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阑一开门进去,便察觉到屋里的冷清与空洞。
她见时间不早,到厨房淘米下煲,按下开关后便回自己房间看书玩电脑去了。
直到肚子开始大唱空城计,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下表——
好家伙,竟然已经快八点钟!
妈不在,通常都是爸爸在下班后买菜回来烧饭,手艺虽不及妈妈的精湛,但也还差强人意,算是个合格的“家庭煮夫”。
但现在爸早该下班了,怎么还没回来?
即使跟方圆出去,他也不会连通电话都不打回来。
她掩上书,跑到书房张望了下。书桌上隔夜的残茶还在杯底冰凉沉积着,召告着大清早接了电话急忙出门的京文洲一天都没有回来过的事实。
她有点不安起来,赶忙拔了个电话到他办公室。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
“喂,哪位?”
“是张叔叔?我是京阑,请问我爸爸在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小阑,你爸还没回家吗?”
“是啊,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她客气地问。
“我也不太清楚。”
“啊,那没事,麻烦您了,再见!”她失望地放下了电话。
走进厨房,她看看温着的饭,还是决定先解决民生大计。她从冰箱里找出一包真空的熏肉放进微波炉弄热,又泡了碗海苔虾皮汤,正想坐下吃,电话铃响了。
她只好放下碗筷,跑到客厅去接。
“喂?”
“阑阑,你爸有没有打过电话回家?”
“妈?”京阑有些意外,“没有,他到现在都还没回家。”
沈贞的声音有些焦虑:“那你吃饭了没有?”
“正想吃。妈,你在哪里?”
“我在车上,半个小时后就回来。你先去吃,在家等我。”
还没等京阑说出下一句话,电话突兀地挂了。
一切都莫名其妙,本着一种直觉,她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半个小时在等待中过去,门锁的响声让窝在沙发里的她跳了起来。
“妈,怎么了?——小舅舅?”
进来的不仅有神情疲惫的沈贞,更有京阑的小舅舅沈寅。
“我就知道,迟广生不是个东西,这事要是跟他没关系,我头可以拧下来!”他边进门边骂着,极为愤慨。
“早已经告到省里去,现在说跟谁有关、跟谁无关都没用了。”
什么告到省里去?“妈,小舅舅,你们在说什么呀?爸怎么了?”
沈寅抹了下脸:“姐,阑阑都这么大了,一看新闻就知道事情,瞒也不好瞒,跟她说吧。”
沈贞转头来,与京阑对视良久,叹气:“阑阑,你爸他被人告了。”
京阑当场怔住:“告什么?爸又没有犯罪!”
沈贞苦笑。豢养情妇、贪污受贿能不算犯罪?
“都是迟广生跟林界那群王八羔子捣的鬼,姐夫一倒,林界他自己就能上去,妈的,真想找人废了他们!”沈寅恨恨。
“妈,到底怎么回事,爸现在人呢?”
虽然闹着要离婚,但毕竟多年夫妻情分仍在,沈贞的眼圈红了:“现在已经押到省里去了,刑事拘留,事情还在审查。”
“查清楚了爸会回来吧?”京阑无法接受事实。
“阑阑,”沈贞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滑了出来,“你已经这么大了,有些事情妈不瞒你,其实你爸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像有些帮人家办的事,他绝对不是白办的。”小金库的账本上笔笔进出都清清楚楚记着,想没事脱身恐怕是痴人说梦了。这一闹,又不知要牵扯出多少受贿案来。
家里门庭若市是她很早就已经习惯的事,很多叔叔阿姨会提着大包小包来“问候”,但那些东西,她从来没见爸收过啊!
“我不信。”京阑倔强,声音却微带了咽声与颤抖。爸爸受贿,那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沈寅也叹息:“现在哪里不讲人情、票子?本来没什么,姐夫说来说去一句话——就是倒霉被人扳!”
过云山庄的停车场上,一辆辆黑亮的高级轿车;大宴上,一张张闪着红光的脸;大楼第六层,款款生姿的香水女郎……
城市角落奢华瑰丽至堕落糜烂的气味虚虚实实地从她鼻端再度飘过,意外的震惊勾起早已淀积在骨血里、却让京阑一直不敢不愿触及的事实真相,血淋淋剥开的那层,就是聪明地自欺欺人与透彻地痛心疾首的分界。
顶上的灯在她眼前飞舞。承认事实,让心目中京文洲的形象再度碎裂——作为女儿,更作为一个普通市民。
“阑阑,别多想,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你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去睡。”沈贞说,“我跟你舅舅有些事情还要说。”
整个真相所带来的压力已经让她到了忍耐的极点,一回到自己房中,她不敢回放刚刚一幕,然而脑子里的影象却如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太阳穴扯痛,神经的颤动传延至顶,整个头都开始胀痛欲裂。她没有出声,眼泪却决堤奔涌而出。
是啊,你留下没什么用,所以回房睡觉,但是你流眼泪又有什么用?!
