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遇到他,自己的生命之轮会驶向什么样的轨道呢?
「不是我说啊,爹他们昨天去卉香苑还说那里新来的番邦小姑娘够劲儿,呸!我今儿个去一看吧,模样还行,雪白粉嫩的,可身上那股子骚味儿,我还以为走进羊圈了!」
这番对话,若是出自年过半百的花丛老手口里,倒也没啥。可这却是一群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一二三少年,脸上还未脱雏气,苹果形的脸庞上却看不到少午人所因有的朝气,反而过早地因纵情酒色而产生了青灰,眼窝也陷了下去,倒像是一群走错了时空隧道的少年老头子。
「时铭,你最近有什么好玩的没有?上回不是说想进大牢然后去了余府的祖传宝樽吗?怎么样,牢饭有没有想像中的难吃?」
懒洋洋在一边玩指甲刀的少年问向另一个头发胡乱扎束的红衣少年,看到他老长的指甲黑黑的也不修剪,不由得皱了下眉。
「别提了,我前脚才刚进去,我爹后脚就来了,马上叫乐捕头放人,一点刺激都没有。」
用黑黑的长指甲搔了搔自己篷乱的长发,这少年立刻摆出一副比刚刚发问那人更慵懒的表情,说明自己对这种事真是觉得没意思透了。
「云飞扬,你呢?好像加入我们金少帮后都没怎么见你有过事迹报告嘛!不如今天我们就来想想要小云做些什么,就当是他加入我们之后的正式出道吧!」
注意倒默默站在一边云飞扬,打头的一个为当今圣上的表兄,京城里有名的「小霸王」陈厚昭的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一个比较好玩的点子。
云飞扬是因为父亲去年迁升后才搬到金陵的,不过他既然与这些父亲的朋友之子年龄相仿,理所当然地被这伙父亲为当朝大员的纨绔子弟所网罗。
当然,少年自然也渴望向往著热血江湖,所以总的来说,他在加入了金少帮后,对帮中的行事是有些迷茫没错啦,但依旧觉得这些朋友对自己还是很讲义气,又懂得多。
「我?」
好像总这么无所事事,是挺无聊的。不做点什么是没办法增长江湖阅历。
「我听说啊,现在玄天剑重出江湖,武当玄机子老牛鼻子就带著它住在金陵天福客栈里。不过我可听说这把剑来路不正宗,从来也不是武当的东西。而且去年我说要学武吧,老头子把我送武当去时受了这牛鼻子好些气。小云,你不是说你也学过剑法的么,把这剑偷出来就归你的了。」
利剑名器,对爱武者来说,倒是比一般的钱帛美女诱惑大得多。
云飞扬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抵不过这样的诱惑,在众朋友哄然叫好的鼓励下,豪气干云地去了。
「要怎么下手呢?」
答应是答应了,可是云飞扬在天福客栈门前探头探脑,一时半会倒没想出应该先怎么做。
掌柜的当然是看到他了,不过既不敢上前打招呼,也不敢驱赶他。只好当做没看见。
要知道在这金陵,最开罪不起的就是这「金少帮」。
那一群吃皇粮的恶少,身后的实力不可小觑,凭著少年人好动的天性瞎胡闹,可是却无人敢制止——得罪了他们,那时就难缠得紧。就算这些少爷们落下个什么不是来,他们的父亲也会出面摆平,而他们一旦重获自由,对店家而言,就是更新一轮的打击报复来临了。而且他们也没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就是捣蛋生事,搅活起来生意没法做了!
唉,这群天之骄子,从来就不识柴米油盐贵,不知道人家一家几口就靠这点小生意过活,不知这世道的艰辛啊!
向老天祈祷倒楣的事情不要发生在自己店里,天福客栈楼掌柜就算是江湖、官场两边都吃得开,面子极广的生意人,遇上这伙半大不小的金陵恶少党们也没辄。
云飞扬本想说天黑再来这里好下手,可是—转念觉得自己干嘛要底气不壮心虚虚?
