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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下) 第十章 作者:款款
    三年后。

    洛阳,三月烟花如云满城新绿。城外依附着洛河,此处大河平宽湍急,河面上行舟的大船沿着洛水缓缓而下,这里是伊洛富饶之地,四水汇流,群山环抱,远远望去,大船如梦,青竹若林,自有“河山拱戴,形胜甲天下”的美誉。

    宽阔的河面上,往来的商船、官船、渔船等穿梭来往。船只上青帘高卷,阵阵丝竹弹唱之声,顺着河水漂流而下,洛水位于江、淮、黄三条水脉当中,由此船只极多。

    河岸旁边有官道,往来行人众多。一个年轻男子顺着河岸在一侧走着。他穿着青色长袍,身长玉立,眉目俊朗的好似皓皓明月瑞丽国泽,外貌堪比潘安,色若春花眉目含情,竟是一个英俊瑞丽的美男子。只是他的脸上却少欢愉,多愁思。外貌秀丽之中带了苍凉之意。

    他的身后带着老仆,跟挑脚的行夫。那人风尘仆仆,他突然站定了仰脸看向碧水汪汪的一艘船边。

    萍水而渡数丈之外的洛水之上,有一艘渔船扬帆顺风,缓缓驶向下游,此时船首一侧,有一个男子正在摇橹驾船。河面上荡起的微风轻轻摇晃着船舱。人影随风微微晃动。

    河岸边的年轻行人突然看着船首上的那人,吃惊的问:“这个人,怎么好像一个人呐?”

    他身后的年轻仆人,看了看笑道:“却是不太像啊。那人原本长相实在普通无奇,所以很普通的一个人都会觉得跟他相像吧。公子经常都说有人好像他,但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像他啊。”

    青衫公子不太搭话,他伸手招呼仆人过去。仆人没有办法只好往前走去,直到走到了洛河的岸边,扬声招呼船夫。船头人听见了有些惊讶,呆呆的看着主仆数人。仆人在岸边施了一礼,问:“这位大爷请问姓啥名谁?家住何方?我家公子想与您结交。”

    那船夫抬眼看着岸边那个英俊富贵的公子,摸不着头绪。他跪地道:“我叫白芷,家居洛阳,渡船为生,请问你家公子为何要与我这贫贱之人结交?”

    仆人倒是新雇的挑夫,他心道我也不知道那好端端的公子怎么疯疯癫癫,到处找些穷鬼丑八怪结交。他翻翻白眼:“原来你不姓庄,家住咸阳?”

    那船夫摇头道:“小人从未去过咸阳,也不姓庄。”

    仆人拍拍手回头笑道:“公子,他既不姓庄也不住咸阳,我们可以走了。”

    于是主仆数人转身就走了,留下了船夫目瞪口呆的站于船上。

    那英俊饼人的年轻公子边走边叹,脸上略显惆怅。他道:“我从以前就记不住他的长相,看来以后也是记不住了。果然,人只能远观不能近瞧,更不能记在心间啊。”

    他自然便是襄阳王刘玉。

    刘玉自恢复了旧王名后,却把“育碧”两字攻为单字“玉”,他淡淡言说,“育碧”自七岁起已随着其母而去,他以前对更名一事并不情愿。禅让皇位后却突然想通了,于是更名改字。

    玉不为璞,也不为碧,却为真玉。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想通了”,无人得知那下面都是怎样满心创痛血泪斑斑。

    这三年多来,他遍游天下寄情山水,处处常走、山山都行。汴洛附近江南上下,几乎行了半个天下,除了排解忧思哀情之外,私心更存了一个小小惦念。

    他想寻遍一个人少年时,曾生存过的经历足迹,就或许能多少回忆起一些音容笑貌,他的心性所为吧?也可能跟他贴得更近了吧?

