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蓝如烟几乎以为自己又躺回到了那口在大海上飘流无所凭依的棺材里。
睁开眼睛,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艘海轮的船舱。
他们这一干人犯已经被带离海岛快七日了,幸好这—路在饮食等方面没被虐待,不过由于他们都是大案要犯的缘故,理所当然地被限制了行动,一律被囚在黑暗潮湿的底舱。
几天过去,别提这群人本来是彪悍的水匪,是个人也都会因闷极无聊而有所不悦。
更何况蓝如烟一向与其父源出一脉:心情一差脾气就暴坏,要不是都被点了穴力道使个出来,这船早叫他们父子俩弄沉了。
「云飞扬,有本事你下来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使迷药把我们捕获算什么英雄好汉!」
蓝如烟天天朝上面叫阵,就算是海千帆解释过这样是把双方的损伤减到最低的作法也没用,火气正旺的他要找不到个东西发泄,自己就先受不了。
可是无论他叫阵或是谩骂,云飞扬却始终未曾露面。
而他们这一行人被押解着,从海船转到江舟再转马车,半个多月后,统统被下到了金陵的刑部大牢。
金陵·六扇门。
新上任的云代统领首次办案,出门不过三个月,居然就把江南第一黑帮给破了,还把海天一色阁总部的大小匪头子一窝端了回来,这一下不止京城,简直全国震惊。
相比起来,仅在六扇门内部传扬一时的,此次协同云飞扬外出办案的蓝如烟回来却成了卧底捕快阶下囚这一消息造成的冲击就小得多了。
虽然很多人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不过在绷着脸、破了人案也没什么喜意的云代统领面前,这几经折转打探来的事也就只能成为哥儿们几个私下里闲嗑牙的消遣。
「你说,小蓝真是来卧底的?」
小蓝在的时候常跟他配合玩仙人跳的不良三人组之一,马如龙搔着粗壮的后颈,怪不可思异地向其它二位同伴求证。
那可是百媚千娇的小蓝哎!传说中海天一色阁里的人都是红头发、绿眼睛,一只脚比簸箕还大——他小的时候只要不听话夜哭总会被吓住的对象。
怎么现在看来挺正常的?
起码在衙门里待了这么久的蓝如烟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异状嘛。
「我看不像,八成是云代统领跟小蓝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逼奸不成,因爱生恨……」
刘大牛此篇参考天桥下说书先生的《儿女英雄传》桥段。
小蓝要真是女的,那就是他的梦中情人!就算是男的,也不知迷倒了多少人,他们这些跳出去跟着讹诈的可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段继勇摇头晃脑,换来同伴的白眼四枚。
不过,这夏夜闲聊却正好听在一个举着冰糖葫芦兴冲冲踏入府衙大门的人耳里,当下一切就都变了味。
「小蓝,你说小蓝怎么了?」
这近年来已经长高不少,但仍是低人—等的余大公子几步就跨了过来,踮起脚尖也努力模仿某人做一副揪起人家的前襟样儿,哭兮兮地追问好友的下落。
「那个……国舅爷!您先放手……咳,小心!别摔着了,也别拧着脖子!」
开……开什么玩笑,每次国舅出手,那是非死即伤(没死没伤的那个也八成会被高非凡踹死)——他的身手之迟钝也算是六扇门内罕见了,而为了保护他,每每他将遭遇的灾祸都会毫无例外地转嫁到他身边的人身上,几次下来虽然身为皇亲国戚的小常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没错,可胆敢靠近他身边三尺范围内的除了少数几个命特硬的人外还真没别的了。
唉,就不知道高捕头以这为修行的漫漫长路何时才是一个尽头……一提就让人想掏一把伤心的泪。
「国舅爷,您确定冲过来的时候脚下没踏着什么?踮着脚也不觉得脖子酸?来,吸气……呼气……别噎着了……」
刘大牛抢上来扶着了,就怕这小祖宗自己一不小心再造点什么奇怪的祸端出来,叫哥儿们几个吃不了兜着走。
「放……放放放……手,咳!」
由于大家都先抢着去关心及巴结神色大变的国舅爷,一时间倒忘了顾及这里还有个被拽着领子快呼吸不过来的同伴。因为余福常扑上来时本是踮着脚尖很吃力,这下子他是完全小心翼翼地被放到脚踏实地了,另一个被他硬生生拽下来的人可就难过得很。
段继勇只好自力求助,掰住余福常的手,向后腾挪一步,双足立稳手上一个用力……
「咕咚——」
想以蛮力解决余福常的人仰天摔倒,高高翘起来的右脚脚底板上踩着—枚火红火红的冰糖李子……
这下达成了居高临下目的的余福常呆呆地看了自己手上抓着的布条—眼,终于想起来努力模仿着高非凡的逼供神色,一脚踏上别人的肚子,好不凶狠地发话道:「说!小蓝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实交待!」
