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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长天 第十章 作者:小花花
    在克莱尔的示意下,那个报务员走进屋内。

    “宋,这位是陆文灏少校。”他指了指报务员。

    “这位是宋劭延少校,我们的王牌飞行员。”他又向文灏介绍宋。

    宋劭延迷惑不解地看着一身美式军服的文灏,好半天也说不出话,待他理清了眼前的事实,不由大叫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没记错,陆先生应该是陆军!”

    “原来你们认识。”克莱尔笑一笑,“对。陆少校曾经从事过战地情报传输工作,所以他对远距离的无线通讯十分精通,同时,陆少校之前也接受过三个月的跳伞培训。”

    这样的情景,是宋劭延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他看看克莱尔,又看看陆文灏,过了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陆少校,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他咬牙切齿地说。

    而文灏却别过头去,装作和他不熟的样子。

    ***

    “你不是退役了吗?”夜里,回到家中,宋劭延又急又气地质问文灏。

    “我已经说服了母亲,重新参军服役了。”文灏故意曲解他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怎么能够来做报务员!”

    “报务员的工作,即使有一只残废的手也可以胜任。”文灏继续曲解。

    “你知不知道这趟飞行有多危险?”宋劭延气急败坏。

    “知道。这就是我一定要和你一起飞的原因。”文灏浯气平静地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我不想与你机场一别,就成为永别。”

    “你……”宋劭延无话可说。

    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文灏,忍不住用双手捧起他的面颊,轻轻摩挲,“文灏,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

    “……知道。”因为他的情意,也绝不会比他淡薄。

    自从去年底宋劭延走后。他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有时想着想着,会突然间悲从中来,仿佛有一股真的就要生离死别的预感袭上心头,犹如万箭钻心,让他疼痛起来,害怕起来。那些一直隐藏不敢流露的恐惧像满溢了似的,在心脏中四处撞动却找不到出路。

    最后,他想通了,只有和宋劭延在一起,生,一起生,死,亦一起死,才能平复他即将崩溃的心。

    至于身后事,他早已拜托了老好李云彤;而他的母亲,也用沉默表达了对他的行动的支持。

    和陆文灏相处了这么久,宋劭延自问对他是早已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他也知道,文灏平时虽然并不算固执,但骨子里却有一种川人的“霸蛮”之气,一旦真的决定了做什么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可即使知道,他还是忍不住继续劝道:“也许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文灏笑一笑:“有时候,活着的理由比活着更重要。长官不是常常教育我们说,要共赴国难吗?如果没有了这个共字,咱们的抗日大业又怎么能有胜利的一天?”

    “少拿这些虚无的大道理来吓我。”宋劭延哭笑不得,只好狠狠地揉搓他的头发,“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好好地惩罚你这个事先也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的家伙!”

    文灏任由他蹂躏自己的短发,并不反抗,反而低下头暗暗偷笑,只要宋劭延不再反对,就是被“惩罚”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由于驼峰航线的启动已是刻不容缓,政府当晚就拍板通过了。于是经过一夜的休息,第二天一早,他们一行就坐上了前往云南的长途汽车。

    文灏除了当年行军外,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长途颠簸。尤其是经过滇黔路上那著名的二十四拐时,更是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宋劭延也并不比他轻松。因为从前都是乘飞机从昆明的巫家坝直接飞到重庆的白市驿机场,而这次坐车,全是因为燃油紧缺。

    沿途有稀疏的美国军人正在勘测地貌,他们是一八八0工兵营的公路工程兵,正准备给二十四拐彻上坚固的挡墙。有好些贵州山区的老百姓,都自发无偿地跑来帮助他们。

    汽车正缓慢地行驶着,天空突然间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唉呀,日本人又来炸公路了!”司机急忙弃车逃跑,带领文灏他们躲进了路旁的防空洞。路上的老百姓,也被士兵组织着向洞穴跑来。

    这里是滇黔之咽喉,也是昆明的物资运送重庆乃至前线的必经之路,遭轰炸纯属家常便饭,所以连汽车司机的反应都练就得出奇的快。

    刚刚跑到洞口,一声巨响便铺天盖地地袭来,无数的尘土被炸得满天乱飞,防空洞的洞口被炸塌了。

    “快,大家快躲到深处去。”宋劭延拉着文灏朝里走。

    这时文灏忽听身后有人用英语惊呼:“小孩,你怎么拉着一只手在跑?”