    他也曾试图找一些长相、个性、资质与他相当的人物。但是他耗费了无数光阴、心力,寻遍了天下、民间,却再看不到与他类似的人影踪迹了。

    这世上已没有了那人,只能从他的过往遗迹找寻他的踪影,将之刻画心间永生难忘,只能这样聊以慰籍了吧。

    绿水萦萦,波涛缓缓,水天一色。这世上万物都如这江水般,一去不可返。

    船夫摇船而去。旁边一座两层高的巨大官船,突然船上楼门青帘一挑,有人走了出来站在船阁一侧,看着他们的方向讶然失笑。

    那人身如柳絮修长面容清秀,宛如谦逊秀士。旁边侍卫仪杖威武,随行属官林立,纷纷退后着让开,他的气派威严,正是当朝丞相罗敖生。

    襄阳王刘玉仰面看到了他,微微一惊,与他见礼道:“罗丞相,是你,你是要回乡省亲吗?”罗敖生为燕赵人氏,每年四五月之际,都返乡省亲。

    罗敖生出了船舱站于船首。他顺河而下就是厌恶所经州县官员迎来送往,图了清静二字。谁知竟然在这洛水之湾,遇到了这个既无缘由为友也不屑为敌,既无缘由相仇也不欲相交的尴尬人物。

    他本不多话,寒暄过后更无话可说,转身而去。

    刘玉瞧着他落目于地,翩若惊鸿的单薄身子。心中想着,这罗敖生两三年不见,倒是更觉清瘦,神态仪表却更稳当,更深沉了。

    船只相错,他所乘的官船,堪堪就要从他面前驶去了刘玉抬起脸,他跟着船只迈步走了几步,突然高声道:“罗丞相,你最近可见过他吗?”

    罗敖生一下子转过身来,抬起眼睛来了,黑濯濯的透出光芒,如锥如针一般刺入了刘玉的心扉,他问:“见到谁?谁能见?襄阳王的话微臣不懂。”

    刘玉心如刀绞。他脸上容颜虽镇定,声音却是发颤了:“时近清明所以想起了故人。想必故人的坟茔也应该青草茵茵。所以有此一问。”

    罗敖生无声一笑,他站在船首转回了目光,望着身前的滔滔波涛,话语也如平滩的江水一般平平清清的流淌了出来:“时日假若长久,即使是坟茔也会塌败不能永存。心中故人常在,又何处不缅怀?人生一世该得珍惜时便要惜存,不必事后空对棺柩再来了解自己残念——这般做法似是取笑他人,也对自己不公吧?”

    二人并不提往事,却都心知肚明。罗敖生心怀芥蒂,对于刘玉不谅,不容,不助,不仇,行同陌路。这话语不带刀锋却比刀更犀利一击击中,没有铁矢却凌空破胸一下子当心插入。

    刘玉哑口无言,不能张口分辨。

    罗敖生不再看他,回返船里。船工扬帆借风驶离,越过了岸边等人缓缓行去。

    ***

    主仆三人顺着岸边走了二里,来到了洛水旁边阳山山坳中的一处败落庙宇。从阳山半山望下洛河中船只来往,山清水秀如水墨画卷。

    庙里破壁年久失修。偶有僧侣少有香火。

    他二人顺着寺庙转了一圈,庙里香烟素渺,断壁残垣横生。破落的僧人见有施主上门忙过来招呼,刘玉随意施舍些银两,那僧众千恩万谢的去准备素食。

    刘玉挥挥手令不必烦劳,他们只是在庙院里来回闲走看风景罢了。

    僧人摇头道:“奇怪奇怪,我这小庙平素里人影都不在,一日间却接二连三的来客人,怪了。”

    刘玉带着王子昌在庙里细细看着墙壁壁画,绕过了一层外殿,慢慢走至侧殿。

    墙上有匠人或者游人文人题画的神仙、菩萨、鸟兽、花木等花鸟题诗等等。他们走进了殿内,这时从门外刮过了一阵清风,荡起殿角的帷幕,大殿一侧的壁上就显露出各式的壁画题诗等等。

    王子昌手指图壁,欣喜道:“王爷,你看,这就是周维庄十五岁的画像吧。”