于是,这一件被有心人特意拦着,不让这个「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知晓的事,暴露无遗。
更可悲的是,起因仅仅是某人临时起意从自家后院跑到衙门乘凉。
「小蓝……」
「小常……」
一别经月命运蹇,相逢恐疑在梦中。相对两无语,唯有泪千行。
这一出在大牢里上演的患难重逢简直感天动地,尤其里面有一人是哭得货真价实绝不欺瞒。
「我才……才离开六扇门几个月,你怎么就被人抓起来了?没有我罩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余福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要不是脸色难看到极点的高非凡从背后死抱着他不放,八成就要钻进牢里来陪蓝如烟一同把牢地坐穿以显示「共患难」的精神了。
「……」
平常都是谁罩谁啊?这福气大过天的小子!有些事情也不见得事事都是靠运气的吧。
蓝如烟心里嘀咕归嘀咕,不过也蛮感动的,尤其是他头一回上堂就因「咆哮公堂」被打了扳子丢回牢里后。
刑部对这件案子审到什么地步他不知道,因为之前云飞扬一直对他避而不见,人犯也是分开羁押的。
目前他被跟海千帆、海阔天,以及自己的父亲关在一起,此外对面看得到的大房间里是其它没有牵涉进这件事的帮众,冯希山和韩雪凝等人及他们的手下却是另在地字号牢里,据说在这天字号的下方,但消息无法互通。
看起来云飞扬是有备而来,知道把这一起人的案子分门别类的审,只是若他硬要较真了算下来,在这牢里的除了几个年轻后辈,有哪些是没个案底的?
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这鲜少客满如此的大牢。
都没想过已经洗心革面了,好好儿安稳地在小海岛上过了大半辈广,临老了还有这一出!
海阔天从离岛那天开始就一直都没有精神,一是那种毒也着实厉害,到现在还未能褪尽;二是觉得自己一心以为这样做为大家好,也算对得起跟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了,结果却不料遭最亲近的人背叛,若他还午轻,只想着一切重头再来,但现在却只觉得心灰意冷。
陪侍在他身侧的海千帆也不敢多言,不过却是极细心,服侍得老人家妥妥贴贴的,看得蓝家老爹羡慕不已,明示暗示眼前就有这么一个现成的活榜样,就差没强按着不肖子的头要他跟人家多学着点。
「小蓝,要怎么样才能救你出去?」
余福常还在抽抽噎噎,几乎就要哽住了,蓝如烟伸出手想给他顺顺背,高非凡眼一瞪,干脆利索地拿过帕子来抹干净了他脸上的泪,再放到鼻子前让他「嗤」一声擤了鼻涕,动作熟练无比。
才不过一年的光景,一流捕快改行当起了一级保姆也是绰绰有余,果然好强的人什么都学得快,就连照顾人也会做到最好。
蓝如烟伸出的手落了个空,顿时有这笨小孩终归不是自己的了那种失落感,倒是在一旁审时度势的海千帆静静地开了口,「余国舅,若您真心想帮我们,就请这样对皇上说:『南海之势,臣当可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平复之。有罪之人,伏骥牢中唯盼能将功赎罪。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不必令生灵涂炭……』」
海千帆看看余福常已经听成蚊香状的圈圈眼,叹口气,从衣角撕了一幅青布,咬破手指在上面奋笔疾书,写毕,将这封血书交付蓝如烟,轻声道:「义父他们能不能免罪,就全看你的了。」
「小常……」
蓝如烟接过,心也知能不能打动「上头的」就在此一举,也许官府除了考虑那些已经成为陈年旧案的往事外,更应该考虑的是当前南方的形势。
「高非凡,不准抢!要不然……要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余福常果然很给面子,居然能抢在高非凡出手前把这书信揣在怀里,死死地摁住,大眼睛写满了决心已下的凛然,俨然一副天将降大任于他的态度。
「……好吧,反正裁定的自有他人。」
犹豫了一下,高非凡却也没下死劲儿真抢,耸耸肩一笑收手。
反正这也是「上面的」要决定的事儿,余福常就算肯帮,也未必见得就有效。
「小蓝,你等我消息啊!」
深切感觉到自己第一个交上的好朋友是把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的信任,余福常充满斗志,扯着高非凡出去了。
跳跃的烛光照得满室昏黄,寂静的走道里突然又响起急促的足音。
蓝如烟眉头轻轻—跳,抬眼向走道的尽头处张望,果然,不多时一个叫他熟悉到光凭足音就能认出来的人,出现在昏暗的地牢里。
真想唾弃这样的自己!