    然后只听一个小男孩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文灏回过头去,正好看到那个小男孩晕死在地上的情景。

    男孩的手里还握着一只大人的手臂,而手臂的主人,正在前方塌下的洞口处静静的躺着,除了这条手臂,他的头也已经不知所终了。

    文灏和宋劭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由于车子被炸毁,他们不得不步行一段路,才重新找到一辆车,继续向西行去。

    原本就不轻松的心情,在遭遇了半路上的变故后,已经连强颜欢笑都装不出来了。

    过了普安,地势终于变得稍微平坦。只见一层层的梯田上,种满了绿莹莹的麦苗,在每一行麦苗的间隙处,又整齐地栽着结出饱满果实的胡豆。

    还有的田里,密密一大片全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就像金色的海洋。

    白色的粉蝶成双成对地在花海上翩翩起舞。

    本来愁眉百结的文灏,看到这妙手天成的景象,也不禁含笑。他几乎想上前去扑在花丛中,轻轻地问那些蝴蝶,你们为何这样快活?你们的祖先是否真的是那天上人间有缘无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还有几个菜农,正在田间地头穿梭忙禄,更有梳两条牛角小辫的女孩子,手拿竹篮和镰刀,在田埂上挖野葱和荠菜。

    “土地最珍贵。”宋劭延和他想得一样,“人民是财富。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国家,自己不够,就抢别人的。”

    文灏捂住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作为一名军人,这样的多愁善感是不被允许的,然而此情此景,又有哪一个炎黄子孙不为之伤感?

    宋劭延则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也不管戒指突起的钻石扎入自己的手心,扎得生痛……

    什么时候,愚蠢的人类才能明白,较之杀戮,宽恕才是更伟大的力量?

    ***

    到了昆明,他们并没有多作歇息,立即就投入试飞的准备当中。因为远征军已发布奉命撤退的消息,滇缅公路和中印铁路南段全线失守,完全没时间再拖延了。

    经过布署,试飞定在五月一日,那天一早,文灏从美军招待所的房间里走出来,只见微微晨光中的昆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实在是适合飞行的好天气。走到大门处,只见宋劭延和米格已精神抖擞地坐在吉普车里,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见他们这副轻松的样子,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文灏也跟着放松下来。

    日出时分,巫家坝机场上空国旗飘展,就仿拂也在为他们饯行一般。

    他们在晨光中,告别了送行的同僚,飞机很快就升空了。向下望去,昆明的市区越来越小,而美丽的滇池,就像镶嵌在平原上的一大块温润的翡翠。

    文灏坐在驾驶舱的后排,俯瞰那渐渐缩小的大地,突然觉得有些似幻似真——此时此刻,自己竟然真的和宋劭延一起,以并肩作战的战友身份,飞翔在几千英尺的天空……

    一思及此,心情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与沉重。

    “怕吗?”宋劭延轻轻用国语问他。

    文灞点点头,“怕。”接着又摇摇头,“我害怕的是离别,不是死亡。”

    米格忍不住抗议:“你们不要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好不好?”现在已经算是进入了严肃的执行军务的时间段中,所以他非常讨厌这种像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不过他要是知道了这两人的关系,大概就是身在天空中,也会吃惊地跳起来吧?

    在一万英尺的高空,文灏和宋劭延咋咋舌,相视而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边的太阳越升越高,脚下的大地正慢慢苏醒,险峻的横断山脉在前方浮现出她的狰狞面目,那连绵不断的起伏群山,仿佛是大海里汹涌的波涛。

    他们只觉得越来越冷,就像季节倒流,回到了严冬腊月一般,不可思议的是,刺目耀眼的阳光却又十分强烈地射进驾驶舱。

    幸好他们临出发前作了充分的准备。三人都从座位下取出毯子掖在身上。

    文灏向窗外望去,突然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叹:“好美!”这里是世界上最孤寂荒凉的地区之一,然而这里的景色竟那样的美,美得令人屏神静气,而那在阳光照耀下光芒四射的冰峰,往往山上是冰海雪原,山下是

