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晓得她怎么可以在其中找到平衡。或许并不能算是平衡,而是某种妥协,因为有杨惟展的狂热爱恋,让她可以甘心去准备她下半辈子平淡的婚姻生活。
这似乎很讽刺,但她不知道还可能有什么平和的解决方法。
她时常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通常是讨论结婚事宜,什么某某人要不要请、哪家花店订花之类的。
朱晴晏完全没有意见,一切都随便双方父母去决定。然而无独有偶,不只朱晴晏对婚礼这么不热中,彭典旭的反应也一直是淡淡的,什么都好,好像结婚的人不是他。
不过他一向就很好讲话,所以朱晴晏也没觉得有什么怪。
只是彭典旭真的忙了点,甚至连礼服都没空陪她去挑,她只好自己解决。周日,她找了温宝薇陪她去。
在中山北路的一家知名礼服公司的试衣间里,朱晴晏正穿着她看上的一套礼服,合身剪裁的白色绸缎,顺着她玲珑的身段在下摆散开,往后铺成一片半圆,复古的款式令她看来高雅出众,几乎就是“罗马假期”里的奥黛丽赫本。
“好美……”一旁的温宝薇不由得赞叹。
“别羡慕,”朱晴晏看着镜中自己美丽的身影。虽然对这婚姻没有太大的兴致,但女人嘛,身着华服总是开心的。“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有更新更多的款式可以选。”
“我结婚?大概不可能了……”温宝薇喃喃呓语似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
“你说什么?”朱晴晏没听清楚。
“没有。”温宝薇很快笑了笑,走向朱睛晏。“我来帮你戴头饰吧。”
这件礼服有个别致的头饰,一个小小的珍珠环,系着一片薄纱,象征性的头纱设计,浪漫又典雅。
朱晴晏从镜中看见温宝薇既赞赏又欣羡的眼光,她忍不住再问镜中的温宝薇:“你真的不打算当我的伴娘?”
“还是算了吧!”温宝薇微微偏过了头,似乎不想让朱晴晏看见她的表情。“你也知道我妹一直很想穿漂亮礼服。”
“便宜她了。”朱晴晏阵。
“其实你结婚那天,我可能也不能去……”温宝薇幽幽然道。
“为什么?”温宝薇还没讲完,朱晴晏就忙着嚷。“喂,你这太说不过去了吧?以我们的关系,你不当伴娘也就算了,竟然连婚礼都不来?!”
“我只是说可能,”温宝薇连忙道。“我怕我们公司要我出差。”
“不行!你绝对不能不来哦。”朱晴晏认真地叮嘱她。“就算是出差也不行!”
“我尽量。”温宝薇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勉强,她似乎思索着什么,有事值扰着她。好半天,她才终于鼓起勇气似的。“晏姐,其实我……”
感觉温宝薇欲言又止的,朱晴晏转头看她。
“怎么了?”
她在最后一秒又改变了主意:“嗯……没什么。”
温宝薇略略反常的表现,朱晴晏虽然察觉,却没放在心上,只因她的脑海掠过了一个很令她开心的想法,她急着去实行。
“小姐,”朱晴晏穿着礼服走向站在一旁服务的店员。“你们这里有没有拍立得相机?我未婚夫没来,我想照张照片让他看看我挑的礼服。”
“请等一下,”店员很有礼貌地。“我去问问看。”
女店员不多久回来,手上果然拿着一台小小的拍立得相机,原来是她们前面柜台就有卖。
朱晴晏立刻整理好衣服,拢好头发,留下了一张最简单的婚纱照。
“谢谢。”朱晴晏笑着从女店员手上接过照片,脸上的神情当然非常愉悦。
她陆续又试了几套礼服,温宝薇也都一直陪着她,安安静静的,却有点安静得出奇,静到连朱晴晏都觉得奇怪,忍不住问她:
“你今天怎么都不讲话?”
“不会啊。”温宝薇遮掩地说。“其实我平常也不太说话。”
“你有心事?”朱晴晏关心地问。
温宝薇蹲下去帮朱晴晏弄裙摆。“我没事,晏姐,你别乱想。”
朱晴晏不太放心。“可是你的样子好像不太快乐。”
“晏姐你呢?”温宝薇忽然脱口而出。“你快乐吗?”
朱晴晏手背到后面去拉拉链。“你是问现在,还是问以前以后?”
