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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第四章 散落天涯(2) 作者:展颜
    李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三年已经过去了。三年前的今天,漪对我说了那五个字,态度坚决,神情平静。于是,我走开了。我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度过了整个冬天。我无法面对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他们只是在问,为什么?不是已经计划好要结婚的吗?那样好的女生,那样好的家庭!你这是为什么啊?!我无法开口告诉他们——她离开我了——我无法启齿。所以,我只有沉默。

    冬天结束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微薄琐事繁杂的工作——我投到了一位十分著名的画家名下继续学习美术,一边学习一边做他的助理。每天,无非是帮他应付记者应付学生应付慕名而来的崇拜者等事情,再或者就是联络赞助商家联络出版社美术馆展览馆之类的方方面面。一有空,我便潜心学画,以图将来能有进一步造诣,能够自立门户,也找一位年轻的毛头小子来替我日日接电话发传真。

    忙碌的生活使我渐渐摆脱了当初的泥足深陷和后来的痛心疾首。然而,每隔一段时间,我还是会管不住自己——我会在清晨悄悄地跑到她家的门前,像过去习惯做的一样,默默地在门外等待、徘徊,竭尽全力地倾听着门里的声音以猜测她的一举一动,推断她会何时推门而出,带着盈盈的笑意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她不会再这样笑着站在我面前了,永远也不会了。有几次,正巧碰见她从门里走出来——她的脸还是那样的美丽。每一次,我都慌忙躲开——虽然我很想冲到她面前。我想再问她一次——你真的确定吗?但是,我没有。也许,是我没有勇气再一次受到伤害与打击了吧!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自取其辱。所以,我每次都静静地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这她的身影,静静地等待她离开。

    最后一次到她门前,是冬末早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春的阳光在清晨时分并没有什么暖意,风瑟瑟地吹着,我觉得颇有几分凉意。门口,停着两辆大车——几个工人模样的年轻男人正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

    “搬家吗?”我忍不住凑上前去,拉住其中一个男人,问。

    “是啊。”他说。

    “这么好的房子还搬?呵呵,搬到哪里去啊?!出国吗?”我讪笑着,装作漫不经心。

    “谁说不是呢?有钱人啊,一辈子不知足耶!房子买了又买,换了又换!可怜的是我们这些苦命人——一辈子也买不起一间屋!”

    他大声抱怨了几句,忽然又转低声,十分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吗?这家人并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小姐而已!家里大得不得了的产业,全是这两个小姐的!据说两个小姐一般大,都才二十多岁呢!又都没有出嫁!不知道以后哪个小子能有福气——娶一个回去,那嫁妆,便是几辈子也吃不尽了!”

    我默然。

    “老三!还不快干活?!不要磨牙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工头的男人忽然大声呼喝。跟我说话的男人急忙加快了手里抬运的工作。嘴里仍不服气,喃喃地骂着,“鸡毛大的权力,就会骂人!一辈子给有钱人做牛马!”

    “运到机场吗?”我伸出手,帮他抬起一只箱子,趁机问。

    “不是!是运到半岛花园——谢谢啊。”

    我没有再说话。替他又搬了几件东西之后,就离开了。

    半岛花园,我是知道的,是最新开发建成的别墅群。傍水临湖,环境清幽。以我的收入,一年不吃不用也只能买下那里的几块砖。

    涟和漪二人一向低调,所以原先我只是以为她们家不过殷实而已。现在开来,其富有远超过我的想象。与我,何止天壤之别!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李威啊李威,何必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子,即使当日果真委身下嫁了,其日后的吃饭穿衣,你又如何供养得起?

    从此,我没有再去过她家门前。

    几乎再也没有过漪的消息,我全心投入到工作与学习中去。渐渐地,周遭的人都开始称赞我了——天赋很好、悟性不错、勤快、细心、为人忠厚踏实……我把这些称赞都一一记下,时时拿出来,算是勉励自己。

    我的老师——也就是我工作的老板,要办一场个人画展。筹备多年,规模空前。他点名要租用本市最大最豪华的展厅。我打听联络过之后才知道,此楼原来竟是徐家的产业。

    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仍然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然而,从联系到商谈直到布展,跑了十几趟,我在心里害怕出现的场景始终不曾发生。我开始自嘲了——这么小的一单生意,哪里会由老板亲自出面的?专心做事吧,小人物,不必杞人忧天!

