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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宫 第十章 作者:靡靡之音
    梦里有风掠过。

    那人的眼泪无意识的落下来,滴滴砸在我心上,在梦中紧紧的拥住我。

    抱起他,把他搂进怀里,我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感觉。

    他不知道,我曾想让那个夜晚永远的持续下去,永远不会有天明的一刻。

    他静静躺在我怀里,冰冷的身子慢慢的温暖起来,浅浅的呼吸告诉我他真的在这里。我不敢稍微移动一点,怕惊醒他,这个梦就这样醒过来。

    接触到他身体的地方,仿佛都燃烧起来,要把我热得融化。

    我拥着他,目光一一扫过他的眉眼,想把这一刻的他永远的装在眼底心底。他在我怀里睡得很香。这时,我却不敢动,生怕他因此醒来。

    没有敢吻他。

    只要看着他,在他身边,心中已经装得满满,不敢再奢求其他。

    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拥他,让他安稳的睡去。

    他不知道,不过不要紧。

    我从梦中醒来,梦境模糊,疼痛却依然鲜明。

    整个宫殿如一个漆黑的大洞,鬼魅一样的白纱在空荡的殿中飞舞。

    是真实?是梦中?我有些恍惚的披衣下床,来到窗边。

    月如弯钩,天边有星辰点缀,颗颗晶莹闪烁。

    林自清奸党扫尽,民心尚稳,我有怀德雷君远一众人辅佐,诸事顺利。

    唯一决断不下的,是流云阁中的那个人。

    林停云自从被拿下后,就被囚禁在宫中最高处的流云阁。那楼阁正对着我的窗户,遥遥望去,如悬在空中。

    冬去春来,梨花又已开放。

    夜风卷起纱帘,原本清淡的香气也变得厚重,鼻端发稍尽是沁人的味道,浓郁得让人无法思考。

    我端了烛台,用纱罩笼住,提在掌中,往流云阁而去。

    梨花吹雪风微寒,我一路走来手脚渐渐冰凉。慢慢走近,却见阁内有灯还亮着,橙黄灯光晕在窗纸上,那人的剪影也投在其上,特别好看。

    还未等我走近,他已经开了门,出来迎我。

    手中拿一件披风,显恢在我身上,再接过我手中的灯,开口埋怨我,“这么晚了还来,不怕被冻着?”又拉我坐在身边,递上一盅甜汤,“我一直煲到现在,不知味道还好不好,若不好就别喝了。”

    我环视四周,案上正放了一卷书,正看到一半的样子。

    ——涉江采美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林停云拿开那书,把汤盅塞到我手中。

    我无奈,赶紧喝下一口,果然滋味鲜甜,十分可口。

    “还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手脚这才暖和起来,站起来跺跺脚,又郑重告诉他:“好喝。”

    他朝我微微一笑,阁中顿时明亮起来。

    暂时抛开心中的许多纠缠,我发觉林停云其实是一个极体贴的人,温柔如水,笑一笑便能让人融化。

    我看着他,渐渐笑意散尽。

    他走过来偎依在我身边,把头埋在我颈间问我:“是还在为我的事烦心?”

    我把他抱着他,并不说话。

    记忆仿佛已经混乱了,似乎从出生时就认识他,似乎自小和他长大,与他相许相守至今。似乎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人,琴音在我心中的影子仿佛已成了苍白的剪纸,风一吹便要不见。

    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那个抚琴的人,记得他踏月而来,衣裾飘飘。

    摸着怀中人柔滑的长发,难道我真的要亲手将这人推向刑场,看他身首异处?

    雷君远已来问过多次,言词间机锋毕露,优佳怕是一直在催他;叶横波见我便是流泪,似是欲言又止,仿佛有说话想对我说,却又只能忍住;怀德什么都不说,却也因为什么都不说,最近沉默寡言得厉害。

    林停云从我胸口抬起头来看我,笑着向我提议:“铮,不如我们去看梨花?”