可是蓝如烟的眼睛打从一开始就没能从那人身上移开,死死地盯着那薄情的眼,薄情的唇,他看起来气色倒是不错,在离岛上受的伤养得七七八八了,可能因为连日来的查证听审过于忙碌,略见憔悴,嘴角挂的一丝淡淡讥讽的笑意却是十分刺目。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韩雪凝已经伏罪,当场在堂上服毒自尽了。」说到这,他扫了一眼蓝如烟有如喷火的眸子,嘴角的笑意退去,补充道:「这次是真的死了,朴御医亲自检验过,并且已经收入刑部的停尸房由专人看守。她死前招认是因为自己不满老帮主将大权旁落的缘故,挑唆冯副帮主协同她一起做下此次的案子。」
一切的事情由她而起,这个句号也由她来划下。
这是蓝如烟所知的倔强任性的韩姑姑的作风。对她看不顺眼的东西,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打压,对自己想要得到手的东西,也一样是全力以赴。
不过看在云飞扬眼里,那就是:所有男人都在追求名利,其中夹着欲望极强的女人。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的云飞扬这次终于抬起了眼,一望,就望进一双春深似海的眼睛。
许久未曾再这样凝相对望的眼睛一对上,却是有点错不开眼仁儿的视线缠绵,胶在一起目光分不开,却又不知所措。
妙的是海千帆只是在一旁看着,不打扰他们,非但如此,还轻轻地拉住了感觉下不对劲儿就要出面干涉的老帮主和蓝护法。
云飞扬这人他看不透。
若说只是为争功而做的这一切,作为一个捕快他也太拼命了,几乎连命都丢在那地底的水窖里。
他巧妙地操纵着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暗线,迫使了最后的合作。可是到头来他想从中得到的是什么?
他对蓝如烟的感情也并不见得完全作戏,那么又是什么让他情愿放弃这份感情,就算被蓝如烟憎恨也还是要坚持着这么做了?
为了所谓正义?还是捕快的职责?
海千帆在他出手相助,最后力挽狂涛之前,那时心里就转了七八个念头,可因为无懈可击的云飞扬几乎没有弱点,所以他猜不出,看不透。
但也许,蓝如烟会是他唯一的破绽,他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咳,你还好吗?」
云飞扬扭了扭脖子,似乎想逃避,但仿佛自己另有意志的一双眼却叫他避无可避,终于问出了自己在离岛一别,先是因为养伤而无法问出口,最后却是因为一直拖下来后,时间拖太久更没有办法问出口的寒暄。
千言万语凝到嘴边,也只不过是这样一句干涩的问候。
「……」
蓝如烟不答话,只是一迳地瞪他,眼光从怒火四射到黯然神伤,到最后却是他先回避开了云飞扬的眼睛,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对他有何种心情,何种态度。
急促的足音再次响起,一个人匆匆而入,附在云飞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后,云飞扬进来时还有所打算的神情立刻就变了。
几乎是咬着牙说:「云尚书真的这么说?」然后连多留片刻都不能忍耐,匆匆又返身出去了。
后面进来的那个人踌躇了一晌,似乎打算跟在云飞扬身后的阴影又走出去时,海千帆却出声招呼道:「影君,你不想让我瞧见你的真面目么?」
就像蓝如烟对云飞扬的熟悉到了光听足音就能听出来的程度,他对这个曾经耳鬓厮磨的人又岂会认错?
