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童西回忆起来,愈觉得刚开始的那一次其实并不是什么意外。
时间,晚自习结束后;地点,回家路上。
光晕朦胧,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向前竖着。出校门的时候身边还有三五成群的同学,走着走着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条路离家大约有两站路的距离,路尽在小巷里,不方便坐公车。本来她是骑一辆自行车的,后来车被偷了,现在只好靠自己双脚走路了。
童西一边走路一边背单词。事实上这时候的这点用功基本上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效果了,只是出于大多数考生对于时间本能的危机感,她自觉地背。大家都这样,老师也赞扬,于是她就照着做了一本单词条,上面写了课本后面一单元又一单元的单词、词组。
不夸张地说,这些词她三年间来来回回被老师罚抄了不止百遍。每次上完一课默单词、上完一单元默单词、上完半学期默单词、大考小考模拟考之前更是默单词,错一个词全部罚抄十遍、两个二十遍、三个三十遍……不抄完中午不许吃饭、晚上不许回家。尽忠职守的英文老师总是如金刚一般镇守在人员寥落的教室里,脸色如水泥砌筑,冷冷地改作业、看书、看报纸……直到把所有罚抄都收齐了才大义凛然地冷笑一声阔步离去。
只是有一次例外。那是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前默写整学期的单词,童西一下不小心错了六个,还有人错了十个以上。那天晚上老师终于守不住了,水泥色的脸似被刷了彩漆,气急败坏了。最后童西等人在月色下灰溜溜地被骂回了家,勒令第二天一早交出罚抄否则全部翻倍。到家之后她连夜抄单词被童桐发现了,不仅自己被骂笨蛋,连带着水泥脸色的英文老师也被嘲笑没水平,更少不了她念的那所非重点的高中被数落成“烂校就是烂校”。
童桐是她的堂妹,比她小半岁和她同年级。童桐自幼儿园起进的就是省级的,现在念的高中更是全国知名的一所重点中学。她目前的大学志愿是国内最著名的一所高校,婶婶虽然不愿她离开身边,谈起女儿的理想依然乐得像花一样。
“我家小桐就是有出息!放心,就算捐一层楼妈也要让你进想去的大学!”她说。
路上安静得连脚步声也听得很清楚。童西走两步念一个单词。除此之外,她还在数着路灯,想着明天的早餐。童桐的晚自习也已经放学了吧?她是不用边走边照着单词本背单词的,最多是在坐着专车上学放学的路上听听复读机,或是点点掌上电脑。
童桐不爱吃鸡蛋怕味道怪,不吃蛋糕怕胖,不吃苹果怕热量大,早上只吃牛奶麦片。婶婶起床时通常固定要一杯咖啡,之后中式早餐还是西式早餐纯看心情而定。
自六岁开始,童西开始住进婶婶家,和婶婶、童桐已经一起生活了十二年。
明早五点半起来做早餐,今晚回家洗好衣服做完作业大概要十一点了。很好,还有六个多小时可以睡觉。她的睡眠很好,一向沾床就睡。
童桐则不行,有一点声音都睡不着。有一阵因为学习压力大她总失眠,差点得了神经衰弱,急得婶婶连公司的事也顾不上了,带她到处去看医生、买补品,还要童西多陪她。
那阵子童桐看上去格外脆弱,眼睛下面总是有黑影,再贵的眼霜也去不掉。她睡不着的时候会气得又哭又闹,隔着老远的房间把童西叫过去,吵闹着发泄着窝在被子里让童西陪自己说话。童西便蹲在床边神采奕奕地给她讲韩剧日剧,吹明星八卦,说得她捂着嘴格格笑着终于迷糊过去了,她才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第二天照常起来做三人份的早餐。
路已经走了一半,手上的单词本才翻了十来页。“吱嘎、吱嘎……”突然有声音从前方传来,在静谧的路上显得格外突兀。童西心里顿了一下,继续念着单词往前走。
这时猛然“哐啷”一声闷响,接着“咕噜噜”,一件白色的东西滚到了自己脚边。路灯的角度刚好让她低垂的视线聚焦在那玩意儿上面,她张大眼睛,瞧清了那原来是一个白色的小花盆。
犹豫了半秒钟她正准备抬脚跨过去,突然有人说:“同学、同学,帮忙捡一下那盆花好吗?”
童西一手捞起地上的花盆,眨了眨眼睛朝前望去,一下子怔在那里。
本来,听那声音她先是震惊了一下。那实在是一种很好听的音色很柔媚的语调,所谓的“吴侬软语”就应该是如斯美妙的。一定是个大美女,她脑中立时就这么确定了,不由自主地便按照对方的要求端起花盆打算上前送过去。谁知,望眼过去,前面是一辆装满大大小小花盆的三轮车,而说话的人正骑在车座上扭身望来。
那个人穿着一身灰仆仆的高领大衣,衣领直高过口鼻,还戴着厚厚的帽子,头发、额头、耳朵全被遮住了,而脸上仅剩下来的眼睛部位则架着一副黑框大墨镜。
童西忍不住想敲额头。拜托,就连自己也在童桐的催念下两年前换了无框的眼镜,居然现在还有人会戴这种黑框镜?还是反光墨镜!
童西知道,这世上有一些人是时时刻刻都戴着墨镜的,无论白天晚上、阴天晴天,脸上罩了一条就叫酷。虽说仔细想想确实蛮无聊,但人家就是要那种调调,称为派。
她抬头看看路灯,再望向三轮车上的墨镜人,眼前只闪现出金刚螳螂的容姿。那人似乎是笑了,领子边沿一抖一抖的,“同学同学,谢谢你!”她招手,童西只好端着花盆走过去。
鬼祟、猥琐、盗贼、匪徒、变态……一连串的词语陆陆续续从她脑中晃过。终于走到三轮车的跟前,她叹出一口气,唉,得了,现今这世上就算个坏蛋也没这么不顾脸面的、打扮得这么丢人现眼的了。
一双戴着工作手套的手接过花盆,凑在反光镜片前仔细看了看,“糟了,花盆裂了个口……”婉转而忧郁的声音从领子里冒出来。
童西立刻说:“不是我弄的。”
“嗯,是我自己弄坏的,不关你的事。”她又抬起头,突然又笑了两声。笑声从厚厚的领子里闷生生地传出来,变得桀桀的、怪怪的,“哪,同学,谢谢你帮我捡花盆,反正卖不掉了,这盆花送你吧,回家换个盆就可以养了。”
“哎,送我吗?”童西一愣,刚想推辞,却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张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一小盆花。
说实话,这还称不上什么花,缺了两个齿的白瓷花盆中是一片小小的草叶,嫩绿的叶片上有着锯齿边,分枝上还有细小的白色绒毛。这盆植物看上去相当的不起眼,似乎就是路边随处可以见到的野草,连个花苞的影子也不见。但,那叶子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却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童西咽下到了嘴边的推辞,改口问道:“这是薄荷类的植物吗?”
“没错,哇,你真识货。这是猫薄荷。”
“猫……薄荷?”
“是呀,学名叫Nepetacataria,别名荆芥,属于唇形科,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它每年夏季会开花,是白色美丽的小花,花期很长哦,能开一整个夏天呢。不过它身上最有用的东西其实是枝和叶子啦。你瞧它的叶子很好闻吧,猫特别喜欢,又爱闻又爱吃。有着它的地方是猫猫的天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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