    如今我只想尽力对他好,于是拉开披风。遮上他的肩头,把他拥进怀中,两人一同走出去。

    夜中看花其实并不好,白日里明媚的花色,都这时看来都显得黯淡,若脱妆的美人,颜色半褪。

    只有雪白的梨花还是很好,一簇簇绽放在夜色中,放出淡淡的萤光,暗香幽深,似能连人的呼吸一起冻住。风过处,枝枝摇曳,花浪翻滚,大片的花瓣飘落,如雨如雪。

    我们漫步其中,不时有碎花落在头上。

    乌丝落白,我为他抚去头上的落花,他却怔怔的望我,问道:“铮,若有一日,你我青丝成雪,你是否还愿意陪我一同看这般风景?”

    落在他发上的手,顺着他的发际到眉梢,再到面颊,心仿佛被人揉捏一样的痛,却只能笑着:“自然愿意,只怕到时候停云会不要我。”

    他也笑起来,脱开我的怀抱,走到一棵梨花树下,接住几瓣粉白梨花,轻声叹息:“……又到了花落的时候。”

    花间月下,他的身影如梦似真。

    我走上前,将他的一缕发丝掬在手中,若一泓秋水缠绕在指间。

    他放开手中的花瓣,慢慢转过身。

    春雨绵锐如针,瞬间散在我的脸上,心间。

    他抬头看我,暗红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铮……”一双沉黑的眼眸如泣如诉。

    又是月光。

    又是梨花。

    乱花迷离,这一次,我紧紧的捉住他了。

    把他紧紧搂入杯里,把他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

    怀德跪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向我不断叩头,额上渐渐渗出血丝。

    我放下笔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不能放下他。”

    怀德骤然抬头看我:“皇上好不容易夺回的大好江山,难道就要因为一个林停云再拱手送给别人?”

    他目光炯炯,其中仿如有火焰在燃烧;因为方才的动作,头冠松了些,露出几缕花白的头发。内监过了四十便彻底显出老态,我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老了。

    我走过去想扶他起身,谁知他十分坚持,定住身体还是伏在地上,恨声道:“如此我也早该与雷将军一起劝皇上杀了他……即使他是横波的儿子。”

    “你该明白,他犯再多的错,也是因为我。”我轻声叹息,“刚开始,是为了寻我;后来,则是担心我的移情,是我让他不安害怕。”

    “皇上错了!”怀德语声激昂,“若说他需要陛下,万千黎民则更需要陛下。是不是林停云说他离不开您……”

    “是我离不开他。”我缓声打断他:“天下百姓要的只是一个好皇上,能做一个好皇上的不只我一个;可是他要的只有我一个,不是别人,只是我。”

    我拿起桌上的退位诏书放到怀德手中,“怀德叔叔,你是这宫中我最信任的人,这件东西就放在你这里。天下半数兵马还是在雷君远手中。这几日他便是以此逼我杀停云。”

    “其实这个皇帝,我不介意让给他。”

    “可若皇上不再是皇上,只要雷君远一句话,林停云就是死无全尸!”怀德还想劝我。

    我微微一笑,“毕竟停云原来做错很多事,这些事怕也是难免,只是……不论生死我都会同他一起。”

    我挥手让怀德退下,却又在他出门之际把他叫住。

    “我知道,你做这许多事都是因为父皇。我心一如当年父皇之心,望你能懂。”

    怀德脚步停了许久,步出门外时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父皇曾说,人道帝王家繁华似锦,却不知里头多少零落憔悴。

    从前他选择的,如今我亦选择。

    原来父子间竟是这样契合?