淡淡的,有如叹息般的声音止住了那人想向外走的步子,回过头来的人宛如在光下绽放的绝艳桃花。
昏黄的灯光好像瞬间爆开了一个灯花,照得满室通明。
这人比起蓝如烟来竟是毫不逊色,不过若说蓝如烟的美有如烟笼芍药,倏动时静,似喜含嗔;这人就是三月春风吹开的桃花,眼角眉梢倒还带些早春料峭的春寒,灯光在他脸上晕开的色也带了潋潋的艳。
「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
海千帆轻笑,倒是无端为自己丑陋的容颜有些自卑起来。
枕边人、眼前人,他虽然不特别计较和在意,但这互相利用的旧侣、难以启齿的关系,陡然间赤裸裸暴露到明亮下,却带来比想像中更大的冲击。
「影君……」
「俞湘君。」
那艳若桃花的男子开口,冷冷地截断他的话,似乎不想听到他再叫那个名字,又或者,不想让他只记挂着曾经用过那个名字的人。
不过这个冰山美人儿却是给他们带来好消息的。
「冯希山在堂上把很多旧案子都扛了,好像生怕我们不要他的命一样,也许过几天你们这里的人就可以离开了。」
他隐藏在话底没有说出口的是,海千帆托余福常呈上的血书在这时候起了关键作用。
本来对云飞扬立此大功回来,朝中就分两派意见,—是赞成他的作法,把这些江湖草莽的根底查个清楚,该办的办,该杀的杀,其余的也应该要问个拉帮结派的罪;另一派却是在怪云飞扬太过鲁莽的,现在皇帝才大婚过后亲政不久,北有金国、西夏虎视眈眈,南有倭寇水匪之患。南方这十年来与其说是在朝廷统治下长治久安的,不如说是在一些帮派体系管理下才没有内乱频生。从大局出发,海天一色阁这些人抓不得——起码眼下是抓不得的,至少也得等到朝廷把兵力养足粮草蓄足,外平敌患了才能内治安民。
就在两派争执不下的当口,海天—色阁总部已经完全失守的消息也完全传了出去,才不过短短一个月,南方各处暴发的帮派械斗事件层出不穷,原本归附于海天一色阁管理的二十八路水匪江霸四处流窜,甚至有沿长江一带愈演愈烈的态势,叫朝廷无法坐视不理。
海千帆的血书无非也就说明了江南一带二十八路水道都还有弱点把握在海天一色阁手中,他愿意带罪立功,把这些人重新归置于类似于海天一色阁这样的同盟管辖之下。
比起那些个早已经年、死者可能连骨头都烂得没影的旧案,安定下眼前的局势,不再制造新的伤亡自然更为重要。
在这时候,冯希山为赎前罪,把所有罪责一并担下,这下正好给了朝廷一个台阶,有了释放他们的藉口,面子里子都保住了。
更何况那些陈年旧案冯希山多半也是有参与或知情的,他又肯认罪,将其视为首犯即可,其它人承了朝廷这么大一个恩情,现在主事的少帮主又亲口承诺再出江湖就先替朝廷分忧解难,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形势上再走个过场,审案时理顺好关系,这点花样只要上面关照过都打点好了,官场上走形势的事儿谁不会做?
俞湘君所说的消息倒是绝非虚假,只是实际操作如何还没有定论。
「你好自为之……保重。」
带着淡淡春雪初融寒意的眸瞬间柔和了下来,俞湘君知道这具单薄的身子里有着比竹还坚韧的意志。
他算无遗策,对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尽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他,这一点,自己很喜欢。
「现在就到了说珍重的时候了吗?」
海千帆笑笑,眸底瞬间暴闪而出的光芒让俞湘君为之一怔,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到平和,甚至是平淡到毫不起眼的状态,仿佛刚刚那个强势而霸道的表情从来没有出现过。
各自怀着心思的人对看了一眼,俞湘君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又是消息不通的日子,不过从云飞扬一次一次到牢里提人的表情愈来愈阴霾,可以想像整个事件的确朝着有利于海天一色阁的方向发展。
经此一难,本是四分五裂的海天一色阁又再次团结起来,并且,立刻显示出了高度的合作性——海阔天一代枭雄的名头也不是白得的,在管理这些本是各不服各的绿林中人的确有他一手。
本来对叛徒是恨得咬牙切齿,但看在冯希山已经以实际行动将功赎罪的份上,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成全他——为大伙儿扛罪而被官府问斩,至少也死得像个重情重义的英雄,而不是作为叛徒被三刀六洞,凌迟处死。
这也就是之所以,云飞扬无论如何审、如何问,都没办法在另一个方向打开缺口。更何况他现在顶着上面的压力也是不小,下面已经明着下令限在半月里结案,表面上看来是给他极度的信任与赞誉,实际上却也是威逼他届时无论结果为何都必须结案。
虽然他父亲是刑部尚书,但这官场混熟的人又怎么不会见风驶舵?
