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时许,弥生骑一辆老式的脚踏车,前轮大后轮小,车头挂一个篮子,放一束茉莉。当时是夏天。
少年高高大大的身量,穿一袭白得发青的衬衫,细长拖延的眉梢眼角,一笑起来,洁白牙齿坚硬下巴,直叫人发笑。要到这个时候,你才知道,“英俊”是形容什么样的人。
“之之,之之。”左邻右舍都听得到赵弥生清亮高亢的声音。
少年扶着车,仰着头,他知道,他会看到她。
一颗黑黑的头颅探出阳台,刚睡醒的样子,头发蓬松,半眯着眼,有点猫样的慵懒,有点可爱。
少女敏之脆生生应道:“弥生弥生,可否等我五分钟?”如莺声呖呖,极为好听。
弥生耳旁一热,只觉得她这一连迭声的弥生弥生,唤得他荡气回肠,一个“好”便脱口而出。
等到他回过头一想,忍不住跺脚,又被这妮子蒙过去。
楼下弥生连连叫道:“之之之之,下次准到你房里揪你耳朵,看你起来不……”
这样的好时光。
之后许多许多年,敏之总想念他的这一声,之之之之。
她记得。
敏之记得,那日傍晚。
“你好。”
有人在她背后说话。
这一整天都没人和她说话,会是谁呢。
敏之抬头,看到十四五岁的弥生,身量已那么高,只比伟叔叔差一个头。
敏之别转身子,不让他看见自己在哭。
“你是谁?”少年又问。
敏之还是不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
“唔,原来是个哑巴。”
“谁说我是哑巴,你才是哑巴。”敏之脱口而出。
她就后悔了。
他在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他算准了孩子会这样回答。
少年俯下身子,黑漆漆的眼珠子,声音非常非常温柔,“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赵弥生。”他友好地伸出手来,笑吟吟。
少年弥生只是觉得,那躲在角落里哭泣的背影,肩膀实在太瘦弱,看了叫人心酸,他怕她哭昏了去。
一刹那,她回过头来,一双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
看牢他。
他无法动弹,觉得力气被那一眼吸光。
弥生喉咙哽咽,胸腔酸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温柔道:“你饿不饿?”
敏之迟疑了下,到底还是轻轻点头,“饿了。”细细声,很是委屈的样子。
这一日,她被穿上白纱衣,戴上白色手套,站在舞会的一角,权充布景。
已经很倦很倦,一早起来,到婚姻注册处观礼,见母亲身上缎子礼服,已深觉滑稽,低领子,粉红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观礼的亲友,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细细声称她为油瓶,指指点点。
礼毕后有人一手拉起她走,看着车子有空位把她抛进去,载她到茶楼,胡乱给她一碗面。
这时纱裙刺她的腿,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吃不饱,并且觉得凉。
母亲在很远的地方,换上长旗袍与亲友拍照,忽然一迭声叫人传她,他们把她一手交一手送到母亲身边,母亲亲昵地用手搭敏之的肩膀,示意她看牢相机,“卡嚓”一声,这张照片她至今保留着。
在彩照中,母女看着镜头,头碰头,不知有多亲热,但事实,事实永远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飞到别人身边去。
连小小敏之都知道,这是她的大日子。
她再婚了。
年纪大的亲戚都没有来。
之后母亲又换了衣裳,与伟叔叔跳起舞来。
那时才黄昏,他们已开始喝酒,有一只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糖人,象征新郎新娘,母亲与伟叔叔四只手握一把刀,用力切下去,众人便拍手。
敏之觉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踯躅到一角,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有一个黑印子。
敏之抓紧手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与十块钱。
一会儿,当一切结束之后,不知母亲会不会带她回新家,不知伟叔叔答不答应一起住。
因为祖母与外婆以及父亲都不肯收留她。
舞会中裙子擦裙子,,天黑了,敏之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间,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敏之跑到一个角落专心哭泣。
哭泣也是很耗力气的。
敏之听那人温柔轻轻道:“你饿不饿?”
那么温柔的他。
性情已那么沉默的她,忍不住回应:“饿了。”
看到少年怜惜的目光。
他把手搭她头上,缓缓道:“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她摇头。
“为什么?”
“不要跟陌生人走。”
“对的,”他笑眯眯,一双眼睛慑人的亮,“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知道名字,就不是陌生人哩,我都说了,我叫赵弥生。”
他伸出手,要她同他走。
敏之不动,并且沉默。
他极有耐心。
敏之轻轻道:“我叫王敏之。”
“喔,你姓王?”少年弥生知道她是谁了,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会儿,那穿白色婚纱同他堂叔翩翩起舞的女子,不是王女士是谁?