    刘玉忙走近,借着殿外光线仔细看去,墙壁上画着一副踏花郊游图。壁画上面有一个少年衣履飘飘似仙出尘,眉岱如墨唇不点自红,身形娇小,脸上稚气犹存,手拈桃花脸露微笑,极有出尘若仙的风姿。虽然经过了二十余年日晒风干,笔墨犹神人物栩栩如生,鲜活的仿若破壁而出一般。

    旁边的蝇头小隶题诗一首: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出其郊东门,佳客翩如云。

    赠维庄兄——庄简

    刘玉的眼光滑过旁边,旁边一侧相对着的另有一副小图。他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气息止住。工笔壁图上也画有一人,那人白袍散开双手就兜起满衣的繁花,展颜而笑。画上的人神采飞扬,眼若秋波凝水,眉如彩霞横飞,黑发高髻白衣胜雪,衣玦幡然洋洋若天宫的神仙。

    刘玉的心中如重锤锤过全身微震。他看着人像旁的题字,却是好一手娟娟篆字,个个如斧凿雕刻工整划一。

    繁华满盖,暖若锦帛,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周维庄和庄简诗

    这就是十五岁的庄简与周维庄结伴闲游洛阳时,互为画像题诗的遗迹啊。

    不用说,那壁画上的两人就是少年时的庄简和周维庄了。

    物是人非,尚留遗迹。刘玉看了又看,他看着画上的少年庄简,仿佛画中人已翩然跃入他的眼前。那时的庄简满面爽亮、掬起满袍的繁花纵情欢笑,想必是翩翩大家公子意气风发,高朋知己为伴,满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逸致,尚且不知二年后他将会家破人亡,流落十年,流离失所吧。

    刘玉看着看着,眼眶模糊成了一片……

    他抬手轻触庄简的画像。这画像已过了二十年,还能在墙壁上留存百年吧?他刘玉能否记住庄简百年?他能否活到百年记住庄简?这人的欢笑、悲愁、喜悦、痛苦、聪颖、泼痞……他刘玉能否历尽百年终身不忘?他若忘了,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曾经存在过这个一个奇特的庄简?!

    刘玉垂下了眼帘,眼眶酸涩凝不住满眶的雾气,一滴滴的水气从他睫毛上微一闪动,就滴下了他的衣襟,直落袍底。一滴滴如断线的散珠一样倾泻到了心底,颗颗都跌入他的心上,灼出了火花,灼出了隐伤。

    都过了三年还这么不舍不忘,刘玉胆颤心惊,这人什么时候这般一笔一笔刻在了他的心底?

    在他月下纵情时?在他舍命相救时?在他泼痞戏弄时?在他畅述中庸时?倘若不能忘了怎么办呢?这牵绊思念是否追随着他的一生不死不休?

    这份心情就是不饶不休的怨恨吧,他赐死了他,他又从地狱中绕住了他的心,夺其魄去其魂,令他相思入骨腐躯蚀心,生不如死不死不终,受尽煎熬思虑之苦,受那衣带渐宽日憔悴的酷刑。

    他以手扶壁,头抵在石壁上,无声的恸泣出来了。

    王子昌不敢看他只好将眼光转开,他眼光落在了一旁的诗话题字上。突然,王子昌睁大了眼睛,他手指颤抖着指点一旁,忙叫着他:“王爷!你,你来看。”

    刘玉猛然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一旁的墙壁。那墙壁上却是少年周维庄的图像左面,有一首萦萦小字。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晰。刘玉瞪大了眼睛一字字去念:

    嘉会难再遇,三载并千秋。临河泪长衣,念子怅悠悠。

    这首小诗正题在周维庄图的旁边,字体挥洒大方横沟铁划,乌黑的墨迹带着墨香,字犹未乾。

    ——没有了佳期就不会再相见了吧,三载与千秋又有何区别?临着洛水泪水沾满了长衣,怀念你时心情惆怅悠悠……这五字短诗写满了别离思绪之念,题在昔日周氏少年郎的壁画之侧。

    刘玉脑际如空中惊现晴空霹雳,响起了阵阵轰鸣。他瞪着墙面难以自己,全身发抖。这字迹好眼熟啊!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点着字迹,战战兢兢的送到自己眼前去看。他温润如玉的手指上,赫然留着一点墨迹……

    墨迹犹存……

    刘玉的心霎时都要跃出口中。他猛然回头,门口的寺僧正堪堪迈步走进来。刘玉冲了过去,他一把抓住僧侣的袍服,目裂齿颤,大声的问道:“方才、方才是谁来过了?!”