云尚书早明里暗里点醒自己儿子多回了,无奈云飞扬就是吃了称砣铁了心,非要跟海天一色阁过不去似的,一心想将他们正法。
平常也没见他是如此奉公守法的好捕快呀!
但所有人在云飞扬这般拼命的高压态势下都不敢把心里的疑问问出来,只是暗自揣测海天一色阁是不是有人做了杀了他家父母(难道云尚书与其同样身材弥勒佛似的云夫人真不是他的亲生父母?),逼奸了他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未婚妻……等等诸如此类的暴行。
当然,若是从离岛一别后这口气一直都还不顺过来的火爆小蓝见到现在的云飞扬,就一定会揪着他的衣襟恶狠狠地追问他是不是对自己要这么恨之入骨,非得将他的亲朋故友都赶尽杀绝才觉得称心如意。
杀海派与放海派两方都在各自努力,终于皇帝小儿钦令的十五天期限到了尽头。
「小蓝,我妹妹今天从宫里归宁,悄悄告诉我说,今天夜里牢内外的警戒已经放松了,向东一直走下会有人阻拦,你们只要想办法闯出天牢,就能逃走。」
担当了报信青鸟的还是那个福气大过天的傻小子。
余福常今夜第二次造访故友,悄悄儿传达了这么一个重大消息。
这意味着「上面的」虽然接受了他们暗下投诚的意愿,但仍留有一手。不肯光明正大释放这些人,让他们将来有个可在光明下曝光的身份,而是叫他们「逃」走,随时保留追杀这些人的权利吗?
若这计策真是今年才刚刚大婚,取回一向掌管在太后手中政权的皇帝自己想出来的主意,那么这位年轻的皇帝倒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海千帆沉吟着,脸上浮现苦笑。
他本想给帮里这些已经完全没有再战江湖野心的老大们一个妥当的归隐方式,但现在看来仍是无法如愿,只能继续背负着这个包袱走下去。
恭敬地把这消息上禀了海阔天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又岂有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的道理,哈哈一笑,大声道:「也罢,既然朝廷决定了我们老哥儿几个今后还是奔波劳碌的命,咱离别时也别失了礼数。就给这些京官们欣赏一场华丽的烟火大会吧!」
在这几句豪气顿生话语过后,在场已成阶下囚的人们又依稀彷佛恢复了当年那个专与官府做对的海盗帮派的神勇,哄然应好,率先对此做出反应的自然是昔年在南海有冰火二重天称誉的蓝如烟他爹,「焦公」蓝似火。
左手一挥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团黑黝黝的事物,右手轻招,牢房甬道内本是昏暗的烛火顿时暴长,一线火苗向这边烧来,「轰——」
一声巨响,余福常目瞪口呆地看着本是坚不可破的天牢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可容两人进出的大洞,更强悍的是,他这霹雳火器威力虽大,可却半点也没伤着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控制的。这一手可比街头那些走江湖卖艺,表演吞火球、跳火圈的把戏强多了!
「小常,你也跟我们来一下!」
一看到他两眼闪现的光芒还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的,蓝如烟一把捉过蹲在牢房外看好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余福常——幸好今儿个晚上是皇后余小慧私下授意他独自前来,高非凡并不在他身边。
这福气宝宝的运气总算多少有分到他这朋友身上,今日一别,以后再会恐怕就很难像以前那样有朋友同僚的立场了,携他出了这牢笼再好好地告别吧。
就算当他是人质,让别的人也不敢轻易拦下这伙皇命在身的亡命之徒。
「哇呀——」
蓦地,另一双手硬生生把人从蓝如烟手里夺了去,那人更是动作迅捷,兔起鹘落的几个纵身,拦在那被炸出来的逃生之道前,双目尽赤地看着被阻在牢里的人——所幸这人并不是事先知情赶过来的,而是在爆炸响起之后才匆匆赶来,牢中关押的帮众早去了十之八九,只余下断后的几人。
这人便是最关心此案审理进程的云飞扬。
可惜这回的行动是绕过了他由余福常亲自执行的,连他也瞒了过去。这一气非同小可,却又无可奈何。
所幸主犯还在,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国舅爷,我可以询问您为什么人犯越狱逃走,您非但知情不报还在现场观看吗?」
对前任六扇门统领纵有再多不满,可也还是得强压下怒火,不过态度和语气间可就不见得恭敬了。
「这个……」
余福常傻笑着挠挠头。
被发现了!