    昨天,是布展的最后一天。我在展厅已待了整整三天,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只喝了一杯外卖的咖啡而已。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身边的人突然拉我的衣袖——我一扭头,是小陈——展馆派来协助我布展的员工。

    “看!那是我们的老板!就是那个年轻的女的!漂亮吧?!听说她才二十多岁呢!真是……太厉害了!据说很有能力!非常有投资眼光呢!这两年多以来,我们集团的生意规模拓展了三成……”

    在小陈兴奋的介绍中,我看到了从大门款款而入的一群人。

    她,被围在人群中间。左边的男人我认识——是该馆的经理。他正指手划脚的,向她介绍着什么,状极殷勤。

    是她,我终于还是见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米色的套装,颈上系一条小小的丝巾,高跟鞋,头发盘在脑后,清雅干练。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很认真地倾听着经理的介绍。

    她,已不再是当日那个娇弱的她了。

    “她是叫徐漪吧?”我转过头不再看她,装作漫不经心,实则明知故问。

    “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认错的!”小陈笑嘻嘻地否认。

    “不是?!”我惊讶地望着他。怎么可能不是?这张脸,这个人,夜夜在我梦里出现。

    我心想着,瞪大了眼睛看小陈。

    “哈哈,她们俩真的是很难分呢!难怪你会认错!这是徐涟,不是徐漪啊。”小陈说。

    “何以见得就是我认错了?也有可能是你认错了啊!”我说。我心里是不信的——这明明就是漪。

    “我教你——你看,她胸前的胸针!是不是镶着一颗红色的石头?那是玛瑙——这就表示,她是姐姐,是徐涟。姐姐只戴红玛瑙,妹妹只戴祖母绿!这是她们的规矩!大家都是这么区分她们俩的!”小陈得意洋洋地说,语带炫耀。

    我一时语塞。

    还有——小陈见我不语,更加得意地炫耀起他的“内幕消息”——“我知道,徐漪今天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她昨天就去香港了!知道吗?我女朋友是行政组的,专门处理徐涟和徐漪的行程安排!这是她告诉我的!徐漪昨天去了香港,徐涟今天会来我们这儿……”

    我无语了,在小陈兴奋的喋喋不休里,我再一次望向了众星拱月中的那个美丽身影。突然,我发现,我真的无法确定了——也许,她真的是徐涟?难道,我真的认错了?如果我真的已经无法再一眼将她们正确区分出来,那么,说明,我已与众人无异。对她,我已再没有特殊的感情,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在不住地颤动?难道,这种心动与心酸的感觉只是成了习惯,只成为我一个人的事情,事实上,已与他人无关?如果果真如此,我怕是要苦尽甘来了——毕竟,对我而言,戒除一种习惯比起忘记一段感情来说要容易得多。

    我又一次望向了她——她已经走到了电梯口,准备上楼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毕竟这个大厅里的人是那样的多,她固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我,只不过是焦点阴影下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

    她不是漪,我对自己说。我肯定。

    范书杰

    又是清晨。

    我早早地起来,匆匆换好衣服——我要到花田去。

    不知道是为什么,向日葵现在正应该是欣欣向荣的时节,可我田中的,却一一衰败,花盘腐烂变黑,形状恐怖。我已约了专业人员,上午,他们就会过来,可我不放心,还是打算先去看看——这片向日葵田还是当年我和柳如一起开垦的。垦荒时节,整整一星期,我们俩在这田里忙碌,晚间“收工”时,往往累得直不起腰。可是,柳如乐在其中,于是,我也就跟着乐在其中了。

    呵,柳如,我又在想你了。你能感觉得到我的思念吗?

    “你知道吗?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一个疯子。”诗洁上月来时,还这么说我。

    那时,我和她一起闲坐在院子里,一壶清茶。鸡鸭在院子里散步,“叽呱”之声不绝。诗洁皱起眉头。

    “哥,跟我回家吧。如姐姐已经不在,你何苦还困守在这里做农夫?这般苦,何必再受?爸妈也早不在了,家里只剩我们,你还顾忌什么?”

    “这里很好啊!做农夫,我很适合。”我说。

    “可是,你就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

    “为什么?爸妈已经不在……”

    “不是,我当初并非当真记恨爸妈反对我和柳如的事情才搬到此处的,你误会了。爸妈是为我,我都懂得。至于范家产业全权交付于你,我更没有丝毫不满——我志本就不在从商,这你放心。”

    “那,你还是为了如姐姐?”

    “是。”

    “你一生为她。”诗洁气结,重重地放下茶杯,“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不,她还在,她说这里是她一生最喜欢的地方。所以,我相信,她必会留在这里。我要陪她。”

    “哥!你这是……你一生都在做这件事——陪她,已经足够。她现在已不需你陪伴。若是如姐姐真的九泉有知,也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诗洁,我现在就已经很快乐。”

    诗洁无语,良久之后,长叹一声。

    “我若是如姐姐,有人如此对我,我死而无憾,只是无以为报!”

    “她也是这样想的。”我说。

    “是吗?你如此对她,她真有感恩?她可曾想过要有所回报?!”

