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签,他连不签都威胁不到她一丝。
敏之第二天一早,看到六点钟,公交有班次过来,一个字也欠奉,提了行李就上车。
她搬到教工宿舍去住。
第二次了,一个人提着小旅行袋,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弥生送的张爱玲,王菲的CD,她与母亲的合影……
当初,一颗心还是完完整整的,而如今,敏之宁愿她没有心,没有心就不会疼,不会痛……是这样的疼,是这样的痛,真的是忍到要生癌了,肺腑都要烧焦了。
早班车空荡荡的车厢里,司机大叔透过后视镜,看见最后一节车窗玻璃旁,那个女子抱着行李,像抱着生命中唯一的、仅有的、最后的东西,抱得那么紧,脸上爬满了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他透过后视镜,看见追在公交车尾,声嘶力竭的男人,他的脸上也爬满了泪水,一双手高高地伸在半空中,似乎在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垂了下来。
看见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巴,似乎在吼着什么,像一出无声的哑剧。在早晨六七点钟的大马路上,行人稀疏的人行道上,男人追到最后,扑倒在地,五指大张,狠狠地在红砖地面耙了耙。
“他妈的!神经!”实在看不过去了,司机大叔黑着脸,刹车一踩,公交晃了晃,慢慢地停下来。
停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到底也只是停一停,司机大叔看牢后视镜,那男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抬头都没力气抬了。
“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啐了啐,司机大叔一踩油门,呼啦啦,车子嘶嘶响,又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只留下一阵汽车驶过所带起的气流中,四散纷飞的灰尘。
尘埃里那张子亚的脸,脸上都是新的旧的泪痕。
平静的生活才没过两天,郁家人就找上门来。
这一次,是祖母与父亲一齐上阵。
跟平常没两样的上午。日子像一潭死水。
敏之抱着科作业放在讲台上剁剁整齐,真的,声音还是平平静静的———
“Goodmorningclass。”
“GoodmorningTeacher。”
……
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结束了什么,只是王敏之一个人的事,不见得地球就此不转了,学校就不开了,课也不上了……生活还是跟原来的没两样,饭照吃,觉照睡,全勤奖照样拿。
只是,有什么东西,好像悄悄死了。
她的眼睛,像两口深深的枯井。
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郁家母子,要到这个时候,同之之的眼神对上,才知道“空洞”是形容什么的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母子俩震动了,记忆是那么清晰,仿佛还在昨天,黑头发白衬衫的少女,回过头来,那双眼睛,那种眼神,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有灵性了。
黑头发白衬衫的女子,侧过脸来,眼角余光一扫。她僵在原地,课堂静悄悄的,只听粉笔沙沙响。
敏之手一顿,粉笔折成两段。那教室窗外,树阴底下,坐在轮椅里的老太太,不是她的祖母是谁?手扶着轮椅的,面带忧郁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是谁?
也只是轻轻一瞟,敏之拣根粉笔继续写,她不知道,她写一个字,错一个字,粉笔叫她折了又折。
底下学生呆呆看着年轻的女导师满手白粉。静悄悄地看着老师背对着他们,教室沉默了。
原来,一个人的背影也是有表情的。
铃铃铃,下课铃声这时大作,敏之大震。
她震了震,到底还是走出教室,走了过去。寻了把石条椅,静静地坐下来。
郁家母子,面面相觑。
之之还肯走出来,简直要谢天谢地了。
“我只有十分钟,有什么事,请快讲。”敏之倒是很平静。
像狂风暴雨过后,退潮了的沙滩,那种平静,已经不叫平静了,是迟钝。
“喔。”男人应了声,他看着之之的脸,深深的眼窝,带着缺乏睡眠的忧虑。
郁满堂沉默了。
他真的错了。
“之之,瞒着你,也是怕你不同意。其实,孩子待在郁家,有什么不好呢,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生活环境也更优渥,我们必定爱他护他,之之是他亲生母亲,当然也可以来看他,我们还怕之之不肯来呢……”
郁满堂说到最后,渐渐没声息了,之之的脸色,她的脸色,那已经不叫脸色了。
敏之捂着胸口,左胸剧痛,她把额头抵在椅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两双手,祖母与父亲的手,两个人齐齐伸出手来,僵在半空中,突兀地垂下来。他们,不敢碰她。
怕触到她,叫她扫开,叫她爆出一句:“滚!”
但是,敏之只是抬起头,对牢祖母与父亲,眼睛锁着眼睛,语声轻轻:“让我来告诉你们,有什么不好。第一,倘若有孩子,送到你们郁家,要不了几天,一定一命呜呼。为什么呢……正大集团,正大集团,郁这个姓,值几个亿呢,郁满堂你的一子一女,怎么就齐齐死在一场车祸里呢,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呢,不要告诉我你自己猜不到,钱多了,真的会叫人眼红的……好,先不说这个,就算孩子给你们,叫你们养到大,不用看不用想,我也知道,会被你们教育成什么样子,像你———”她拿眼瞟郁老太太,又瞟过郁满期堂,“像你,会被你们教育成像你们这样的,眼高于顶自恃甚高自以为是冷血无情没心没肺……那还叫人吗,这是第二点。最后,最最重要的是,倘若有孩子,做母亲的怎么可能让孩子离开自己呢……唔,是,我也是可以一起到你们郁家生活,哈哈哈,我还想多活几年,我还不想做短命鬼,真的,这份心就免了,我敬谢不敏!”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像一粒一粒的子弹,打得郁家母子俩,祖母脸色青了又青,父亲趔趄后退。
敏之声音还是轻轻的:“真的,算我求你们,别再在我眼前出现了,别叫我觉得生了对眼睛是多余的,真的……我同你们郁家有什么关系呢,我姓王,我在赵家长到大的,我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通通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所以,算我求你们,别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别再干预我的生命了,如果这样还不够,是不是要我把所有的血都抽干掉,还给你们呢,不不不,还是抽一半好了,我留一半我妈妈的血……”
这叫什么话,这已经不是话了,这叫祖母与父亲只想捂着耳朵只想聋了去,他们这才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做父亲的,后退一步,趔趄一大步,苍凉一笑,真的,整张脸眉目五官都苦了,“之之这是拿刀剜爸爸的心啊!”