妈妈与舅舅的商量又有什么用?!
冷酷无情的法律以它自己的尺度衡量过失错误,事实就是事实,犯罪就是犯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只是堕落的借口,网住一个便绝不心软,但这世上有些事情在人的感情里只处于模糊的灰色地带,所以使得它本身不是执行官,只是尺度、只是工具。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是非分明,小舅舅的话却一直在推翻她如此培养了十七年的逻辑观。
太奇怪了!爸爸做错了事,错误最大的竟是“要扳倒他的人”。人生不可能处处都是朋友,对手的存在应该是个激励向上的警示。若没有做错事,别人又怎么能无中生有来达到“扳倒”目的?难道真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而法律工具的作用便在于此,有罪无罪,不在人口,在于证据。
归根结底,最大的错,始终在于自己。
******
京阑闭着眼,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照常出门上课时,沈贞和沈寅不知何时离开,客厅茶几上留了张让她等消息、好好上课的纸条。
但她的心,翻腾了一夜,依然定不下来。
来到学校,早自习还没有开始。教室里人已坐满了大半,不像平日里的各据其位,黑压压的人头竟围成一团,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烈。
不知哪个回头一望,看到了门口进来的京阑,低促地喊了声,话语停止,人群逐渐散去,恢复成平日的格局。
京阑面无表情地坐下,整理书桌,耳朵边响起同学朗读英语的声音。她不着痕迹地望去,捕捉到不少于二十对的打探目光。
好奇?惋惜?同情?
她沉默,明白目光的含义。
以往的她亦常是目光焦点所在,却从没有今日的集中与持久。
那样复杂的目光,一直缠绕到早自习开始、早自习结束、英语课开始、英语课结束……
班主任悄悄把她叫了出去,进行个别谈话。
她的神经又开始抽痛起来。
“京阑,新闻播了你爸爸的事,你家现在怎么样?”
“还好。”除了这两个字,她能说怎么样?
班主任老师的一手搭上了她的肩,却因为个子的缘故,不得不微仰头看她的学生:“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知道,谢谢老师关心。”那是因为出事情的不是你家,不是你爸爸。
“我看你情绪不是很好,上课时也有些无精打采,要不要上午请假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师看着她明显浮肿的眼睛。
“不用了,我没事的。”一请假,又不知是校园中的多少话题。
班主任对着她清楚流露的规避与冷淡态度无可奈何,只是叹了口气:“那随你吧。不过你要振作一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已经是高二下半学期,离高考还只有四百多天,你的成绩进重点是稳稳的,这段全面复习开始的重要时期,可不能失常啊!”
“嗯。”她点点头,看看手表,“下节课就要开始了,杜老师,我先进去了。”
人以为关心就是好意,却不知有时安静更能让人疗伤,关心反而成为一种负担与干扰。无法触及心灵的话语,说得再好听,也只是廉价的同情。
自尊心不容京阑在人前流泪,只能流在人后。
第二节课后一会儿,她的桌上“碰”一声轻响被人摆上杯热饮与一块蛋糕,梁宛雪笑嘻嘻地坐在她面前:“数学笔记再多借我一天,这个孝敬您老人家。”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起来,直感到鼻头酸涩。看似大大咧咧的宛雪,有时是令人意外的仔细与体贴。
温暖液体的触觉,从指尖直直熨入心田。
******
三天一晃而过,平日热情的“叔叔阿姨”冷漠如霜,听到消息连京文洲的家门都未踏进一步,偶尔与京阑在街上碰见,不认识似的转头擦身而去,更有同楼的住户,回以铁门冷冷的碰响,隔开两个世界。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自知。
沈寅是个性直爽而急躁的人,快四十岁的人,曾为了一笔业务谈不拢而举起大片玻璃砸了欺人太甚的对方,差点被告上法庭,自己的脸上也缝了十几针。京文洲一出事,跑得最勤快、出力最多的人就是他。他托关系借派出所的车,想进看守所见京文洲一面,然而车到最后一道关卡被拦,大家无功而回。
审查期间,京文洲与外界是绝对禁止联系的。
而他们所备的名烟礼品,几乎没派上用场过。有句话没说,但大家心里已有底:这些东西,怕只能在他坐牢时求点善待了。换句话,事情已无回转余地。
回到家,每个人心里都沉沉暗暗。
