云的一生大概就会在无趣的平安、虚假的快乐和十足的愚蠢中度过吧。多么可笑!他“曾经”是个热血青年啊!他之所以会这么看不惯弟弟的所作所为,大概是在心地嫉妒着他的自由自在,不为世俗所困吧!

    尹儿……我竟然又负了你!这样地逃出来……恐怕他现在又是生活在彷徨无助之中吧!为何我总是给你带来灾难和痛苦……鄢子云一想到尹离忧,心中的歉疚和爱怜就无法阻止地泛滥着。

    “唉……子云哥哥,你又被人关起来了。”尹离忧轻轻的叹息声,像是在回应鄢子云的心声一般适时地响起,霎时间鄢子云仿若置身梦境。

    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睛,眉间猩红的小痣……雪白、漆黑、猩红……和他的人一样,全是天地间最最纯粹的颜色!

    “尹儿,救救我……”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地需要救赎。

    “我会的,子云哥哥,我会的。”他坚定的声音带给鄢子云无比的暖意。

    他取出钥匙打开那个禁锢着鄢子云的牢笼,“子云哥哥,快出来吧!”

    鄢子云飞奔出桎梏,将眼前的人儿一把揽在怀中,“对不起……尹儿,对不起……”心中五味杂陈,他痛苦地低低呼唤着。尹儿,这个令他惊叹又挂心的孩子,他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奇迹般地出现在他身边,无怨无悔……

    “子云哥哥,你为什么说对不起……你、你想起来了吗?”虽然被他牢牢地抱着,但尹离忧的声音反而带着一丝恐惧,他轻轻地推开他的胸膛,“我……我不要你觉得对不起我,可怜我。”

    鄢子皓一解开他的毒,他就跟随着鄢子云的脚步来到登封——他知道子云哥哥又在逃避,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像上次那样任由他从自己的面前溜走,可是他为什么一见面就向他道歉?尹离忧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脆弱的鄢子云,他要的是那个永远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他!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子云哥哥,我们出去罢。”暂时不想跟鄢子云说太多,尹离忧拉着他走出了牢房。鄢子云一路上看着躺得歪七八糟的看守、动弹不得的典狱长、被弄得一塌糊涂的各种犯人名单、名册……

    看来尹儿的性情是恢复了吧。鄢子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这几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性子居然转变这么大……也许这并不是坏事,只是自己没能好好地去了解他。

    鄢子云跟随尹离忧住进一家客栈,一路上二人都很默契地保持沉默,生怕一开口就会打破某些奇妙的平衡。

    “尹儿,你……怎么会来的?”鄢子云先忍不住,“你的身子不好,可不该到处乱跑。”他拣些不关紧要的话题,试图化解他们之间汹涌的暗潮。

    尹离忧听了叹息一声。过了后一阵子后,他略微带着怨怼说道:“子云哥哥……你总是这样摇摆不定、躲躲闪闪的,可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为难、多担心么?”说完他痴痴地瞧着他,目光里又是爱恋,又是无奈。

    鄢子云登时语塞,尴尬不已,“尹儿,我……”果然是言多必失!好好的干什么要问这样愚蠢的问题!尹儿当然是因为担心自己、想着自己才会来的,“是我说错了……我应该谢谢你的。”

    “子云哥哥一定要和我这么生分吗?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要听你说谢谢。”尹离忧仿佛更加不快,而面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尹儿,鄢子云竟然变得木讷起来,“那……那你要我说什么?”

    尹离忧扑进他的怀中望着他嚷:“可恶!!你明明知道我想听什么的……子云哥哥,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自己走了……你知道我清醒过来以后看不见你,有多难过吗?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你爱不爱我?我问的是现在的我!”他一叠连声地喊出埋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

    子云哥哥真过分!非要他抛弃自尊来问他这些,他才肯开口对他说吗?混蛋!!

    “尹儿!”被他大胆的问话吓了一跳,鄢子云更是无法回答,这样热情的尹儿,他还真的有些无福消受,但这可万万说不得,“这个,我……”要他讲甜言蜜语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憋了良久他的脸发热,嘴里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见他半晌不开口,尹离忧失望地推开他,“算了。我不该逼你说这些……”他转过身去有些幽怨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在可怜我,把我当成小孩子罢了。”最多不过是对他有些歉疚、有些怜悯他而已。

    八年前他还小,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些年年纪渐长,慢慢地回忆往事,他也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颦姐姐说子云哥哥那时侯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中,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尹离忧对他念念不忘。这些年他一直凭着这个信念四处寻找鄢子云,却没想到却是见面不相识,他的冷淡和陌生真的让他暗地里十分的伤心……