    热带雨林,大片雪白中点缀着娇嫩的翠绿;还有纵横交错的河流穿插其中,珍珠般闪光的湖泊散布其中;甚至还有飞流直泻三千尺的瀑布以及万钧之势落下陡峭的绝壁……

    文灏看得呆了。

    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飞机还在不断地向上爬升,直至进入浓积云区。

    文灏开始产生缺氧反应,视野渐渐模糊,窗户上也开始挂满冰花。

    宋劭延试着向被冰覆盖住的挡风玻璃上喷射酒精,但效果似乎不大。

    “螺旋桨和发动机暂时还没有冻上。”米格忙着检查飞机的各个部件。

    他们已经进入喜玛拉雅——这藏语意为“神之禁区”的世界屋脊上空了。

    温度表显示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而且还在继续下降,整个机舱就像是冰窖一般,而飞机仍然在云层中穿行,缓慢地向上爬高。

    “现在高度是多少,”米格不无担心地问。

    “三万一千尺。”

    “再升上去,只怕螺旋桨也会被冻住。”他的话音刚落,突突两声,螺旋桨已经开始结冰了。

    可是下面是片高山峡谷,飞机又在浓浓的云层中,不可能降低,只能继续爬高。

    “我必须让飞机升到云层顶部。想办法让加温系统继续工作。不然连舱内都会结满冰花。”宋劭延命令道。

    突然发动机传来啪啪啪几声响,说明气化器也结冰了。同时无线电罗盘的自动指示也已经失效,飞机陷入完全的盲目飞行状态。

    文灏咬一咬牙,打开舱盖,伸出头手将机外的环形天线调转方向,以防冻结。只听唬唬几声响,从天线上落下的冰碴被劲风吹打到他的脸上,像刀划过一样痛。

    幸好有护目镜和皮帽挡着,不然非受伤不可。

    飞机像蜗牛一样爬升到六千五百米,终于,一线阳光从云层中透进来。

    宋劭延再次启动液压泵增压直至喷出酒精,文灏和米格则用手擦拭舷窗玻璃。望出去,可以看到发动机和机翼上的冰不多了,而且正在不断融化中,应该不会再造成多大的危险。

    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累计飞行时间为多少?”宋劭延问米格。

    “接近五个小时,我们已经飞行了七百五十英哩。”文灞突然说:“不好,信号显示切拉齐地区正在狂降暴雨,同时伴有大风。”

    “SHIT!”米格不由大骂,“地上那些家伙都吃屎去了吗?怎么现在才通知?”

    由于技术上的落后,那时的远距离飞行都是依靠电波传送的摩斯电码。文灏的破译速度已经是惊人的快,但就是这个时间差,让他们险些冒失地撞进低空的雷电区。

    “看来为了今后的飞行,除了导航站和机场,气象台也是必不可少的地面设施。”宋劭延叹口气说。

    他们很快就飞入了雨区。

    上升和下降气流交替的高空中,机身开始剧烈地颠簸,在时速高达一百五十公里的逆风中,他们的飞机无异于风中之烛,雨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机身,发出可怕的怦怦声,驾驶舱里听到的只有马达的怪叫和狂风在雨中的怒吼。

    “宋,你已经偏离航向了!”米格看着环形天线显示的方位,叫道。

    宋劭延大声说:“在风雨中,无线电导航并不准确!”

    “可是总比盲飞强!”

    宋劭延紧抿着唇,不再发言。并不是心虚,而是目前的情况需要他全神贯注的应付。

    文灏却在后面支持他,“我相信宋的经验。”

    战争中,最重要的就是手表定理,不论多么惊险,也不应对领导者的行为提出疑议。米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也闭上了嘴,不再争辩。

    飞机继续与暴风雨进行着搏斗。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米格发出一声欢呼:“杜姆杜摩!前面是杜姆杜摩导航台。”

    的确,骤雨狂风中,杜姆杜摩导航台的讯号,清晰地传来。

    汀江机场,已遥遥在望。

    他们居然真的做到了!成功地飞越了死亡禁区!它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成功飞行而已,而是意味着中国的抗战生命线的延续啊,所以怎不教人欣喜若狂?

    相对于米格形于外的狂喜,宋劭延要平静得多。他只是悄悄把手伸到后而,与文灏握在了一起。

    当天晚上,“顺利”完成试飞任务的他们就在汀江机场里休息,大雨终于停了,但是浓云还没有完全散去。

    文灏漫无目的地走到窗前,想看一看这个陌生地方的夜景,然而他失望了,这里不是山城重庆,所以站在一个不太高的地方,是看不到什么的。但是如果侧耳细听,却可以听见夜晚的柔风在树木上飘过的呼吸声。和邻居传来的西洋音乐。文灏也曾经听过,那是原籍德国的电影明星玛琳黛德丽在前线犒劳美国大兵时唱红的《莉莉玛莲》。

    这些美国人啊……全都对金发丰满的尤物深深着迷……也不知宋劭延是用什么心情去看待那些美艳女郎的?不过那人只怕对梅程尚苟这样的美男还更有兴趣吧?