“我们不是,都来请你回家吗?”郁老太太缓缓道,还是那么从容,可她抓着轮椅的手,指节惨白,都用力成这样,这样克制着什么,“是你自己不肯的,连不肯都不屑,你是不要。”
敏之“唔”了声,环顾四周,真的,蓝天白云,操场上球声咚咚响,男生女生哈哈大笑。现世这么安稳,岁月这么静好。
可是,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活着,”她喃喃,“是替补的,我是替补的,我当然不要,人都是有自尊的,都是有骄傲的……到底我是应该庆幸我是替补的,还是应该埋怨呢,我要不是替补的,我还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吗……”
祖母转动轮椅,近她跟前,终于温和地轻轻道:“之之难道以为我们只是仅仅因为要延续血脉吗,才去跟苏老先生谈交易的吗,我们也是为了你,若不是我们郁家这个后台,之之哪有那么容易叫子亚说娶就娶呢,之之那么爱他,为了之之你的幸福,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尽份心,算是送之之一份结婚大礼了……孩子也只是存着侥幸,若是之之突然间愿意了,那大家不是皆大欢喜吗……谁知道,之之知道了事实真相,会生气成这个样子,跟子亚闹到离婚的地步……今天过来,之之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是劝之之原谅子亚,子亚的出发点只是想娶之之你回家,珍惜之之爱护之之,给之之一个真正的家,在他看来,之之比他未来儿子都重要,没有第一个了还有第二个呢,但是之之只有一个……之之就原谅子亚吧,大不了交易作废,什么孩子什么传宗接代,通通不重要,之之的幸福最重要……之之,原谅子亚,过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才是我和阿堂今天来的意思。之之,看到之之整个人了无生气的样子,真的,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要是早知道的话……”
老太太声音低了下来,要是早知道的话,她又会怎么做呢,她都不知道,原来在某时某刻,她真正地在内心里,承认了之之。
郁满堂也站在他母亲身旁,双手搭在长条椅背上,眉毛眼睛都舒展开来,温和轻轻道:“之之,你回去吧……你若是一个人生活,我们怎么放心……”
“回去?回去吧……叫我不要离婚?”敏之看牢祖母,看牢父亲,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东西,原来,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冷酷无情,但,已经没有用了。
她轻轻说:“苏家吗,苏子亚吗……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什么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单单因为孩子的事,不单单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已经造成伤害的人,没有资格来对我说话。请您们回去吧。再也不要出现了。我会很感激的。”
她轻点下巴,欠欠身,直起身就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腋下夹一本书,走得那么急,书都掉了,她也不知道拣。
郁家母子齐齐遥望着,望着那女子忙点头称谢,接过学生帮忙递给她的书,掉过头,越走越远,远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不见了。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课刚打过下课铃,敏之抱着教科书一走出教室,劈面就撞到子瑶的脸。
她就站在教室外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等了多长。整个人靠在白色墙头,穿着那条尼泊尔长裙,就像她的人一样,引人注目。
是不是要做某种结束,或是某种告别呢,所有的人,一波一波地来,主角还是她王敏之。
敏之怔了怔,她那种涵养,你说,她会大哭大叫吗,给这个女子一巴掌吗?
她只是轻轻“唔”了声,欠欠身,神情像是见到路人甲乙丙丁,客气又疏离地走在前面,“有什么事,请讲。”看到林阴道旁一把空椅,就坐了下来,拍拍身旁,“咦”了声,“不坐下讲吗,子瑶。”
子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敏之,缓缓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声音也是缓缓的:“敏之你是绝望到底了吧,大悲也大悟,看到我这个凶手,也不会一巴掌甩过来。换做是我,被人下了那么久的药,不提刀宰了对方才怪。”
敏之“唔”了声,不知道要讲什么,她只是抬手,看看手表。
“怎么,连赶人都这么含蓄?换做我,二话不说,先甩手一巴掌,再唾她脸,叫她滚……哼,不用你赶我,我也赶时间的,正事办完,我连跟你多说一字都欠奉。”子瑶静了静,像是发泄完了似的,等不到敏之回应,她这才正眼瞄那女人,这么一瞄,才知道敏之只是静静看她,那种目光,叫她霎时起了泪意。
只听敏之温和轻轻道:“子瑶有什么正事就请办吧。”
她只是抱着书本,静静坐在那里。从来不知道,原谅叫一个女子连内里都像发着星芒。原谅?呵,没有生气,何来原谅?敏之是不是连对她生气的力气都吝啬?
完全当她是陌生人,对陌生人有什么好生气?
子瑶连连摇头,是她,是她自己放不开,别人,早就不在乎了。
“相信敏之你巴不得看到这个东西吧。”子瑶自皮包里取出一本绿色封面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