    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心中却骤然轻松下来,终于不用勉强自己去放开所爱的人,而他犯下的错,我们一起偿还。

    正想着,耳边传来叶横波的声音。

    “皇上!”她不知何时进入殿中,正小声叫我,“有一件事停云叫我不要说,可我再也忍不住了。”

    “他让你不要说的事?”我心中狐疑。

    叶横波点点头:“皇上请随我来。”

    她带我来到官中的僻静处,应是宦官官婢的住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并不起眼。叶横波引我进入小院,眷日暖阳下,一个人白衣如雪,正躺在长椅上晒着太阳。

    我们进院的响动惊醒了他,于是扭过头来看我们,含笑道:“叶姨,你又来看我了?”

    云鬓花颜,笑容依旧。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人被施酷刑,亲眼见他的头颅被悬在暮色的城门上,我甚至还记得那低徊的晚风中,飘荡其间的馥郁轻香。

    “……琴音?”

    听我叫出他的名字,他似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轻轻的声音,对我却如同五雷轰顶。

    叶横波嘶声求我:“皇上,求你不要处死停云,他从来都没有要杀琴音!那日掉在城门上的人只是个死囚,因为易了容,离得又远,暮色中看不真切,才让人以为是琴音已死,停云只是把他囚禁起来。林自清死前他就吩咐我把琴音带到宫中藏起来,真的从未想过要斩尽杀绝!”

    “叶姨,你和林停云是……”琴音似乎还不知道这二人的关系。

    叶横波看他一眼,脸上已落下泪来。

    我脑中一片混乱,“那为何当日他又要让所有人以为琴音已死?为何一直瞒着不告诉我?”

    “因为……因为那天他知道您就藏在石壁后面。”叶横波掩面啜泣,

    “他说,他要看看他与琴音在你心中孰轻孰重,若是……他杀了琴音,你到底会如何对他。”

    她话音方落,一阵风平地而起,春寒料峭,刮在脸上一片冰凉。

    我只觉得喉咙哑得厉害,张了张口,这才发出声音:“……那为什么又留了琴音一命?当时景况,他本可以下手无情。”

    我想起那日我离开时林停云未说完的话——若琴音真的没有死……

    可那天,我终是没有回头。

    旷院无声。

    片刻,叶横波幽幽道:“因为停云说:总是放不下,不忍见他真的伤心。”

    一时间,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我颓然退后,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空中流云无迹,飘过心头,变做秋雨丝丝。

    良久无人开口。

    半晌,琴音陡然高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似是着火了!”

    我与叶横波一同转头望去。

    碧蓝天幕下,一角被映作赤红。

    半空中的楼阁火势熊熊,浓烟直卷青天,如同苍穹被灼出了一个火红的窟窿,像一场诡艳妖异的大梦。

    流云阁!

    “失火了!流云阁失火了!”

    我们三人赶来,耳边不停有人高呼。

    流云阁下,所有人已经赶到,见我们到来,正要上前,却又被定在原地。

    “琴音……?”优佳动了动嘴唇,终于唤出这个名字。

    琴音也怔怔望着她,两人再相逢,恍如隔世。

    我来到楼阁下,抬头望去。

    楼上火势凶猛,红光四溅,不时有流火落下。野火蔓延,近处的梨花树也被点燃,火树银花,让人近不得身去。

    我揪住怀德衣领,疾声问他:“停云呢?人出来没有?!”

    怀德跪倒地上,抱住我双腿不放,只是摇头。

    叶横波尖叫一声,晕倒在宫婢怀中。

    我一脚踢开他,夺过一个内监手中的水桶当头淋下,向火场中奔去。

    阁中浓烟四起,穿过外面的火墙,我身上被点着几处,连忙拍熄,手上已起了几个血泡。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拼命唤他名字,可叫不了两声就被呛得咳嗽起来。我尽量俯低身体,循着平日熟悉的方向摸索着上了楼,避开砸下的几根横木来到流云阁顶。