    “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在想我?”一双手臂突然自后而前环住了他的腰,不用说,当然是属于刚洗完澡的宋劭延。

    文灏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想着想着,已经不自觉地微笑出来。

    “是呀,我正在想你。”他大方地承认,虽然此想与彼想有些出入。

    “回去的时候,也能这样有惊无险就好了。”

    “恐怕更难吧?一旦载满物资,就更不能高飞了。”

    “没问题的。只要不遇上日本人,凭这次飞行采集到的资料,我有信心可以飞回中国。你也要对自己的‘老公’拥有信心才行啊。”

    “老公?”文灏额头的青筋一下就冒了出来。

    “看在我今天很辛苦的份儿上,就不要再和我在这一两个字上面做计较了吧。”宋劭延油滑地说道,成功地让他闭上了嘴。

    宋劭延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静静地观望窗外那一片荒芜的黑暗。

    渐渐呼吸都变成一致了,几分默契,几分哀愁,更多的却是欢喜。文灏突然明白了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即使红尘中有再多的痛苦和不幸,但还好,他们有爱。

    ***

    两天后,汀江机场的上空终于恢复了一碧如洗的状态,宋劭延等行三人登上装满两吨货物的飞机,踏上回程之路。

    有了前天的经验,虽然在飞行中仍然遭遇了这样那样的困难,但飞机终于平安地飞过了最困难的一段航程。

    最重要的是,他们为日后的驼峰航线的飞行提供了大量可靠的经验和资料。

    “我们已经进入云南境内了。”宋劭廷掩饰不住兴奋地说。

    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惊险飞行后,在横断山脉间咆哮奔腾的怒江,此刻正在他们脚下。想着不久就能踏上属于自己国家的土地,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松驰下来。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米格,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宋劭延突然说。

    “哪里不对劲呢?”

    “说不上来。是一种直觉。”一个主驾驶说出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忽视,很多时候,就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第六感才可以挽救很多人的命。

    米格没有再说话,而是开始环顾四周,很快,他惊叫起来:“宋,后面有日本飞机!”

    “机型?数量?”

    米格取出望远镜,“零式战斗机……两架。”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他们现在驾驶的是没有自卫能力的运输机啊!

    文灏向后而看去,果然,后方有两个越来越清晰的小黑点。

    飞机越来越近,可就在这时,两个黑点中的一个,却突然凝滞了身形,接着,它砰地一声,在空中自爆了!

    没想到宋劭延曾经的预言,竟在今天成为现实。

    它的同伴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而放慢了追赶的速度,但它很快又回过神来,就像一头杀红了眼的野兽,怒吼着向这架毫无还手之力的c—47冲来。

    宋劭延没有迟疑,立即强近迫笨拙的飞机转身,开足马力,向南飞去。

    “宋你干什么?前面是横断山区最险要的一段!”米格在惊呼。

    “我就是赌他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说话间,那架零式战斗机已经渐渐迫近。随着扫射的声音,它喷出一串火舌,弹药像雨点般倾泻出来,c—47近二十米长的庞大机身上,顿时留下一排弹孔。

    还好为了更好的承重,它的底部加有一层钢板,所以只受了皮肉伤。

    前方出现两座直插云霄的高山,要抬高机身飞越峰顶已是不可能,宋劭延狠拉控制杆,让飞机做了一个垂直侧滑,以九十度侧身的方式勉强穿过了两峰之间的谷地,然后一个下滑倒转,同时立即拉动操纵杆,将机头向上垂直拉起……

    对于巨大的运输机来说吃力的动作,机动灵活的战机却能轻松完成。那零式亳不犹豫地紧迫不舍,轻快地飞行过两峰之间。

    BAGA,想和我在山间兜圈子,不是自寻死路吗?那个日本飞机员发出得意的狞笑。他紧紧地咬住目标,正准备继续猛烈地开火……

    但是他的得意并没能持续下去。前方,又一座巍峨的高山像擎天一柱般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他还来不及操纵飞机做出任何动作,就已经硬生生地与山峰相撞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架零式四分五裂的尸体凄厉地坠人云雾缭绕的无底山谷。

