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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呈祥(上) 第一章 作者:段小楼
    杭州进园

    盛夏的阳光,照得池塘里的荷花生气勃勃,一阵微风吹来,荷叶如舞裙般随风飞扬,为夏季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

    位于进园内的俭厅,杜乘风端坐中堂,他抽出一张澄心纸,挥毫笔墨,在纸上写下一些商号及店家的名称,

    他有时想到就写,若一时想不起来,便见他顿了会,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后,再住下补充上去,这林林总总写下来,少说已写了有二十多个来。

    「绮春楼和广通行是这一、两个月才与咱们有生意往来的吧?」杜乘风挽起衣袖,将蘸满墨水的笔先放在剑山上,抬头看了身旁的庞总管一眼。

    「启禀大公子,绮春楼是上个月初八,广通行更是上月月底才跟咱们开始有交易,说起来都是属于新客户,这两家和咱们的交情都还未到熟络阶段,我看……这么快就要要求他们做个改变,有些不妥吧?」庞总管满睑愁容,对于杜乘风即将要展开的一些作法,十分不能苟同。

    「有何好不妥的,民以食为天,他们也是人,总得要张嘴吃饭,我们只不过建议他们改采购余园的米粮,你又何必心胸如此狭隘呢?」杜乘风斜睨庞总管一眼,这货畅其流,互通有无,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余园一点点小忙,何须这般斤斤计较呢?

    庞总管频频点头同意杜乘风说法,但生性谨慎的他,还是觉得这样做肯定会得罪到某些人。

    他戴起眼镜,拿起名册,拉长了脸一看。「哎呀,这颐春茶楼和七仙女酒楼都跟无锡的富饶米行往来已久,你若是强迫他们改向余园采购,那肯定会得罪富饶米行的,我说大公子啊,这富饶米行的范老板与咱们交情不错,也常介绍客户给咱们,你不能做出这种违背道义的事啊!」

    庞总管摘下眼镜,气得像只着了火的鸡,不停在杜乘风身旁猛跳脚。

    「庞总管,富饶米行的客户十之八九不也是我介绍去的,如今才拉走两个客户,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再说,现在陆家嫁了三个,只剩下梅儿一人,我尽点棉薄之力帮她,被你说得倒像是万恶不赦的罪人。」杜乘风离开案头,不明白这点举手之劳,却引起庞总管这么大的反感。

    这大公子那张嘴怎么说都对,怎么说都有理,他也不想想,陆元梅现在是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那个温柔体贴、懂事有礼的陆元梅,早就在三年前消失,不可能再出现了。

    他永远都下相信亡羊补牢这句话,真的补了牢之后,失去的羊儿还能再回来吗?

    他深深质疑着。

    对于这样一件陈年旧事,庞总管可说是历历在目,怎样也都忘不了。

    要说起陆元梅和杜乘风这两人的恩怨,可得要细说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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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苏州的陆家与杭州的杜家,因生意上的合作,使得两家人的往来,逐渐活络起来,更因为相互间的关心与照顾,让两家人俨然好比同一家人,兄友弟恭、相亲相爱,这在当时,还造成太湖流域一带,令人称羡的佳话美谈。

    在这样相濡以沫的情感推动下,死了妻子的陆不凡,与死了丈夫的楚娇娇,原本打算送作堆凑在一块,好为两人的后半生,寻找一位可以相依相偎的老来伴。

    可他们赫然发现,在日久生情的推波助澜下,相爱的人不只他们两位,早在他们之前,杜乘风与陆元侮就已经彼此互种爱苗,郎情妹意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为了不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两老的先行结合而被迫中止,所以他们决定,为了儿女,只好牺牲自己。

    在这段美好的姻缘准备开花结果之时,突然从岭南来了位烟草商,这位名为马利波亚的英商,因中国门户关闭政策,使得国外的东西,都无法运销到中国来,而相当懊恼。

    他为了让大英帝国的烟草能顺利运销到中国,老早就打听过了,若要从江南沿海各省,将烟草顺利运上岸,又不想惊动官府的话,唯有打通陆家或是杜家这两个关节,只要获得这两家首肯,凭两家与朝廷的关系,定能开放少部份进口,慢慢地与中国达成双边贸易关系。