    寺僧只吓得瘫软在地魂不附体,结结巴巴的说:“今日早晨,有个朝廷的大官带着仆从,也在园子里观景。那人方才就下了山,估计人都已经上了船,走了。

    刘玉一把推开了僧人。他夺路大步的跑出了寺门,顺着山路跌跌撞撞的跑着,他腿快身急跑下山窝,一下子跌倒在地滚落在山路上。

    刘玉爬了起来顺着山路一口气就跑到了岸堤处。

    天地间,碧水洛河湾畔,刚才的官船已离开了岸边,顺着大河中部向下游而去。

    刘玉愣愣地站在岸边,眼看着官船远去,仿佛心都被一点点牵走了。他沿着河岸踉踉跄跄的追赶着,眼看着官船越去越远,他张口欲叫却叫不出来,他闭口又张口,心中万般痛楚,眼睛湿润,口中突然大声就喊了起来:“庄——庄简——!”

    这名字艰涩难叫,他藏在心中十多年,从来没有开过口,但是,这名字一旦从他口中叫了出来,却立刻蒸腾了他的心把他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刘玉在岸边跑着,追赶着河中心的大船,口中拼命的嘶声喊叫了起来:

    “庄简——庄简——庄简!”

    风疾船快,瞬息间距他越来越远,刘玉在岸边拼命的追赶,他口中大声嘶喊着此刻唯一能说的话语:“庄简!庄简!”

    大船上出现了很多惊奇的船工和侍从,但却无人回应。

    刘玉跑到了岸边石路的尽头,眼前无路。他望着越行越远的大船。突然涉水而入河中,往大船的方向行去。船上和岸边的众人齐声惊叫出来。

    洛河河面宽而浪急,官船行驶在大河主道之中,破水而过时掀起了层层浅浪,直拍入刘玉身上。刘玉涉水而下,水波越大脚底轻浮,他身形一晃,俨然便处在了巍巍洛水之间。

    船上众人与他侍卫齐声大叫,有性急的跃入水中便要施救于他。

    刘玉在水中站立不稳,他面向官船大声叫道:“庄简!若是我死能令你消恨,那便我身死也不足惜。若是看着我生不如死能令你解气,那便请你看着!庄简!”

    “庄简!但是有一句话一定要说与你知!我没有宽宏体谅,从善为上的胸怀志气令你伤心!我错了!我贪恋皇权皇位令你失望是我做错了!庄简!我一定要对你说,是我错了!我后悔了!我知错了!”

    这话语随着风吹过,消散飘荡于洛河两面。洛水上泛起了一层层厚重的雾气,河面上水色雾气蒸腾飘逸。众人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眼前的景象。

    刘玉站在水中浪花四溅,眼望着官船渐渐远去,这番话在他心中压了三年,能对他亲口讲述出来,心事终了。他身上的一股血勇之气终于慢慢消失。眼前的天地模糊变色,而身边的河浪叫喊声也渐渐远去停息。

    他的身体倒在洛水里。

    罗敖生在船舱中,低头看着舱中棋盘。室内渐渐弥漫了江河之上的雾气,令人看不清周围和对面景象。他捏着白色棋子,思忖良久却久久不下。

    偶一抬眼,面前的深茶色棋盘之上,一滴滴的水珠滴到了棋盘对面的黑子之上,顺着黑子慢慢滚下了棋盘,在棋盘桌面上慢慢湮开,随风化去。

    罗敖生轻叹了一声,他掷子在盘,喃喃自语道:“乱入之局不易解,却偏偏要深陷迷途执迷不悟。你,你果然还是惦念着他啊……”