他又不知道妹妹说的协助小蓝逃走应该悄俏儿进行,这么声势浩大的逃亡让他很感动的说。
「如果我没记错,云统领十五日的审案期限已至,冯希山定罪问斩。这些人虽然不见得是无辜善良,可也不在云统领管理范围内了。」
冷冷接上他话语的是迟一步赶来的高非凡,保父一职看来做得相当辛苦,不过他亲自欺负福常宝宝或是打他屁股可以,别人欺负他就是看不下眼,狠狠瞪了一眼一见到他就露出讨好神色的余福常,暗示「回去有你好看」,对上云飞扬倒是不卑不亢,一句句顶得实在。
「谁说此案可以完结?海阔天,若你还是个肯承担责任的男子汉,那你就站出来大声地告诉我,十年前名捕刘是是怎么死的?这个罪责无论如何冯希山都替你顶不下来!」
此言一出,大牢里顿时泛起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就连本欲出手抢夺挂在他手上的人质的高非凡都停下了动作。
名捕刘是。
这个名字有如划过漆黑天际的璀璨明星。
有一些人虽然只是一介凡人,但由于他们做出了不凡的贡献,被业界奉为神的存在。
刘是便是六扇门上下被传为几乎是神话的名捕。
据说他的名字本不叫刘是,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总是选择了「是」的那一方,因而得名。
前朝太师仗着自己的位高权重,女儿又已是当朝掌权的太后,骄奢淫逸,不可一世。一次因小隙而暴起伤人,那下奴伤重不治,唯有一十岁稚龄孩童哀哀哭着扶灵返乡,四处奔走,却无人敢接下这桩案子。最后为这一无诉状二无盘缠的幼童出面,细心查证,终于找出了有力的证据迫使朝廷不得不将此案追查到底,最后将这欺霸一方的当朝权贵斩于街口的捕快,是刘是。
因得罪了太后,被贬到海南后,又从一窝驻堤的白蚁查出了牵连十数名朝中大员的贪污大案,名动一时,迫使朝廷不得不将其召回,就算是肚量偏狭的太后不得不承认他的办案本领,亲封为铁面神捕。
他一生虽然宦海沉浮,非但没当上过大官,甚至说得上品的官职都没当几年,但他那种公正无私的精神,细心求证的态度已经深深渗透到办案的每一个环节,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他在,他所代表的六扇门便是公平与正义的象徵。
名捕刘是!
这位每一个渴望成为捕快的后进之辈心目中的偶像、追求的目标、幢憬的对象,他的十年前莫名其妙地暴毙身亡竟然与海天—色阁有关么?
道道疑问的视线落在了被点名喝问的海阔天身上,这片刻前因为重出江湖而意气风发的老人神色为之一黯,竟似陡然间老了十岁。
「什么刘是刘非,你们当捕快的是兵,我们是贼,他本领不济,自然……」
见自己师傅神色有异,蓝如烟挺身插到海阔天与云飞扬之间,没好气地反驳咄咄逼人的云飞扬。
「蓝儿,我不许你对刘捕头无礼!」
然而,比起脸上浮现怒色的云飞扬更快一步阻止蓝如烟大放阙词的却是海阔天。
蓝如烟毕竟晚生几年,而且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以捕快为自己人生目标的卧底,当然不会像在场的其它人那样知悉刘是值得人尊重的原因。
「你是?」
海阔天不敢确定地向面前的青年询问道。
刘是亲至海天一色阁之事虽然也算不上秘密,但他是在到过海天一色阁后不久身亡的消息却是绝无人知。眼前这青年虽然外麦浮华无良,可是眼中透露出的坚定与果决却像煞了一个人。
「我是他唯一嫡传的弟子!师傅死的时候说不许我利用职权滥报私仇,所以我一直在找能光明正大把你们伏法的机会。」
一个死后犹能得到敌人尊重的男人,师傅果然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云飞扬本因海阔天出言相助而略显欣慰,但一想到也正是由于这个人,才害自己师傅英年早逝,脸色又沉了下来,气氛绷得比之前更紧。
不能忘记的,当时自己是—个找不到人生目标的纨袴子弟,仗着父亲为当朝大员,结识了一伙同党四处以惹祸为乐,若不是师傅他出手指点,拨乱反正,也许现在的自己早就是因无知而犯下罪行累累的恶人。
可就是这样无论受多少苦都笑着承受、武艺高强的师傅,却在一次出完任务回来后就一病不起,自己着急地为他寻医问药的救治,结果他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到后来每天都在呕血,问他却只是笑着摇头不说原因。
到最后自己查明了他是生受海阔天三掌惊涛掌所至,已将到弥留的师傅要自己答应的最后一件事却是永世不得报师仇。
当时自己只能流着泪答应了,但他绝不甘心,为什么坏人可以逍遥法外?而像师傅这样的好人却死得不明不白?