    “他撞在山上了!”米格高兴地挥舞起双手。

    他们的飞机可是以几乎贴着山尖的危险距离飞过来的。

    宋劭延却发出苫笑:“我看,我们要作好迫降的准备了。”C-47的尾部,正冒出滚滚黑烟——刚才还是与山顶的石头撞到了。

    宋劭延试着将机头调整回原来的一百零六度,但是不行,尾部的走向控制器已经撞坏,做什么都是徒劳。

    脚下是一片山重水复,找不到可以着陆的地方。

    飞机已经开始进入死螺旋状态。

    “大家做好跳伞准备,”宋劭延好不容易才稍微抬高了一点机头,让飞机以慢横滚的姿势向前滑行,目的是为了让飞机飞过怒江,但是他们却不得不就在这里跳伞。

    根据他们在印度听到的消息,怒江以西两日前刚刚沦为敌占区,所以一定要尽力避免降落在西岸,成为敌人的搜索目标。

    “文灏……”把降落伞背好,宋劭延不放心地看向文灏。

    “你什么都不要说。”文灏给他一个包含千言万语的微笑。

    宋劭延点点头,用力扣开舱门,一阵劲风立即怒号着扑面而来。

    “跳!”他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大吼一声。

    三人接连从飞机上一跃而下。那架失去控制的C-47,在空中旋转着俯冲向大地。

    文灏在风中拉开降落伞,风速太快,技术只能算半调子的文灏无法控制方向。最后,他被风吹到了一片森林的上空,然后一棵参天大树勾住了他身后的绳索,把他吊在离地数米的半空。

    他咬一咬牙,从怀中摸出小刀,割断绳索,掉到地面上。

    右脚踝在着地的那一刹那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伸手按一按,糟糕,大概骨折了。

    这里是哪里?文灏抬起头,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的树枝和树叶,浓密得遮天盖日。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扶着大树站起来,勉强判断出东南西北的方位而已。

    不过万幸是掉落在偏僻的森林里,暂时没有被日军发现的危险,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一旦被日军发现,为了防止遭受到严刑逼供,必须得在被活捉之前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文灏……文灏……”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

    “喂……宋劭延吗……你在哪里………”他奋力地拖着受伤的腿,奋力分开脚下碍事的灌木,向声音的来源走去。

    或许是神灵的指引吧,他没用多久就看到了正向他这边飞奔而来的宋劭延。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还好你没事。“宋劭延狠狠地在文濑的唇上亲一口。

    “米格呢?”

    “那小子运气好,落在对岸。这样也好,至少我们采集的资料,不至于送不回去。”他轻描淡写地说。

    文灏却恍然大悟,“你……你是看到我飘到这边来才跟着降落在西岸的对不对?你明知这边有危险!”

    “和危险相比,当然还是你比较重要。”

    “对不起,我拖累了你。”文灏惭愧地说。此时他不禁自责起来,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不要逞强来做这个报务员还比较好。”

    宋劭延没好气地说:“你再说一句试试,当心我现在就亲你哦!”

    这真是有够奇妙的威胁。文灏长长地吼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反正,他们两人都是那么傻。

    “先别说这些了,先想办法走出这片森林才最重要。”宋劭延从怀里摸出指南针,“我想我们现在距离怒江应该不远,向南走看看吧。”

    “好。”文灏这样回答,却站立于原地不动。

    宋劭延终于发现异常。

    “你怎么不早说!”他又气又急,赶紧让文灏坐下,脱下他的鞋子察看伤势。

    下半截小腿软绵绵地耷拉着,了无生气。

    瞪着他的腿,一直都很镇定的宋劭延一下呆了。

    “找两根木棍做夹扳,再包扎一下,我应该还能继续走。”文灏安慰他,“这点伤算什么,当年在台儿庄,肚子上被鬼子刺了条大口子,还不是用皮带一勒,就继续上。”

    宋劭延这才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抽出医用纱布绑住伤口,那纱布像和他有仇似的,努力了几次都无法扎出一个简单的死结。

    可见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两人把断骨包扎完毕,才重新整装出发,文灏痛得冷汗直冒,但至始至终没吭一声。