    那对面之人,无声无息,可是眼泪落雨一般乱溅而下,竟是无语凝噎。

    外面纷纷杂杂,吵闹更烈,舱内两人各揣心思,无语无言。罗敖生转身出舱。

    船上的船工跃下洛河,和侍卫们一起将刘玉救治到岸边。罗敖生令人过去同王子昌训话,道襄阳王不回咸阳亡母身边守孝,偏偏在外野游不归,太过荒唐。又令人用车轿把他们送出数里之外,看不到洛河之后,才命他和刘玉一同返回咸阳去。

    刘玉呆愣愣坐在车中,举首看着城中楼宇亭阁如云,集市如潮。河中一艘官船缓缓远离。罗敖生走出了船舱,站在船舷静望着他,两人目光注视着对方久久无语。夕阳下他的翩翩身姿和这湍流不息的长河一般汪洋一去不复返。

    直到两人都看不到对方。

    ***

    此后数日,王子昌一路上小心谨慎,劝说刘玉回返咸阳。他虽一路上小心伺候,但是刘玉伤了心神,悲伤过度却病了数日。一路上,王子昌尽量与他说说笑笑令他开怀,但他常常去了笑脸就改换了悲颜、忧容。

    他原本心中没有念头想法空自悲切倒也罢了,这下子心中又存了想念,由此受创极重心情大伤。

    这一日返回咸阳九峻山,自从三年前咸阳祭母发生祸变之后,刘玉再未踏上这块土地。此为他的伤心之地,每次他都越过此山而不入。此刻王子昌想起了罗敖生的斥责和不满,便引他上山拜祭以脱哀思。

    夜半树梢,青山不改玉碑长存,斯人已去空留余恨。刘玉祭拜过母陵后,月光下他蹒跚一人,只影独行的下山去了。

    月光渐歇,风声却急,这屏山对峙伊水中流,气候变化巨大,黑夜中隐隐就要风起变天。王子昌忙与他到处观瞧,山窝中,距陵园二里的地方有一座看似守墓的小屋,屋里面昏黄色的荧荧灯影摇动,隐隐有人声传出来了。

    刘玉走近小屋,伸手便欲拍门。

    门里面传出了两人的谈笑声。

    刘玉眼看狂风大作,便想求借一宿暂避一时的风雨。小茅屋里面的谈笑声却惊扰了他们。

    其中一人声音清脆,爽朗,笑声传了出来:“啊,你可终于来了!”那声音欢畅,好似正在仰脸大笑。

    另一人紧接着叫了出来:“是啊是啊,收到了你的信,我可是立即从洛阳赶来的呢。”

    刘玉和王子昌听了,猛然间就觉得一道闪电从空中劈过,正击中了门前两人。刘玉和王子昌面目焦黑僵立当场,悲喜和痛苦轮番袭上了心头。一瞬间心都被砸成了半碎,跌落了一地。

    竟然撞破了这般的喜相逢。为什么每次,每次跟他相逢都是这样一种情景啊?

    男人的声音熟悉,虽然好些个年月并未耳闻。但是那语调,声音,甚至是眉飞色舞的神态都能跃然眼前,连那泼痞劲头都烂熟终生难忘,他欢声叫道:“四郎,都差一点不能见了!”

    屋中发出一阵打骂厮闹的声音,叫四郎的欣喜说着:“啊啊周二,你竟然没有死!你为什么还不死呢?我听说你犯了大官司命也没了,钱也没了,还伤心了好几天呐。”

    叫周二的,语带感激的说:“这,这个,一言难尽。全赖我平日里嘴巴甜,办事阔利,人也长得……神气……所以,就有相好的放不下我,救了一救!”

    四郎却突然起疑了:“看你这穷酸落魄样,该不是杀人罪越狱,逃出来的吧?”