    谁知道,当他同时向陆、杜两家接洽买卖时,却造成了这两家人,有始以来最大的一次争执。

    「我说那是烟,会荼害中国人的心灵,绝对不能开放给这些洋鬼子进口。」杜乘风率先起身发言,大执反对立场。

    「我认为那只是一种草、一种植物,是不会伤得了身的,从很早以前,咱们老祖宗就有吸食烟草习惯,只是现在由国外进口,让中国人尝尝洋人的玩意儿,这也算是一种新的尝试啊!」坐在杜乘风正对面的元梅,忿忿不平表示见解。

    「那种东西不比以前咱们中国人所使用的烟叶,那是一种叫做罂粟的植物,从里头提炼出来的东西叫做鸦片,对人体伤害影响极大,根本就不能进口到中国来。」杜乘风严词反驳,誓死不肯让这样的东西流入中国。

    「我们可以严加把关啊,当然只开放合法的烟叶,你想想看,中国有那么多吸烟的人口,要是轻易放弃这条商机,让别人捷足先登,咱们损失会有多大你知不知道?」元梅马上驳斥回去,有这么好赚钱的机会,岂能让它白自从指缝间溜掉,

    「严加把关?你有办法从一箱一箱的烟草里,查出哪一箱藏了鸦片,哪一箱又是正统的烟草吗?」杜乘风越说越急,气愤的语气几乎要把整个余园的屋顶给掀翻开来。

    「我……我可以叫探兰教我们怎么分辨啊,只要查到一回,从此就可以拒绝具结,将他们列为拒绝往来户,让他们不敢再踏进中国大门一步。」她有的是她的说词,认为事情没必要看得如此严重。

    「探兰?」杜乘风马上将目光一转,移到元梅身边的探兰身上。「好哇,明天杜大哥就召集数百人,让你开班授课,教大家怎么来分辨什么是烟草,什么又是鸦片!」

    莫名被扫到台风尾的探兰,也只能苦笑以对,整个余园的厅堂上,陆不凡与楚娇娇分坐中堂,其余三男四女则泾渭分明,楚河汉界面对面而坐,整个气氛仿佛鸿门宴,个个内心的盘算都不一样。

    「好了好了,两人就不要为了这件事争吵,咱们两家一向都和睦共处,胼手胝足合作了这么久,没必要在这议题上,争得这样面红耳赤有伤和气嘛!」楚娇娇虽年过五十,但声细皮滑,风韵犹存。

    「就是嘛,烟草这玩意儿,咱们都不是行家,难免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待咱们再仔细评估评估,最后再作出决定,大家觉得如何啊?」陆不凡充当和事佬,福泰的肉睑上,堆满弥勒佛般的笑容。

    「爹,你不知道现在有很多商号都抢着要分食这块大饼,容不得咱们老牛推车慢慢评估了,再说……我已经请马利波亚先生前来签定契约,看看时间,他也差不多该到了。」元梅走到陆不凡跟前,显得有些为难,为自己的先斩后奏,虽感一丝丝抱歉,但绝对没有后侮。

    一席话让堂前众人全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对于杜乘风来说,这个震撼,让他双耳嗡嗡作响,有好一段的时间,几乎不知该说什么话。

    他晓得元梅一向主观性强,既定的事很少能被改变,可他却万万料想不到,这样重大的决策,她会处理得如此草率,说得严重些,似乎太过于独断独行。

    「既然你都已经决定好了,还把大家找到这来做什么,我希望有时候你做事情,也可以尊重其它人的意见。」杜乘风撂下重话,他很少对元梅这样说话,特别是在众家人面前。

    「我要是不尊重大家,何必还把马利波亚先生请到余园,当场解释给大家明白。」她也是一番苦心,不希望大伙曲解对方的诚心,谁说烟草商就一定贩售害人的鸦片。

    「就算你把马利波亚先生请到余园,当面说明,但你对烟草的了解又有多少,他说了一大堆的行话或术语,你又能听得懂几成,再说你会吸食烟草吗?品质的好坏你又能分辨得出来吗?光是靠洋鬼子那张生意人的嘴,你就全然相信?咱们做生意要深入浅出,至少得懂一些皮毛,才能在谈判桌上,争取到最大的商机,这点道理你懂吗?」杜乘风求好心切,得知元悔仓卒定案,口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我不懂,那你最懂,你说我不懂烟草品质的好坏,这……学抽烟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大街小巷一大堆人在抽,别人学得来,我会学不来?」元梅走到杜乘风面前,当着他的面,粉拳紧握着,为何两边的人都没有意见,唯独他意见最多。