“妹,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京阑的大舅舅沈杰猛抽着烟。
“你说。”沈贞抬头看着他。
烟屁股被按入烟灰缺:“你跟妹夫趁早离婚算了。”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沈寅不满了。
旁边坐着沈杰、沈寅的老婆,不赞同的神色递来:“丈夫才出事就要离婚,事情也做得太绝了。”
只有京阑与沈贞垂眼不语。
“我也只是提个建议,不听也不必放在心上。”沈杰微显得冷漠,“其实妹夫的闲言闲语我在学校就听到些,传得不怎么好。”
“什么闲言闲语?”沈贞问。
“今年从教务办升到招生办的方项安,是妹夫秘书方圆的表亲。”寥寥一句,将什么都点明。
沈寅愣了会儿:“男人嘛,逢场作戏总是有的,最后回的还是自己家。”
“他逢场作戏,也该看看自己身份!”现如此,都是自找、活该!沈杰说,“他当市长,我不指望攀着他升官发达,只当他妹夫——可是他怎么对沈贞!现在他有难了,我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但力所未及的也没办法,到底也是仁至义尽了。”
沈寅吭了声:“但到底跟姐没离,还是姐夫。”
“姐,你怎么说?”沈寅的老婆低声问。
“现在这事我也没想过,都等过了再说。”
“审查就要完结,我看姐夫麻烦,坐牢是跑不掉了。”沈寅合握着手,臂搁在膝上,“这年头,监狱里也不好混。”
“怎么,看守搞虐待?”沈杰只是个教师,对这类事也不甚了解。
“公职人员倒不会为难人,怕的是监狱里的三教九流。”沈寅道,“打群架、杀人未遂的进去,他们拍着肩膀说‘好兄弟’,当过官因为经济案进去?等着被揍死吧!”
沈贞呆了:“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我有个朋友去年刚出来。他进去那会儿,把自己衣服、鞋子都分光,结果一个‘大哥’骂着过来,他厚着脸皮赔笑,连床都让了;另一个是因为经济问题进去的,原来是个小官,被那群人围揍得死去活来。”
“上面都不管?”
“那群是什么来头的人?精明着!一开打连警报器都拆了,打爽了再按回去。你敢报告?除非你不用回去了,以后在外面也别碰到他们。”
好像在看八十年代的港片。
一想到那种场面,缩在沙发一角的京阑咬住了唇。
她文质彬彬的父亲、风度翩翩的父亲……被人围殴,就好像天上的云忽然落了地,沾染了一身的泥灰杂质,令人无法忍受。
“果真那样,也是他自己不争气。”沈杰毫不客气。
“大哥,你怎么老说这种话?你到底帮自己家还是帮外人?!”沈寅气结了。
沈杰也有点牛脾气:“帮是帮的事,他做错就是他做错,我不包庇。”
“你——”
“别吵!”沈贞忍不住出声了,一个头已经有两个大。
厅内倏地静下。
沈贞吸了口气:“其实在文洲出事前,我老早就想离婚了。”
“妈!”
沈贞握住女儿的手:“但是现在这事我不想再提,翻旧账也没什么意思。文洲的事情,我们也只能尽自己力。大哥说的没错,做错事的是他自己,那么我们问心无愧,审查、开庭结果结果怎样都该由他自己承担。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
一句掷地有声的“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仿佛预示了一切循环因果。
京文洲是党员,京文洲不信佛。
京文洲开除出党,京文洲终于信了“命运的回报”。
如果仅仅是“三开”这么“容易”,如果仅仅是坐牢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身败名裂这么“轻松”……
如果只是如果。
开庭审判那日,出奇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国旗与国徽,在京阑的瞳孔中散着眩目的光芒,透过脆弱如水晶般的眼球,整个世界像个失水的干果,蒸腾的热力穿透神经,造成震撼性的晕眩。
庄严的声音回荡、再回荡——
干果的世界猛然崩溃,黑暗代替斑斓的光芒压了下来。
妈妈、舅舅早已经猜料到,却没有人对她说一声。
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
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
******
“铃铃铃——”
潮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教室里散发着汗臭。刚刚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从操场回来,还未还得及喝完一杯水,心脏还在千米长跑后的躯壳里“怦怦怦”,又被急促的铃声催促得更剧烈、更忙乱。
“惨了!那个阿宝先生的政治课!”