    知道他胆怯大理寺的板子,于是坦然安慰他说:“哪里!哪里!都是老婆们之间争风吃醋,打出些人命弄出些是非来,却硬生生的叫我吃了官司!幸好,有个有钱的罗大爷教我吃毒酒诈死……我眼下投靠了他,替他看守着山田罢了。”

    四郎怀疑的说:“你满嘴没有实话,人又穷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会有人救你呐?!”

    周二心里暗骂,他本意叫四郎这小泼皮来诉衷情,却被他审了又审问了又问,话话都暗示他没钱可做不成“好朋友”。他眼下没了生计靠别人吃饭,自然人穷志短,做了小白脸。他厚颜无耻的脸上终于涨得通红:“罗大爷喜欢了我!我有本事做诗做饭、做奴做那个……哄了他高兴,他自然就给了我钱不需你操心!”

    四郎叹道:“那你就藏在这荒郊野外过了三年吗?你发誓,有钱了可不能再忘了我!”

    周二心想着,他在这荒山野外守了三年墓,终解了心中衷愿、这几日已是最后期限。汉人常说一句话,事不过三,他命也还了人家,三年之墓也守了。就再也不欠他人的怨债了。

    他多年的心事终于了结,主人也疼爱他,于是心花怒放开怀了起来。就忍不住趁了那严以自律、端庄肃穆、不好此道的主人罗大爷不在,写信叫了四郎来这里纯聊天诉衷肠了。

    谁知现在看见了四郎一副体贴识趣的模样,他心中痒痒的便也想顺便一解干熬之苦。他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去搭他的肩。

    命既然活过,日子总要继续。伤心处慢慢过去,欢乐也会常来。

    ——那喜欢做的“促膝谈心”,他趁了主人不在,自然便想顺便采一朵野花绿草过过瘾了。

    他的手伸到伞空,突然空中响起了一串震雷,只震得他全身一颤胆颤心惊起来。他心中砰砰如鼓敲着心脏不得安稳。终于他往门口和窗口看了一眼,门未关严,若是有人再一窝蜂的冲将进来……

    周二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口中起了毒誓道:“我要是说谎敢忘了你,叫我一出门就碰上那命中仇人刘……刘……”那剩下的名儿终究不敢说出来了。正说着外面山林中一道闪电滑过,劈断了一棵小松树。

    四郎幽幽道:“你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我可不能信你!”

    周二终究心中有鬼,被旧日两人拾捣怕了。看着房门未栓住心里终究不安。他想了想爬下了床去拴住房门。

    这时候,狂风灌进茅屋里,门应声豁然开了。

    周二开门时看了一眼,他大叫了一声就后退了一步。门外面竟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在瞪着他。那人高冠玉带,英俊伟岸,面如冠玉眼若桃花。脸上风霜之色渐浓,悲泣之态渐露。来人正目光惶惶的注视着他。

    刘玉也看着门里的人,那人脸色青青白白,乌黑的眸子圆溜溜的瞪着他,嘴巴张得老大脸上皮肉扭曲,做贼心虚的样貌神态真令人恨不得一脚踩死了他一把捏死了他。终于那人又大叫了一声同时一跤跌倒。烛火下刘玉看得清楚,那人不是庄简还会是谁?

    突然旁边的四郎大声惨叫着,就从他们身边冲了出去,一下子冲进无边的山林黑暗中。原来四郎认出了刘玉,吓得破门而出落慌逃走了。这死周二,满嘴扯谎为什么不遭雷劈啊?!

    刘玉手指着他,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是你……”

    周二忙吓得摇头道:“不是我!”

    刘玉身子颤抖:“不是你是谁?!”

    “只不是我!我管他是谁?!”周二突觉情势不妙,这词这话在哪里好似说过,怎么如此顺溜?他竟然都不记得了!

    “不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刘玉探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胸。

    “我干嘛不能来!我是……”周二一下子闭住了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了。

    刘玉上下看着他愣了愣。接着就伸开双臂,搂抱着他大声哭了起来。

    “庄简!庄简!你是庄简吗?!”

    《全书完》

    ★《看朱成碧》中的诗词均摘抄自古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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