当下把腰一挺,大剌剌地走了进去,正想向柜上打听武当的道士住哪,就见—人被小二搀扶著进来,一手捂著仍在渗透出鲜血的腰部,那身打扮与装束,却正是他想要找的道士。
倒有这般赶巧!
云飞扬的眼睛就先溜上了他手上的宝剑,那造型古拙的剑身,即便收在剑鞘里仍透出一股寒意,倒还真是一把利器。
云飞扬的眼睛—沾上去就离不开。
偷偷地咽了咽口水,转头却正好看到掌柜的张罗著叫人给端个水盆上去给道爷清洗伤口。云飞扬眼珠一转,不由分说抢了那盆热水,把头发撕乱一些,半掩了脸,就这样腆著脸进去了。
好在他年纪不大,虽然衣物上华丽些,倒也不足以引起人疑心。
更所幸那老道士受伤甚重,哼哼几句根本连眼睛也没睁开来,倒也方便他行事。
在处理伤口时借口怕他因痛而挣扎,将人捆在床上,那老道也不知道是见他只是个孩子没多疑心,还是实在已经伤重到无法表示不同意见,居然也由他去了。
忍著恶心反胃的感觉把伤口淋漓的血擦抹干净,在他的等价观念里,就这样当拿那把剑的报酬也够了吧。
觑著那老道在上了药之后忍著伤痛昏昏欲睡,云飞扬蹑手蹑脚出门的时候,当然不忘了摸走摆在他身边的剑。
却不料,这老道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对这把剑依旧警觉得很,反手这么一拿,鸟爪似枯瘦的手铁箍般地锁住了他的手腕,虽然这么一动咳喘得厉害,却死也不肯松手。
「放开!」
头一回做这种事的云飞扬本来就心慌,他是听说过自己的同伴们如何如何临危不惧,如何如何反败为胜的英勇事迹,不过事到临头,怎地完全不若他们所说的轻松?
情急中举起握在左手的宝剑用力砸了下去,却不知这剑的鞘也是可当钝锋的兵器,
这一下顿时在玄机子头上砸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那道士大叫一声,向后仰倒,眼见著就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云飞扬看看飞溅在自己脸上、身上的血,这才害怕起来,抱著剑也不敢走正门,从后窗跳出去没命地狂奔。
家是不敢回了。
他记得陈厚昭不止一次地拍著胸口的保证,凭他家与当今圣上的关系,只要不犯杀人,是金少帮的,他都能叫他那当王爷的爹把人从牢里弄出来。
可这一回,自己是杀人了呢?
不,要怕的不止是坐牢这件事。
他从来不知道做这种事会招致这么严重的后果。
偷或是抢没啥,家里有钱,也赔的起。
教训一顿不就完了——他的朋友们也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仅仅是因为想偷一把宝剑,就犯下了血案,那温热的鲜血溅上自己脸颊的感觉恐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无目的地奔跑了一阵子,天色也早黑下来了,荒不择路的云飞扬觉得腹饥如绞,气喘如牛,只得钻进一个田陇间的破山神庙稍事休息,可是就如之前数次他想停下来的感觉—样,喘息刚定,就感觉到脸上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鬼爪子,又冷又黏地揪紧了自己的面皮,并且无巧不巧,部位就在刚刚被血飞溅上的那一块。这可怕的感觉迫使他又想立刻拔足狂奔,只是现下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惊恐地睁大双眼,把自己整个人缩到神案供桌的黄幔布里,心里不停念佛。
一定……一定是那老道士死了,现在变成鬼来抓自己了。
鬼的脚程比人快,所以他追上自己了。
来向自己索命。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这黑黝黝的小庙寒气飕飕,外面的老树枝条参差著直指苍天,好像大小夜叉高举的鬼爪。
一阵微风拂面而过,眼前却有一个黑幢幢的影一闪,云飞扬吓得大叫一声,向后便倒。
再醒来,却是因为有人在自己身边架起了火堆,把一只兔子烤得喷香的味道勾动自己肚里的馋虫饿醒的。
好……饿!