“现在。”
“某些时候是快乐的,”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奈笑笑。“其他时候,有点惆怅。”
她不怕跟温宝薇说实话。因为再怎么样,温宝薇也猜不到她所谓的快乐,是跟杨惟展在一起的时刻,而所谓的惆帐,是她即将面临的婚姻。
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她当然会拿给彭典旭看,然而她最主要的目的,却是留着给杨惟展看。
她嫁的人不是杨惟展,她的婚礼杨惟展应该也不会出现,但她想让他看看她穿新娘礼服时的美丽。
脱下礼服,朱晴晏换回自己原来的衣服,又到柜台做了些预定的工作。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温宝薇像是又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在朱晴晏临出摄影礼服公司大门前喊住了她。
“晏姐,你等会儿有没有空?我们聊聊好不好?”
“抱歉,我有事耶。”朱晴晏约了杨惟展,实在不能有空。
“那,你晚上什么时候会在家?”温宝薇似乎不想放弃。
“嗯……不确定。”朱晴晏每次只要一见杨惟展,时间对她来说就不具任何意义了。她真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回家。
还好她家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住,否则要是被众人发现她经常彻夜不归,不闹到天翻地覆才怪。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温宝薇今天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是不是真的有要紧事?
“没关系,”温宝薇却又退缩了,甚至有股松了口气的样子。“算了,下次再说吧。”
温宝薇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身认与她交情最好的姐姐,朱晴晏对于不能听她倾诉感到些些不好意思,连忙追问:“真的没关系?还是我晚点再走好了,我们现在先找个地方聊聊?”
“不用了,”温宝薇却又慌忙摇头。“真的不用。”
温宝薇既然这么说,朱晴晏也不再坚持。和温宝薇在摄影礼服公司门口分手,朱晴晏径自去搭公车。
***
公车上,她座位旁边的女孩正展读着一份报纸。从朱晴晏这面,刚好看到一个半版的汽车广告,那广告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为杨惟展刚好就开这款车子。
她侧着头读了一些广告词,关于汽车的介绍,眼角掠到最下一列的车价,她惊讶地发现,这款车竟要一百四十几万!
她没想到杨惟展居然买得起这么贵的车。她好奇地想再多读点关于那车的讯息,女孩却把报纸折了个面,广告没了。
朱晴晏心里很讷闷,想要问杨惟展,不过毕竟不是件太重要的事,她下了公车走路去杨惟展住处,这一路上就忘了。
杨惟展住的是老房子了,二十多年的七层楼公寓,不过地点非常好,就在国父纪念馆附近,寸土寸金的地段。据杨惟展说这房子是他父母买的,他念大学时父母离异,母亲搬回娘家,父亲再娶移民去加拿大,杨幼仪结婚之后,这屋子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家。
杨惟展对这屋子并未花什么心思布置,但却充满了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偌大的客、餐厅没有太多家具,一切完全视需要而定,比如说需要坐,所以有两把椅子,需要放书,所以有一整列书架,一般客厅该有的沙发茶几之类,在他的屋里不可能看得见。
朱晴晏总觉得他屋里的风格和那个软体公司很像,一样简洁,一样是名设计师的家具,惟一不同的,大概是杨惟展家里多了个大阳台。
二十几年前的建筑,搭起的运建要是没被拆掉,就差不多等于合法的了二楼把院子全加盖出去,杨推展住的二楼索性拿一楼的屋顶当地板,整个阳台加大了好几倍,够种树种花,还够摆下一组原木室外桌椅。
这也是朱晴晏最喜欢的一个角落。冬末春初,晚风微凉,恣意坐在木椅上,一杯咖啡,身边有个心爱的男人。
她不忘把下午特地拍的照片拿给杨惟展看。“我刚刚去挑的,漂不漂亮!”
“漂亮。”杨惟展看了一眼,很平淡地说。
他不在意的神情、平常的语气,把他心里那突然窜上的淡淡心惊、浅浅怅惘都掩饰得很好。似乎是在这一刹那,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女人终究不会属于他。
“你不喜欢?”朱晴晏看不出杨惟展有多大兴致,以为是照片里的自己不够美,微微失望。
他勉强一笑,把照片还给她。“喜欢也不是我的。”
朱晴晏这才晓得原来他不是嫌她不够漂亮。她嘟起嘴。“你没说过要啊。”
他坐正了身子,口气认真却又带了点嘲讽。“如果我说了,你是不是不跟彭典旭结婚?”
朱晴晏被问倒了,她抗议:“你又没说过要娶我。”
他难以认同地反驳:“就算我没说过要娶你,但你爱的是我,却还是决定去嫁一个你不爱的人?”