    「大姊,你别生气了,杜大哥这么说也没错,对于咱们不熟的产品,当然要先了解后再定夺,这银子一旦砸下去,押对宝的话当然是可喜可贺,可万一买进来的烟草,不合中国人的口味,那……损失可不是小回事了……三姊,你……你干么拉我啦?」惜竹本想说几句公道话,但迎菊和探兰马上将她拉回座位,这大姊头上已冒三把火,她还不停浇油,真是不怕惹祸上身。

    「梅姊,我大哥说得没错,和洋人做生意是头一遭,还是三思而后行会比较妥当。」杜烈火此时也说了话,他与大哥站同一阵线,认为这种事风险太多,不宜轻率而行。

    「我也认同二哥的说法,所谓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上上之策,」一向话就不多的杜静海,这下也跳出来说话了。

    受到四面楚歌的元梅,眼光马上锁定在还未发言的探兰和迎菊身上。

    「大姊,烟草这样东西,不比青菜萝卜,到底哪些烟草吸食之后,对人体有害或无害,以我所学,还未能窥见一二,所以……谨慎些是对的。」探兰以专业角度分析,言词上更是公正客观,绝不挑起会激怒大姊的词汇,让她身处孤立无援之境。

    「对呀对呀,二姊说得一点也没错。」不善词令的迎菊,为了避免说错话,干脆就依附着探兰,来个少说少错,以求自保。

    看这态势,元梅直觉就像是被困在华容道的曹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了。

    就连陆不凡和楚娇娇,也觉得元梅这回做事太过马虎,但除了沉默以对外,做长辈的怎好再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呢?

    「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反正这决定我已经做了,后果的承担问题,我自己会来负责。」元梅力排众议,不因众人的反对而改变自己的立场。

    这样对立的场面,让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直到丫鬟桂岫奔进厅堂,才暂时化解整个大厅的凝重气氛。「梅……梅姑娘,外头有……有个蓝眼珠、黄头发的洋人,说……说要来拜访你。」

    「好,快请他进来。」这马利波亚来得正是时候,大伙当场来验证,也省得她浪费唇舌,跟这些顽强份子,辩得自个儿气急败坏、得不偿失。

    她坐回座位,两颊还因在气头上而红烫烫的,两只玉手紧紧地抓着椅把子,大有将椅把子捏碎的冲动。

    不知马利波亚这时候到,是即时雨还是绊脚石,大家都不敢先做批评,没人敢在这风声鹤唳的当儿,还自讨苦吃找罪受。

    一记清脆的皮靴声划破一室的宁静,穿著一袭黑色西装,戴顶高帽,拿根拐杖的英国绅士,首次踏进这深具东方建筑美学的豪门大宅。

    「大家好,我叫马利波亚,很荣幸能跟你们大家见面。」马利波亚操着生涩的腔调,一一向众人问好。

    对于这样一位异族的洋人,所有人清一色的只能傻笑点头,毕竟中国封闭太久了,要一下子接受外来人士,哪有办法这么快就融入得了。

    「马利波亚先生您来得正好,麻烦您告诉他们,您所要进口到中国的烟草,是你们在英国当地栽植的烟叶,而非含有毒素成份的罂粟鸦片。」找出当事人来说明,总该具有公信力了吧!

    「喔,这是当然的,我们不会把不好的东西,拿来害你们的,请不要误会我们英国人对你们中国人表现的善意,今天我还特地带好多种不同的烟丝,要请陆姑娘来试试看,让陆姑娘感受一下我们英国的东西,确实是很好很好的产品。」他从黑色的手提箱内,拿出六盒不同种类的烟丝,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镶金丝的黑墨烟斗,恭敬地说道:「就让我来为陆姑娘服务吧!」

    元梅会抽烟?!

    这可是让在场的所有人惊讶不已,别说是杜家了,就连陆家人,也没有一个看过她抽过烟。

    「梅儿,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杜乘风哪还坐得住,两脚一蹬,十万火急地来到元梅面前。

    他会紧张了!