    宋劭延扶住他说:“我们要想办法过江才行。”不然随时有被日本人发现的危险。

    “据我所知,怒江上只有一座桥,那座桥在腊猛,而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走到腊猛。”他又看看文灏的腿,“即使走慢点儿,问题应该也不大。”他把文灏的一半体重都放到自己身上。

    湍急翻滚的怒江将高黎贡山劈成东西两半,这里山高谷深,与磅礴但温柔的长江迥异,那白浪掀天的江面上,是绝对没有渡船存在的。

    “要想从西南蚕食中国,怒江是日军必须逾越的一个障碍。”行走在绵延险峻的高山和大江之间,宋劭延有感而发。

    正所谓“国破幸有山河在”,这祟山峻岭,湍急河流筑就的铜墙铁壁,正是日本无法继续向东进攻的最大原因,在数次强渡未遂后,他们与国军在怒江的两岸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文灏点点头,“总之得显灰到老乡换身衣服才行。”很快走出森林,顶着渐渐西斜的日头,他们终于走到了腊赫镇上。走出这个镇子,再前行几百米就是那座名叫惠通桥的铁架梁石桥,如今,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这座普通的大桥也成为了一剑封喉的锁钥之地。

    腊猛镇上一片荒凉,镇口有一张日本人贴出的告示,写着“日中友好,共存共荣”之类的鬼话,沿街是很多竹楼和砖房,但是已经十室九空,毫无人烟出没。

    文灏他们只得强行撬开一处民宅,从屋子里搜出两身棉布衣服换上。

    “劭延,我觉得这镇上有问题。”文灏换好衣服,又拔下指环,不舍地用绳子穿好,挂在脖子上。

    “你是觉得这个镇子太死气沉沉了对不对。”宋劭延把他那把美国产的点九手枪绑在腰带上。

    “对。即使镇民被日军杀的杀,逃的逃,可是,日本鬼子呢?他们不可能不派军驻守在这里啊。”

    宋劭延也想不透答案,他只得拍拍文灏的肩,“走一步算一步吧。”

    出了腊猛镇,入目是大片的农田和果园,一条足以行驶汽车的大路穿过其间。异常的是,田间自然是没有人的,连路上也见不到半个人影,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潜伏在看似平静的空气之中。

    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他们终于听到了怒江那熟悉的吼声。

    人烟也渐渐多起来。

    大道上,手挽竹篮的妇女,肩扛锄头的农民,甚至赶着马车的车夫……各式各样的沦陷区难民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正等着过桥。

    河岸上,有日本人的营房和工事。文渊与宋劭延相视一眼,心里都在想着,难道这就是镇上没有士兵的原因吗?太不合常理了。那股不安的感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为浓厚了。

    队伍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原来中国军队在桥的那头设置了关卡,并在惠通桥下埋好了炸药,如果日本人打算强夺,他们就会把桥炸掉,这是万不得己的时候,死守住怒江沿线的唯一办法。

    最近这两日,隔着怒江这道堪称“天堑”的天然屏障,日本人也只得暂时按兵不动,另谋其他途径。

    文濒和宋劭延排在队伍的最后面,但是看着文灏越来越苍白的脸,宋劭延一阵心急,不动声色地扶着慢慢他向前挤去。

    “劭延,你……干什么……”文灞低声地阻止他。万一引起骚动怎么办?

    宋劭延却并没有停下来。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再往前一点,只是一点,他和文灏就可以……

    那些排队轮候的难民都以极其惊异的眼光望着在人群里钻挤的他们,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阻止,

    一个下肢受了伤的男青年,由另一个男青年半扶半抱着,焦急地想要通过惠通桥……

    宋劭延将那些难民的没有阻止,解释为恻隐之心和同胞之爱。

    他们不久就挤到了靠前的位置。

    突然。

    “别动,你动……我就开枪!”生硬的音调和语法,一听就知道不是中国人。

    两把日制三七手枪的枪口分别抵在他们两人的腰间,保险是开着的,随时都可能走火。

    周用的难民看似没有移动,实际上已经不着痕迹地将他们包围在人群之中,包得密不透风,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拿着手枪的,是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人。那个妻……其实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

    凶恶的眼神,熟练的持枪动作,刻意低着头走路……

    宋劭延转动脖子。看清了自己的前后左右。村妇、农民、车夫……这些人是难民吗?不不不,他们全是经过乔装打扮的日本人。

    腊猛镇上的空旷,日军的按兵不动,此时全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不安的感觉了,就是孩子!