极有效率的半分钟,在阿宝老师的大脚迈进教室前,所有的学生已经在原位上坐好,桌子上摆放的课本比小学生的还要符合规矩。
恶!梁宛雪偷偷朝京阑做了个鬼脸。
若说初中教自然科学的老师是上世纪古董,现在政治的阿宝老师就是活宝级超古董。有时上课手脚慢了点,课本拿晚是很自然的事,这位阿宝老师头一天上课就给大家来了个下马威,以“不拿课本、不尊重老师”为名,硬是演讲了大半堂课,全班耳朵受炮轰,集体“瘫痪”。从此,政治课上第一件事就是全班进行扫瞄性检查——课本没有准备好。唉,真比小学生还“小学生”。
“请同学翻到第五课。”例行检查后,主菜开始。
阿宝老师个子极袖珍,偏偏生了个扁扁的大头,扁扁的鼻子,扁扁的嘴巴,整个脸是正方形,眼下那部分还往里凹,仿佛一个大脸娃娃被人打一拳陷进去了一样,看起来很有滑稽演员的风采。
可是他的个性与他脸的滑稽度成反比。
他说他也想调动气氛,但政治是件严肃的东西,政治课也只能严肃地上。一上他的课,体育课消耗能量过多的学生便要开始哈欠连天。
“因为……这个……即使……虽然……但是……那个……”
上课不到十分钟,梁宛雪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像快化掉的蜡烛油,撑得要掉下来了,还有眼皮——天哪,谁来帮助她脱离这样的酷刑?
“所以物质文明建设固然重要,精神文明建设也不可少,它是物质建设的保证,尤其是在物质生活发达的今天,不抓好精神文明,人的信仰会被金钱权力腐蚀,最终走错路,危害到社会物质文明建设的进程。举例来说,本市市长——”
梁宛雪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回头——
全班其他学生的情况都好不到哪里去,大半都是因为这句话惊回魂,所有的目光都朝京阑射去。
她拿着笔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只是一瞬间,接着仍旧抬头看向黑板上的字,面色异样苍白。
“——就是因为权力导致了腐化,为人民服务的观念产生偏斜,追求金钱享受——”
“老师!”有人悄悄喊了声。
政治老师的注意力终于投到了京阑身上。他有一阵的错愕,这才想起自己滔滔不绝谈论的“堕落范例”正是本班学生的爹。他咳嗽了一声,仍是硬着头皮把课讲下去:“最后走上不归路。这也从某一方面说明了抓精神文明的重要性——好了,讲下一节。”
“太过分了。”有人开始在下面小声地咕哝。
阿宝老师自知理亏,只是说了声:“上课不要说话。”
嗡嗡的声音超过了翻书的响动,边角上甚至有个男生扔了个纸团给京阑。
她当成没看见,趁着翻书时肘一扫,将纸团扫到了桌子下面。
“傲成那样,她以为她还是市长千金?!”细细的声音破空而来,尖锐地划破她最后一层防护。
笔“啪”的落在桌子上。
所有的嘈杂在那一刻静止。
京阑面无血色地站起来,对着刚刚传来话的一角冷道:“他是做错事了,但这世上不会有从不出错的人,无论怎样,亲情和血缘是不可能斩断的。我不是市长千金,我只是我爸爸的女儿。”推开凳子,当着政治老师与全班同学的面直挺挺走出教室。
所有的人都懵住了。
“哎,你上课去哪里?回来、回来!”阿宝老师追着逃课的学生出去。
走廊上空荡荡,一片白花花的日照,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
“阑阑,宛雪打电话来。”沈贞从房门外探进半个身子来。
她怔怔地接起:“喂?”
“喂。”那头宛雪嚷了起来,“大姐,你下午真的吓死人了,跑回家也不先说一声,害我们在学校找翻了天,差点没把‘护城河’也捞一遍。”
“我就算要投河,也不会投到那条臭水沟里去。”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很正常啊。喂,真没事吧?要不要请你吃薯条?”请吃是梁宛雪一千零一个安慰方法。
“垃圾。”
“看电影?”
“没空。”
“借书去?”是她自己想看吧?
“无聊。”
“那你说,你要干吗?我舍命陪君子。”
“我想转学。”
“那好,我也陪你转——什么?”