    在子云哥哥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可是,为什么他在给了他那么大的幸福后,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现在他又这样不咸不淡地对他,连一句让他开心的话都不肯说……

    看着尹儿纤瘦的背影和单薄的削肩微微地颤抖,鄢子云有一刹那的心痛——原来看着他伤心自己也会难过,这种感觉就叫做心痛——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想抚上尹离忧的头。

    突然鄢子云想到自己带给他的种种苦难,一种类似畏惧的情绪倏地凌驾了感情。他的手瞬间握成了拳,最后颓然地缓缓垂下——绝对不能再将无辜的他牵扯进自己复杂的世界里了!!如果自己真的珍惜他,就该让他安全无虞地活着,而不是跟着他,再经受无谓的磨难。那些错误的感情,就由他来斩断吧!保护他的方法有很多种,但绝对不包括给他那样不正常的感情!!

    “尹儿,听我说……”

    鄢子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年纪太小,有些事情还不明白。子云哥哥是真的很喜欢你……”尹离忧身子一颤蓦地转过头来,本来已然带泪的清澈双眼中霎时充满了喜悦的光芒,鄢子云瞧着他这样的眼神,强迫自己闭了闭眼睛,继续说道:“可是你和我在一起只会带来麻烦,所以……你还是离开我罢。”放他离开,让他平安,自己就算是被刑部开革治罪也都无所谓。

    热切的光芒迅速地冷却,他的脸色蓦地变成触目惊心的惨白,“子云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他一直当他是累赘吗?子云哥哥真的一点都不需要他吗?他就算再用力地追赶他的脚步都没有用吗?仿佛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尹离忧无法呼吸,口中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真是过分……子云哥哥……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不给你添麻烦了呀……好过分……”

    “尹儿……”见他突然失魂落魄,鄢子云心中不忍。但下一秒他立即告戒自己不能心软,绝不能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而害了尹儿的一生,“听我的话,快回乱离门去吧!以后别再出来犯事……到时候若是再见面,别怪我不饶你!!”他硬下心肠严厉地说。

    尹离忧脸色蜡白,但他倔强地抬起头,纂紧双拳,拼命忍住眼底早已经涌动的哭意,“听你的话……你总是叫我听你的话……那好,我就最后一次听你的话。不过……”他顿了一下,“我希望在离开之前,子云哥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已经像是绝望的呼号。

    鄢子云被他凄绝的模样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也痛苦地翻腾着。对不起,尹儿,今生我注定负你!我,不能再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毁了你!

    “你问吧。”

    “子云哥哥,你爱尹离忧吗?请你回答我!”他认真得几乎偏执,眼睛直直地望着鄢子云,不让他逃避。

    知道这次再也无法回避,鄢子云叹息一声闭上眼睛,“爱,很爱很爱……”他说得非常虔诚,“所以……”

    “够了!”别的话他也不稀罕,尹离忧举起右手,狠狠地给了鄢子云一个响亮的耳光,“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说完他头了不回地转身出房,鄢子云清楚地看见有水滴撒落在地板上。

    他的救赎离开了。

    他知道天堂从此与自己无缘。

    鄢子云连自己是如何从登封回京的都不知道。他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地飘回了北京。好在他平时就是个黑面神,因此也没人发觉他的古怪。

    鄢子皓将尹离忧的毒解开之后,留下补血益气的方子就带着水澈开溜了——很像他的作风,要他留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可真够他难受的。

    三十天期限转眼即至,鄢子云准备去刑部请罪。抱着视死如归的气概来到刑部大堂,只见他的顶头上司刘尚书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的激赏。

    鄢子云微微一愣,只听刘尚书兴冲冲地说道:“子云贤侄果然是当朝俊彦……小辈中再无你这样能干的了,哈哈!你爹真是好福气!”

    “刘大人我……”鄢子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案子没破,犯人也没抓到,他干什么还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今天我是来告诉你钦犯尹离忧的事情……”他就是拼着掉脑袋也要保护尹儿周全!!

    “当然当然,你竟有能耐不伤一兵一卒便让那小贼自行投案自首,这份功劳可……哎哟,我……”

    鄢子云只吓得心胆俱裂。他一把捏住刘尚书的手,几乎将他的手腕握碎,“什么……什么投案自首?!”他惊慌得连声音都变了调,这是什么意思?!

    上帝!!请你给我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尹儿,你……你实在是太狠了!!难道真要让我万劫不复不成?!我绝对不允许……不允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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