“我嫁你,你要吗?”朱晴晏说得理直气壮。“你自己说你不想结婚的。”
他不由自主地加大了音量,两人的对话似在争吵了。“怪了,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朱晴晏睁着一双不解的大眼睛。“女人应该就是要结婚的不是吗?”
杨惟展盯着她,就这么直直盯着她好久好久,他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他和朱晴晏对许多事的想法都截然不同,而这观念两人都不曾试着要去协调。
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无谓,他抿着唇,抿得双唇薄薄的。“算了,不讲了。”
他那模样明明就是生气的样子。朱晴晏很是委屈,攒着他的臂膀拉他。“你干嘛发那么大脾气?”
“我什么时候发脾气了?”他否认。
当然。他对自己都不肯承认了,不承认当他一想到她终有一日会离开他,心脏竟有种无言的抽疼,不想承认他其实舍不得她。
“还说没有。”她噘着嘴,半撒娇地。“脸色难看成那样,还骂我。”
他转头看她,她微仰的小脸蛋一脸无辜。她其实不敢要他,他也不太知道该怎么给,既然如此,两个人在这里吵什么吵,伤什么心?
他叹口气。“别理我,我今天发神经了。”
“可是我想理你啊。”她要笑不笑,一双眸子顾盼流转,俏艳逗人,身子一歪,整个人就偎到他怀里去了。
搂着满怀软玉温香,他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根本就拿她没辙。她满意地娇娇笑了,双臂环住他的肩,一张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在他的脖子上呵气。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从前不太多,以后也不会太多。对她来说,每一刻时间都要当做双倍来用的,她才不愿、不允许一点点的不悦影响了两人相处的时刻呵。
***
朱晴晏后来经常想起那天的事,一想起杨惟展那天的古怪表现,她的心里就有那么丝甜滋滋的,因为杨惟展毕竟还是爱她的,还是舍不得她去嫁别人。但又有那么一点苦涩涩的,因为她就要嫁给彭典旭了。
随着婚期愈来愈近,她心中的遗憾就愈来愈浓,她对杨惟展的不舍也愈来愈强烈,这使得她整个人变得恍惚而易愁。她不知道她的家人看出来没有,但也许因为都不知她和杨惟展的事,所以至当她是婚前紧张症罢了。
知道事情始末的杨幼仪,倒发现了她的异样。
她仍然在杨幼仪的教室上课。蛋糕课已经结束,这个星期六杨幼仪开始教手工面包了。面包比起蛋糕又是另一个专业,朱晴晏学的并不是太好,动作慢了些,以致于同学都已经下课离开,朱晴晏却还在清理善后。
“对不起,仪姐。”朱晴晏很不好意思,因为她知道杨幼仪得回家看顾女儿。“再等我一下下。”
“没关系,”杨幼仪笑道,煮起了咖啡来,在大餐桌旁找了张椅子坐下。“我今天不赶着回去,我女儿去她奶奶家了。”
那张大餐桌……嗯……朱晴晏才看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看,把潮红的脸藏在水槽里。“呃,我很快就洗好了。”
“慢慢来,我不急着走。”杨幼仪闲适地啜起咖啡来,忽然想起什么要提醒朱晴晏。“你今天还等惟展吗?他今天不来你知道吧?”
朱晴晏洗好了器具,擦干了手,抬起头来给了杨幼仪一个微笑。“我知道,他跟我说了。”
“每年到了这几个月,他公司总是比较忙。”杨幼仪不经意地说。
“公司?”朱晴晏像是听见了一个她很陌生的名词。“什么公司?”
“你不知道?”杨幼仪诧讶。“软体公司啊。他和朋友合开的。”
朱晴晏茫然摇头,她完全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就是你上次去的那家啊。”杨幼仪并没想太多就说了。“他朋友专管模式设计,他负责公司大小营运。”
原来那家公司不只是他朋友的,也是他的!怪不得那个工作室的装潢和他的屋子那么像,根本就是他的风格!