    火中梁木劈啪作响,雪白窗纸焦黄,若有似无的梨花冷香,被熏得灼热。野风吹过,点点梨花落入火中,在空中燃烧,一掠即逝,仿如流萤。

    红浪滔天,跳跃的火焰中心,一个穿着暗红衣衫的人正立在窗边,发如黑水,正凭栏看着楼外苍色的天空。

    他伸出手去接那些被点燃的花瓣,每片却在他触碰到之前化为灰烬。

    窗外是湛蓝的天幕,偶尔有雪白的飞鸟掠过。

    终于,他低下头,轻轻的叹息。

    委地的黑发被流火燎燃,如墨荷在红莲火上灼烧,即将像那些梨花一样转瞬不见。

    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只知道捉住那团刺眼的红光,将他扯入我怀中。掌中丝丝冒着青烟,带着皮肉焦灼的味道,火烧一样的痛着,我却不愿松开手。

    我想拼命摇着他的双肩,问他为什么不逃,问他为什么不躲!

    话到口中,却只是一句:“你没事便好,我们一同出去。”

    他却不答话,蝴蝶般的眼睫轻轻颤动,抬起眼来时,赤红的火焰映上他沉黑的眸子,幽深明亮。他朝我展开一个极美的笑容:“铮,你来找我,我很开心。是我错了,我原以为……这火,是你做出的决定。”

    刹那间,眼前的人仿佛远在天边。

    原来你我两心之距,已是海角天涯?

    原来我错已至此,让你连信我也是不能了?

    这时头顶断裂的声响传来,我正要回头,他却已转身护住我,被火烧得焦黑的殿梁砸下,我俩一同倒下,他正掩在我上方。

    我仿佛听见一个人在极远处嘶声喊道:“停云——”

    那人的声音极像我的声音,脸也极像我的脸。

    我见他状似疯狂的吻着怀里的人,摸着他的头发,更紧更紧的抱紧了他。

    只片刻,他已泪流满面。

    我想这大概只是我的噩梦,也许只要一睁眼,我便又能见那个红衣黑发的人,他正立在三月暖阳下,一路分花拂柳,朝我徐步而来……

    我见他一遍又一遍唤着那人的名字:“停云停云停云……”

    仿佛是一个魔咒,直到在他怀里的人十分费力的朝他微笑,“铮……”

    他在叫我。

    我睁开眼时,脸上冰冷一片,是我进来时浇上的水?

    林停云伏在我身上,轻轻对我道:“铮,不要为我难过。”他仿佛是想伸手抚上我的脸,却提不起丝毫力气。

    我无法动弹,只能抱住他,想帮他按住背上的伤口,谁知只轻轻一压,那鲜红的血便泪泪的流出。

    “铮!”他终于还是捉住了我的手,笑着问我,“我时常做一个梦……讲给你听……好吗?”

    他的头挨着我,我牢牢搂着他:“好,好,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我总是梦见月光……梨花下,我手里撑着伞,在等……一个人。我等了很久很久,等他……对我说一句话,有一夜……我终于等到了,谁知,他对我说,‘……对不起。’我很伤心,很难过……在梦里……也会哭醒过来。”

    他背上的血不断流出,渐渐浸湿了我的衣衫。

    血液温暖,他却慢慢冰凉。

    我想说话,他却吃力朝我摇头:“我一直想……告诉他,我等的不是……这三个字,在梦里……却无法开口。”

    “铮,我一直……不敢问,”他极力的撑起身,想看清我的脸,“你……爱我吗?”

    他用力的攥着我的手,殷切的看我。

    我把他的手笼在掌间,挨着我的血肉,被火灼伤的创口钻心的疼。

    我自然是爱他的,却不知道他翟烩句话等了这么久。

    就在张口的瞬间,掌中素白的指尖无力的垂了下来,更深的落入我的掌心。他柔软的身体骤然沉重起来,眼睑慢慢的合上,雪白的容颜缓缓倒向我颈间。

    大风骤起,带入楼外雪白的花瓣,如雨如雪,落在我们发上,心间。

    风撩起他的丝丝黑发,拂过我的面颊。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夜深花已眠,他在我怀中安然睡着,浓烟火光中,我亦拥住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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