    她还以为他是块冷木头,想不到木头还会有七情六欲,会在乎她抽不抽烟!

    「我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必须要一五一十地向你禀告吗?」其实她根本就不会抽,当时,是为了要取信于马利波亚,让他以为她是行家,才故意扮猪吃老虎。

    「这位公子你大概不知道,陆姑娘告诉我,说她已经抽了三年的烟,对于烟草相当熟悉,所以我今天才特地带来我们大英帝国上流贵族专用的烟丝,来让陆姑娘享用。」马利波亚还傻傻地在一旁煽风点火,这下可好,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下让元梅更没台阶好下了,

    「元梅啊,你告诉爹,你……你真的会抽烟?」陆不凡整颗心都凉了,这黄花大闺女,琴棋书画不好好学,竟然学起抽烟,他面带羞赧地看向一旁的楚娇娇,希望她能不在乎一个会抽烟的媳妇。

    「我……我当然会抽烟,要学做各种买卖,哪样事是不用学的。」硬着头皮赶上架,她相信不过就是把嘴凑到烟嘴口,然后大吸一口,再把烟吐出来有什么难的,那些胡同里的老人家们,不就是这样抽的吗?

    这话听进杜乘风耳里,心窝头一口气憋得凶,他真不懂,女孩家强出头做什么,将来生意场上有他打拚就行了,为何她还处处争强好胜呢?

    他实在不想在众人面前大发雷霆,只好尽可能把脾气按下,一切看她要搞到什么程度再说。

    看到杜乘风的脸涨成猪肝色,元梅莫名有扳回一城的飘飘然,只要她能顺利在他面前吞云吐雾,活似神仙状给他看,定能呕死他好几天的,如此一来,也好平衡平衡刚刚被众人围剿的那股怨气。

    「陆姑娘,我已经将我们大英帝国的爵爷们,常抽的烟丝替你点好,这可是上等货,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喔!」马利波亚说得活灵活现,生意人的嘴脸表露无遗。

    「我晓得,好烟坏烟我一抽就知道,想跟我们做生意,老实点是有必要的。」看着每颗瞪大的眼睛,元梅就算是抽不上几口,至少做出个样子,也好取信于众人。

    当烟斗快碰触到她樱红小嘴时,她突然间犹豫了一下,不过当她目光扫过杜乘风的脸时,却又马上一鼓作气,将烟嘴立即含进嘴里,什么杂念也不想,就大口大口对着烟嘴,狂吸了好几口……

    突然间,她觉得她的肺,好象被闷烧已久的黑烟,给整个灌满,整条气管充满着混沌的脏气,怎么排也排不出体外,紧接着,就是一阵不明就里的狂咳猛咳,让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差点跌在地上。

    「咳咳……咳咳……水……」

    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跳,紧张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杜乘风当然一马当先冲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陆不凡则对着丫鬟大喊,「快呀,快去拿水来!」

    众家兄弟姊妹将元梅围在中央,看她不但被呛得七荤八素,还有持续不断的咳嗽,几乎要让她把心脏都给咳了出来。

    在喝下一大杯水后,狂咳的情况这才暂时控制住,她知道她已经出糗了,只怕她再说什么,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了。

    「梅儿,你明明就不会抽烟,又为何要逞一时之快,生意可以不做,但也用不着用命去搏啊!」杜乘风看了心头一阵酸,当然不希望她这样吃苦受罪。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走开!」她踉跄站了起来,当她环视四周人的目光时,总觉得大家都带着一种看笑话的眼光,专注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想不到气氛就已经够糟了,马利波亚还自以为可以用英国式的幽默化解,于是,立刻将他在中国学的成语,当场现学现卖。

    「陆姑娘真是伟大,为了整个家付出一切,就好象是……牝鸡司晨,对不对呀?」他露齿一笑,可其它人则面面相觑,吓得脸色苍白,心想这洋鬼子真是不知死活。

    这话听进元梅耳里,简直就是羞上加辱,她一个直拳打向马利波亚的鹰勾鼻,杏眼圆瞠,大声骂道:「牝你个头,你生意休想做了!」

    说完,便含着泪,头也不回地冲出余园,一路长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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