“可是,”朱晴晏仍有疑问。“他看起来都很闲,也不用天天去上班……”
“他有一群好手下。”杨幼仪一笑。“业务有业务经理,财务有财务,他当然不用天天在公司里看着。”
朱晴晏恍然大悟,却有些无言以对,像是太惊讶了。好半天才说了句:“我一直以为他是英文老师。”
“英文?”杨幼仪失笑。“那是他每星期三去一家老人安养院义务教他们英文,免费的。”
一切都有了答案,朱晴晏再不能有疑问了。她喃喃道:“难怪他那么有钱,买得起那么贵的车子。”
“你一直都不晓得?”杨幼仪好奇地看她。
朱晴晏当下觉得自己好像那种被爱情冲昏了头的糊涂小女生。不过她本来就有点迷糊。“他没说,我也没问。”
只不过她现在知道了。原来杨惟展有这么好的事业,比起彭典旭并不逊色。而他的外表、迷人的个人魅力,却是彭典旭远远不及的,杨惟展简直就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完美男人。
如果说,她的结婚对象是杨惟展的话……
朱晴晏怔怔地想着,一时沉人恍惚。
“晏晏?晏晏?”
像是终于听见了杨幼仪的声音,朱晴晏如梦般清醒过来。“嗄?什么?”
“我喊了你好几声了。”杨幼仪研究似的望着她。
“怎么你最近好像经常心神不宁?”
朱晴晏勉强一笑。“烦吧。”
杨幼仪偏着头猜测道:“跟惟展有关?”
“当然跟他有关。”朱晴晏苦笑。“我要嫁的又不是他。”
“也对,你快结婚了哦。”杨幼仪回来喝她的咖啡,一口徐徐咽下,才问:“你在犹豫?”
“我不晓得。”朱晴晏烦躁地叹。“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接受一个不是以什么深刻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可是在我遇到惟展之后……”
杨幼仪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女人一定得结婚?”
“是吧。”朱晴晏对这答案是没什么疑问的。
杨幼仪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晏晏,如果你认为女人应该要结婚,那我劝你,还是嫁给你未婚夫吧。”
“我明白。”经杨幼仪提起这点,朱晴晏仿佛更烦闷。“惟展并不是那么想结婚。”
杨幼仪放下了咖啡杯,平静地开始说:“我家的家庭环境,对惟展的影响很大。我从小父母就常吵架,在我们印象中,爸妈相处的场景好像除了争吵之外就没别的了。后来我父亲外遇,母亲变得很少管我们,婚姻这制度在我们家来说,几乎等于毫无意义。”
杨幼仪的语气有些无奈,但这样的婚姻本来就是无奈的。
“大概就因为这样,惟展把婚姻看成一件极慎重的事,认为爱情绝对不等于婚姻。爱情也许可以一次又一次重新来过,但婚姻不该是这样,他一定是在一个万般考量都完美的状况之下,才可能去结婚。”
她抬起头来,深切地凝视朱晴晏。
“不过在我想,惟展的这个想法太理想化。而且渐渐成为他的一个借口,一个逃避婚姻的说法罢了。所以我觉得,他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朱晴晏心中惊异,深吸了一口气,却抑止不住那分蔓延上来的、浓浓的懊丧。
她知道杨幼仪分析的没错,以杨惟展的个性,说不定此生真的没有女人可以让他走进结婚礼堂。
“不过,”杨幼仪寓意深长地又说。“如果有哪个女人可以接受不婚的男女关系,我想惟展会是个很好的伴。”
伴?朱晴晏愣了愣。她要一个伴吗?不,她需要一个老公,在长久的男女关系里,她的家族所认同的是一个丈夫、一个老公。
她们这些姐妹的观念,在某方面来说还是很传统的。嫁得太糟的女人在姐妹圈里肯定没地位,但老老不嫁的女人,同样得忍受姐妹们奚落的眼光。要是跟男人同居而不嫁?
那更惨了,大概每个姐妹都会轮流骂她,骂完了再重轮,永无宁日。
她能接受那种、抛弃一般社会的观念、放弃在家中的地位,只为了勇敢地追求真爱的生活?
她不敢。
朱晴晏叹了口气,伤叹世事为什么总是不能完美?如果她能嫁给杨惟展,那真是再幸福不过,不管她的爱情、她的人际地位,都能获得最好的结果。
只是,杨惟展不娶她。
那么,还是嫁彭典旭吧。朱晴晏在懊丧中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她相信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做人要理智,不可以被情感牵着鼻子跑。
只是理智……通常不会令人太愉快……
朱晴晏抬起头来看看杨幼仪,眼里蒙蒙的像是氲着一层雾气,她很想哭,哭她的爱情与现实不能圆满。
“给我一杯咖啡好吗?”她要求杨幼仪。“不要加糖,不要加奶油。”
杨幼仪依言斟了咖啡给她。朱晴晏伸手接过,啜了一口。那浓浓的黑咖啡极苦,苦到喉咙都涩涩的。
不过朱晴晏就要它的苦,这样,她才会忘记心里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