话筒掉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噪音,京阑忙拿远,免得耳朵受到荼毒。
“喂,你有没有想清楚?转学,你舍得我啊?”
“只是生离,又不是死别,有什么舍不得?”京阑淡淡说。
“别开玩笑。”梁宛雪听出了她口气中的认真,“好好的干吗要转学?都已经高二了,万一新学校不适应,你高考这个人生转折点就完了。”
“我想过,适应能力应该还好。”
那头一阵沉默。“为什么想到要转学?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其实她们只是妒忌你,别理就好了。”
“我知道。”不只下午,昨天她便碰到个男生,上次被她当面拒绝过,他说出的话,如出一辙。
“但很难做到吗?”梁宛雪也压低了声音,“但你不觉得,为了这些无聊的人离开光宇升学率这么高的学校有点不值得?你只要再忍耐一年就够了呀!”
“我没这样觉得。”她反问,“你觉得我这样在光宇一中好吗?不单单是我爸有事之后。”
又是沉默。梁宛雪嘀咕:“‘光宇一中’是个扼杀人才、培养蠢材的地方。出来的学生是一个模子铸造的,我没说好。”
太注重成绩、太注重奖杯,仿佛那些数字与金光比人的血、人的感情还要重要。好学生,是宝,烂学生,是草;宝是升学率的保障,草是升学率拖后腿的,养宝除草,红白榜的分线将草严隔在宝的国界之外。这样的区别待遇梁宛雪挺清楚的,因为她小姐文理严重偏科,就是一根草。
“我的知名度在‘光宇’太高,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指指点点,没出事前这样,出事后还是这样——我只是想变化。”想过另一种不那么压抑沉重的生活。
“你跟伯母提过没有?”
“还没有,第一个是跟你说的。”可以想象线那头的宛雪已经笑眯了眼。
“那你想转到哪个学校?‘市二中’?”那是仅次于光宇的重点高校,凭京阑的成绩,应该没问题的。
“还不知道,不过转学可能有些麻烦,重点高中可能没办法了。”
“那你也愿意?”
“嗯。”京阑的声音有些跃动,“我一定要转。”
“什么时候?”
“尽快。”
“没良心的。”那头的声音有点哀怨,“这么快想抛弃我?你走了,我咋办?”
“普通中学你愿意去吗?”
“不要,没福分。”想她梁宛雪是什么成绩,什么自制力,这样严格要求的环境里仍是一天打鱼、三天晒网,到了自由国土还不一败涂地?!
“那就是。”京阑竟也开起玩笑,只是宛雪看不到线这头她没表情的脸,“是你不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曾经‘山盟海誓’又算什么?”
“啊?”那头“咕咚”,“你害我敲到头了。”
“恭喜开了第二窍。”
梁宛雪翻白眼:“你的幽默很叫人心酸,大姐,我听不下去了。”
“那就以后再听吧。”京阑轻道,“我很累,拜拜!”
“拜!”
电话一挂上,她的眼睛也闭上,往床上一投身,整个人埋在散乱的被子里。
天已经很黑了,小台灯照不透阴暗的角落,就像再怎么温暖的东西都进驻不了心的隐秘处。那种缺失的填补,需要时间。
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不会是一生。
窗帘的一角被风吹起,掀开一条窄窄的缝,外头路灯的光从空气里过滤进来,昏昏黄黄的,给人许多梦想幻觉。
“爸。”
她低喊,酸涩的眼贴在柔软的枕头上。
轻轻悄悄地进驻,轻轻悄悄地抚触,那样温暖温柔的气味徘徊在她的身旁。
她移动着抓住发上那只手:“妈。”回过头来。
沈贞望见她红肿的眼与枕上湿透的泪痕。
“妈。”她投身像溺水的人般抱住母亲。
失亲与惟美梦想破灭的双重打击,再坚强的人也无法无动于衷。
沈贞也流下了眼泪:“见了你爸爸最后一面,还不肯原谅他吗?”
“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她沉默半晌,“见了我也只是会哭,哭得谁都不能安心。”不是不原谅,只是无法面对,特别在历历往事越发越鲜明之时。
“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安心。”
“爸他后悔吗?”
“这样的错事,有几个到这种境地是不后悔的?”
她无言,她新闻报纸什么都没看,不想再破坏残存的一点父亲威严与形象。她懂,这只是逃避,逃避疗伤,她要的还是只有时间。
一段清净空间里的时间,让她想通、让她明白。
失去,不过是得到的最终。
“妈。两个多月了,你怎么还没开始工作?”