是这小小女孩的母亲。
她母亲与他堂叔搂着笑个不停。
弥生低下头,看着幼小敏之垂着的头颅,听着她细细声道:“饿了。”
觉得无限凄凉。
“那么,你要吃什么?”他温暖的大掌覆盖住她头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那么沉默的敏之,仍然摇了摇头。
他笑笑走开,“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她等他。他没有令她失望,带热狗与牛奶回来。
那么美味的东西。
此后许久许久,敏之再也没有吃过这么温暖的食物。
温暖到胃里。
她记得后来。
后来,她找了张沙发,一靠下便闭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是母亲一直摇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弥生,玩得高兴吗?怎么不见你跳舞?”
伟叔叔也在一旁说:“丹丹呢,我们明明听她口口声声找你……”
敏之睁不开眼睛。
“敏之几岁了?”弥生轻轻温和问。
“十岁多一点。”
“还小呢。”
母亲似不愿意再讨论下去,“怎么办,世伟,你背她出去。”
“叫醒她。”伟叔叔说。
“我来。”弥生俯下身,双手绕到敏之腋下,轻轻抱起来。
“小侄子,没想到你喜欢小孩。”
“错了,我一向不喜欢孩子。”
她由他抱起,送上车。
婚礼完毕,母亲成了赵太太。
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个赵太太,离了婚,带着两个男孩,与母亲不见面。
那么,她又成了什么?
王敏之姓她母亲的姓,她母亲成了赵王氏。
那么,她又成了什么?
敏之,弱小的敏之不过是由大人一手推一手,最后推到苦主身上。
母亲从不认为生下她是件幸事。
母亲认为,她人生至大不幸,是生下敏之。
她的一切不幸,由这小小婴孩造成。
敏之父亲,他们一族要的,想要的无非是男孩。尤其是婆婆。连看敏之一眼也嫌多余。
争吵由此而来。
种种龌龊,叫人不堪。
感情日渐消磨掉。
不是冤家也成冤家。
从此萧郎是路人。
午夜梦回,母亲也会恍惚间,潸然泪下,当初的种种甜蜜,到底去哪了呢,也不是不相爱的。
这样问着,问着,对着敏之,油然生怨,怨恨她。
连她再一次的婚姻,都无法摆脱这孩子。
他们一手推一手,敏之被送到她跟前,她由你生来,自然你带她。
母亲觉得,最大苦主是她。
连她的新婚之夜,也要带着孩子。
世伟迟疑着,看了看后头背着孩子的弥生,同新婚妻子耳语道:“娴,这孩子……今晚睡哪儿……”
王淑娴沉默了。
一刹那间,她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妻子。
良久良久,后头传来弥生温和轻轻道:“我带她走,由我照看她。敏之睡得这样香,吵醒不得。”
后来敏之想来,总奇怪,自己当时睡得那么沉,忽然之间,却一刹那清醒地听到,我带她走,由我照看她。
她把脸埋进少年温暖的颈窝,轻轻的鼻息,她睡着了。
住在赵家,生活很过得去,弥生的父亲,世军伯伯是那种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节,家里多双筷子,根本不在计较范围,不过他也绝对不会前来嘘寒问暖。
一年之后,他忘了家中有这么一个女孩,正合她意。
只是敏之奇怪,人当真忘性大。只不过一墙之隔,从不见母亲来见她半次。她走进走出的,也从没碰过母亲一次半次的,赵家当真这么大?
这样的不快乐,到底还是长大了。
敏之十六岁的夏天。
似乎鼻端老萦绕着茉莉的清香。
她疑似弥生还会日日早晨拖一辆单车,车篮前放一束茉莉,站在楼下,叫她起床,两人一起去上课。
不会了。
敏之的弥生,已在异乡城市念大一的,二十岁的弥生,早早来了电话,说要留在学校做实验,暑假就不回来了。
他们学医的,总有做不完的实验。
敏之一颗少女的心,沉了沉,性情沉默的她,握着话筒,听着彼端伊人缓缓声道,之之之之,过两天再给你电话。
他声音愉快。
敏之轻轻问:“丹丹可是跟你一起做实验?”
弥生“呀”一声,应:“是。”
这个林丹丹,是弥生世伯的女儿,可算是从小跟弥生一起长大的,叫弥生“赵大哥”。
早在敏之没有来得及参与他的童年时,她已经参与了。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大家风范。讲起话来,清清脆脆,如珠落玉盘,讨人喜欢得紧。
世军伯伯不止一次地说:“嗳,丹丹给我们家弥生作媳妇好了,天天往这蹭饭的家伙,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