师傅一生无妻无子,收了自己当弟子,苦实是尽心尽力地调教,全无保留。自己心目中也早把师傅当成了有如父亲般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是比对父亲更崇敬。
当时的自己年纪还太小,力量也太微弱,是绝对不可能与海天一色阁对抗的。
他把这仇恨记下,十年来煞费苦心,一步—步设计布局,安插了自己唯一知情的好友、搭档袁蔚中到海宁县当县令,就近牵制海天一色阁的举动;又因机缘巧合,说动了差点因一时之过欲辞去捕快职务的俞湘君潜入海天一色阁总部当卧底,不断地提供那边的情报,内外夹击之下,出其不意骤然发难,几乎连命都丧在离岛上,这才取得这个结果,却不曾想,到最后却仍是被人当成了一步错棋,十年的苦心付诸流水。
在爆裂过后微弱的火光照耀下,沉重的阴影浓浓地交织在脸上,云飞扬的神色更显冷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黄雀之后,却还有一个持弹弓的童子。
冯希山是那只倒楣的蝉,海千帆是被他捕获的螳螂,可他这黄雀背后,却有个自己防不住的少年天子!
天注定黄雀这一场辛劳是无功而返么?
不,他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哪怕违背师命,丢掉自己六扇门的职位,他也一定要将这师门的仇人声讨到底。
「原来你是他的弟子。很好,很好!」
火光跳跃,浮现在海阔天眼中的,竟是盈然满眶的泪花。
迟疑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自己仍身处牢室,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云捕头,若在这里与我交手对你不利。既然你是刘是的弟子,我们可以依着江湖规矩办,三天后我在栖霞山顶等你。这样就是一场公平的武林对决,死生无怨,与捕快和犯人都没有关系,你意下如何?」
「这……」
自己真的尽力了!却没想过现在比过去有能力多了的自己,就算率整个六扇门与之斗争,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上面的」总有办法将他的精心布局破坏殆尽,而且他接收到来自父亲等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然而就这样将杀师仇人放走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或许是可以接受他的提议,以一个武林人的身份去与他公平决战。
看出了他的动摇的海阔天伸出一掌,与他击掌为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接受了这个交换条件的云飞扬终于默默让开,让其余的人得以逃走。
最后一个从他身边走出那被炸开的洞口,蓝如烟忍不住一再回头,只觉得这样看去,云飞扬无措地咬紧下唇的举动显得好无助。而他身边站着早被接过去嘘寒问暖、笑得一脸幸福的余福常,在那两人身边更显他的孤独,突然涌起—种很想跑回去拥抱这样独立无助的他的冲动。
海千帆轻咳了一声,提醒他现在已经到了宫墙,皇帝那边是答应了撤掉一班巡夜的警卫,现在拖了这么久,也不知有什么变故没有,老帮主和他们的父亲都在,最好打点起十二分精神。
跃上高墙的蓝如烟最后一次回头眺望,仍驻立在牢房前巍然不动的身影已经成了一幅剪影,只有一双在黯然天色下闪着光的眼睛分外清晰。
可是那双眼睛看向这边,却没有看见自己。
——仇恨的视线!
千盼不一顾。
柔软的心房—下子被什么东西刺着了,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