“我白天都在上班,只是外出的时间减少,留在家里比较能安心。”
“因为我的缘故?”她极敏感的。
沈贞望着,明白自己长年在外,女儿与她的感情并不像与丈夫的那般亲:“因为妈妈也累了、老了,想休息一段日子。”她的感情也已经像一座多年闲置的老房子,蛛网遍布,壁漆斑驳,需要有人来共同经营翻修。
“你回去工作吧,我这么大了,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她知道母亲喜欢的是户外蓝天白云的工作,突然转变生活重心不是什么好事。
“再说吧。”沈贞却无意改变目前状况。
京阑低下了头。
“今天下午,学校打过电话来,说你逃课了,老师们很担心。”
“嗯。”
沈贞问:“出了什么事情?同学说了不好的话?”
“有一点,不理就没关系。”
“别瞒妈妈。”沈贞抱着女儿的肩轻拍。
“他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我觉得周围很闷,喘不过气来。”她抬头,“妈,如果我想转学到普通高中,你怎么想?”
沈贞一怔:“转学?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闷,心里不舒服。”
“这不是理由。为什么会不舒服?”沈贞担心地问,“因为你爸爸的事?”
“有一点吧。”她坦承,“我有点想到没那么熟悉的环境中去,最好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有时觉得老师们太关心,寄托的希望太大,很累人,也很烦人——我有点不想再当顶着光圈的京阑,我想自由一点。”
“阑阑,你已经是高二,再一年就要高考,万一拖掉了成绩,错过是一辈子。你要仔细想想。”
“我想过,成绩的事我心里有把握。”
“但是,‘光宇’升学率这么高的学校——”
“妈,升学率也是学生考出来的,不是学校生的,关键是自己,你要相信你女儿,重点高中与普通高中对我而言没有差别。”
“我还是有点不赞成。”沈贞皱着眉,“明天我跟你班主任谈谈再下决定,好吗?”
“我已经决定好了,我真的不想再在‘光宇’读下去。”
沈贞望着她固执的眼眸,黑黑的幽深里仿佛星火在闪闪灭灭,微弱的光线交汇于灵魂深处。
十七岁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决定不是冲动,她开始只固执地要朝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头破血流,也要自己承担。从京文洲的事中,她更懂了什么是自主、什么是自主的责任。
任由父母安排的孩子,是顺从,也是懦弱,不敢担当起错误的责任与后果;自己决定前途的孩子,在心态的某一部分上,已经不是孩子。孩子的成长,父母只是参与,而不是主宰,她要飞,做母亲的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你——真的都想好了?”
“我想好就不会再改变主意。”
“那你想转到哪所学校?”想着转校又要面临的打关系,拉人情,沈贞再一次皱起了眉。
“你同意了,妈?”
沈贞点头:“但我还是要跟你的班主任再谈谈。”
“转学的事,我可以自己来办。”她其实心中早已有底,“不用麻烦其他人,我可以进大舅舅教书的中学,他已经帮我说好了。”
沈贞呆住了:“你说的是‘市十一中’?你跟你舅舅什么时候说好的?”
她淡淡地笑,有几分早熟冷艳的味道:“很早。”
早在京文洲刚刚事发的时候。
******
在“光宇”办转学手续,校长与几名老师极为不舍,再三挽留,但京阑去意已决。
班主任杜老师感叹:“你就算要转学,何必进‘十一中’这样的……唉……”
“十一中”是什么样的学校?
沈贞其实不是很清楚,向熟人打听——包括沈杰。
甲一脸惊讶:“‘十一中’,你说‘十一中’?上次学生勒索学生,学生绑架学生,还上过报纸头条,喏,报纸还在,你自己瞧瞧。”
乙一脸不屑:“市里这几所中学,我看风气最差的就是‘十一中’。地方也选得好,刚刚在医院妇产科旁,方便女生鬼混堕胎。”
丙一脸羞愧:“唉,儿子不争气,中考太差,买个学校也读不好,干脆让他去念‘十一中’了,钱还是留着以后买大学给他读吧。”
沈杰笑笑,却有点莫测高深:“我教了那么多年的学校,真有那么乱,我哪会让阑阑进来?”
沈贞几乎要晕头转向。
等她在原地回过神来,京阑已经一声“拜拜”——超级烂中学来也!
光环天使堕落成黑翼撒旦,当妈妈的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