    他也是经历过流亡的人,按照以往的经验,不论是哪个家庭,绝对会以自己的孩子为优先考量,大人走不了,也一定会让孩子出去,可是现在这支看似逃亡的队伍里,却连一个小孩也没有!

    为什么不早些想到呢?劭延暗骂自己一声笨蛋。

    “劭延……他们是想混到对岸去,然后前后夹击。”文灏轻轻地说。他的体能虽然在逐渐流失,神智却依然是清明的。

    “我知道。”宋劭延低声回答。他们正随着这伪装的人潮缓慢匀速地向前移动。

    腰间的枪管抵压得更用力了些,“你们。声音,别发出来!”日本威胁者,声音里带有杀气。然而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己。他是不可能开枪暴露目标的。

    文灏抬起头,视线与宋劭延相接,那一刻,他们彼此都通过眼神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鬼子过桥吗?

    当然不能。

    你怕吗?

    当然不。

    我爱你。

    我也是。

    达成了最后的共识,宋劭延再次向文灏投以微笑,这一次,也许真的要携手赴死了吧?他突然觉得一股雄浑的豪情从心中油然而生,自己仿佛又变成了昔日那个满腔壮志,英勇无畏的热血青年。

    太阳悬挂在西方,温暖而昏暗,在布满阴霾和晦涩的天空下,在分布着无数个恐怖漩涡的怒江上,他们的身边,充斥着像从地狱爬到人间的魔鬼的脚步声,和盖过了脚步声的,怒江之水的喧天咆哮。

    他们已经踏上惠通桥,一辆原本打算过桥去腊猛又折回的汽车不知什么原因停在那边桥头,使难民队伍不得不变成狭长的形状。

    包围圈不得不散开,向前后扩散。

    然而腰后的枪口,却一刻也不曾松懈地抵压着。

    突然,队伍停下来了。因为那辆准备折回的大车与另一辆车发生碰撞,现在,蛮横的车主正与守桥的士兵争执着。

    就是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能不能阻止日军的诡计,全在此一搏,成功虽无把握,成仁却有决心。

    宋劭延偷偷地把右手伸向腰间,只有文灏看到了他的动作。他凝视着脸颊上带了污痕和汗渍,却依旧魅力如昔的恋人,微微地扬起了嘴角。那笑容。仿佛是感到了无限的满足。

    “啪!”从拥挤的难民中传来一声按理不可能有的声音,枪声。

    就像在给对岸的官兵证明那第一声绝不是错觉似的,“啪!帕!”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表面平静的长空被凄厉的声音瞬间撕破假象,东岸,西岸,桥上,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汽车喇叭也在这时惟恐天下不乱地狂鸣起来。

    然后,两个紧拥的人影犹如在秋风中飘过的落叶,从桥上直直地坠入江中。江面上溅起几缕微不足道的水花,泛起几缕淡而稀薄的血丝,很快,又恢复原貌。

    ***

    对于大自然中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而言,两个人掉进水里和两块石头掉进水里并没有任何区别,她依然不为所动地奔流着,流过中国,流过缅甸,最后流人印度洋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怒江正吞吐着苍白的泡沫。还有许多嶙峋的黑色礁石,散布在江水中。那雷霆万钩的滚滚江水,仿佛万匹骏马在草原上飞奔驰骋。唯有在深蓝的天空下长啸盘旋的苍鹰,显得那么的寂寞而畏缩。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因为人们已经忙于战斗了。中国军队发现了异常,开始戒严,而乔装成难民的日本士兵则以为中方已经洞察了他们的诡计,纷纷撕下伪装,明目张胆地进攻。

    混战中,负责守桥的长官毅然按下引爆器。

    雷鸣般的爆炸声响起。惠通桥,这座怒江上唯的一大桥,轰然倒下。

    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在崩塌中化为纷飞的碎片。中国人,日本人,生命,理想,声音,足迹……

    直到战争结束,日本人也最终没能渡过怒江。

    一九四四年以后,中国军队转入战略反攻的阶段,经过腾冲、松山等抗战史上著名的惨烈而悲壮的战役,终于收复了怒江以西的大片失地。

    或许,记忆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肢解成沧海桑田,渐渐褪色。

    但那一段属于两个男人的不为人知的爱情,以及在最后时刻的抵抗和悲壮的绝决,却在世事的变迁和岁月的流转中,日日地回荡,年年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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