    我沉默稍顷,缓缓地说:“至少,她留了红锦帕给我——那是她结婚时的盖头。她答应来生一定嫁我。”

    诗洁再度无语了。

    柳如,你也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了吧?!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就在这房子里住着,你舍不得离开。所以,我要留下来陪你。别怪诗洁——她是怕我受苦。其实她不知道,我哪里在受苦?能和你在一起,处处都是天堂。柳如,我想你。你知道吗?这种思念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我每天对着这里的一切,思念就像泉水一样永不停息。

    你在时,你就是一切。你不在,一切就是你。

    昨夜,我梦到你了。在梦里,你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在法国时的样子。那么高贵,那么美丽。那时候,我也常常会梦到你。即使白天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夜里,还是会想念你。这种想念,就自然而然地带进了梦里。

    梦到你在画画,梦到你在微笑,或是在微微嘟着小嘴,指着画板对我说:“这是我吗?为什么你每次都把我画得这么丑啊……”呵呵,这句话,你真的跟我说过几百遍了。其实,我的确没有什么画画的天赋,所以,作品远远比不上你。尤其是在以你为模特作画的时候,由于格外当心,格外紧张,总觉得用上所有的手法也难以表现出你的万分之一的美丽与神韵。所以,画得就更不好了。只除了一次,那是我最后一次作画,仍是画你。不同的是,那时候,你已经缠绵病榻多日了。没有模特,我只凭记忆中的样子。画好了,拿给你看。

    “画得好。”你说。知道吗?那是你唯一一次称赞我的画。

    这幅画,我至今还挂在房里,挂在你的满室作品之间。每当我实在太想你的时候,我就会进去看上一眼。画中的你,是我记忆中的你,最完美最美丽的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你。

    还记得带走你的那天吗?

    你对我说:“书杰,我不爱你,我的心里早已经有了爱的人。即使他一辈子都不曾爱过我,我也依然爱他,直到我死为止。”

    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我只说了一句话:“柳如,我不要你爱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然后,你叹了一口气,上了我的车。

    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其实,当时我想说的还有另外一句话,可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你能猜到我想说的是什么吗?

    我想说,我心里也有我爱的人,即使我知道她心里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即使她已经告诉我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爱我,我依然爱她,直到我死为止。

    这个人,就是你。柳如,你的确做到了你说的话,而我,也做到了我想说的。我们都坚守了我们的爱情——有时候,爱情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你不后悔你的坚持。因为,我不曾后悔我的坚持。

    所以,我要一直在这里陪你。所以,现在我要去看看我们的花田。

    对了,昨天有人来过,是你心心念念疼爱着的一个人。

    她站在我的面前,笑盈盈的,穿一身浅绿的衣服,胸前戴一只祖母绿缀成的胸针。那容貌,那神情,俨然一个年轻时候的你。

    “小漪?!你来了?”

    她笑而不答。

    我把她迎进屋,沏上一杯香茗。

    “范叔叔,我到香港办事,顺路来看看您,也顺便看看……”她礼貌地止住话头。

    我知道,她是想说顺便来看看你。

    我和她聊了一会儿——不过是应景——她们的情况其实我是了解的,诗洁每次来时都一定会谈起——她们现在已经接手了所有的生意,并且做得有声有色。

    我带她上了楼——看你的画,在她的要求下。在那幅我为你画的画像前,她逗留了很久。

    “真美……”她说,“看得出,她对你的感情亦是很亲近,不枉费了你十年的悉心照顾。”

    傍晚,我送她出门。

    “慢走,小漪,以后常来。这句话我的确是出自真心。”她的言行气度,一如当年的你。看到她,宛如你在我身边。

    她笑嘻嘻地回头,眼里带着顽皮。

    “范叔叔,你真的没看出来吗?”

    我一愣。

    她笑意更浓了,终于指了指胸前的祖母绿胸针,说:“范叔叔,你也被它蒙住了眼睛。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我就不能把漪的祖母绿戴出来骗骗人?”

    我恍然大悟。

    谜底揭开了,她“格格”地笑出了声。

    “范叔叔,对不起哦骗了你,我是涟,不是漪。昨天漪不大舒服,所以我代替她来香港谈判了。因为跟客人约好的是漪前来,所以……我和她换了胸针……没想到,所有的人都没看出来,客人、随行的同事、就连您也……现在漪大概正戴着我的红玛瑙胸针在展览馆检查工作呢!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呵呵,我和漪长得真有这么像吗?”

    我也笑了,“是啊,你们长得很像噢!真的神仙难辨!不过,一定会有人能够一眼就把你们认出来的——就像当初能把你母亲和姨母区分开一样——一个真正爱你,或者爱小漪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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