可是这坐在火边烤兔子的男人看起来好高大,也好严肃,不像是会免费送人晚餐的人。
如果自己身上有钱还好,可是平常父母朋友照应惯了,他倒是常常不名一文——反正跟著陈厚昭他们到哪都有免费的吃喝招待。
打量身上值钱的东西,好像就只有他偷出来还紧紧抱在怀里的剑。
是要拿这剑去跟人换吃的,还是……
—个邪恶的念头却在他想软语求人前先攥住了他的思想。
威胁他!
这剑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而且因此而背负了一条人命。
如果只等同于半只兔子,那自己这样杀人潜逃的价值是不是也太不抵了?
看看手里明净如水的宝剑,再看看已经在火上烤得油滋滋喷香的兔子,云飞扬摇摇晃晃站起来,向看也不看一眼这边的男人走去。
「锵——」—声拔剑出鞘,云飞扬竭力做出凶恶的样子,用恶狠狠的语气以剑指著那人的背心道:「把兔子肉分我一半。」
「这兔子是我打的,皮毛是我处理的,肉是我烧的,小兄弟,你什么也没干,就这样叫我分你一半?」
那男人有兴趣地打量著一身血污的他,和他手上的剑,浓浓的眉一挑,说话的声音倒是听著叫人觉得挺舒服的。
「我……我手上有剑!而且我杀过人!」
一般人都应该怕亡命之徒吧?虽然这种威胁也不见得光彩。
可他著实饿了,那—阵一阵钻鼻子的香味简直要勾走他的三魂六魄。
「武力不是万能的。比如现在,你手上的宝剑甚至不能换到一顿吃的。」
那男人老神在在地笑笑,举起被烤得焦黄喷香的兔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张口就咬。
「晤!」
情急之下,云飞扬挺剑就刺,可那男人不知道怎么一转身,就把他的宝剑踏在了脚底,顺便连他整个人都制住了,保持著脸斜扭向上的姿势按在了自己腿上——简单地说,这姿势就是让他眼巴巴地看著人家张开血盆大口大快朵颐,而他自己只能闻著油香让肚子里的馋虫齐齐造反,几乎快从肚皮里啃出来了。
「小鬼,你说你刚刚杀了人?」
那男人倒悠闲,一边吃,一边坏笑著看他馋涎欲滴的脸,一边悠哉地轻松问话,好像在跟人闲聊今天的天气。
「是,你怕了吧?!」
不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还真会给他馋死。
云飞扬咬牙切齿地答道。
「怕?我为什么要怕?怕的那个人是你吧!不然刚刚怎么才见我就昏过去了,以为有鬼追你?」
一只手就轻松按住了他的挣扎,那男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的内心。
「去!小爷我怕过谁啊?杀个人不就像杀只免子似的。」
说来说去,他的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那只兔子,还只剩一只左腿了,这胃口超好的男人就不怕撑死?!
「告诉你喔,我也杀过人。」对他这话倒没有不以为然,反而换上了一脸的凝重神情,那男人突然这么说道。
「喝!」
要不是还被按著动弹不得,云飞扬直觉的反应是想跳开三步远。
那男人幽深的目光注视著他的眼睛,微笑道:「不过我可没有像你这么怕过。」
「我……我只是还没习惯,再多杀几个就不怕了。」
一点小错,这就是失足堕落的开始吗?
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今后都要过这种逃亡的日子,三餐不济,颠沛流离?
云飞扬还在嘴硬,可是声音却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你要是真的喜欢杀人,我来告诉你杀人不必害怕的秘诀吧。」大笑著的男人突然把吃剩的那只兔腿塞在他张得大大的口中,顺手—拉让他坐正了与自己面对面,—字一顿地道:「那就是不错杀任何一个不该杀的人。」
「呃?」
肥嫩的兔腿堵住了他的嘴,致使他没办法第一时间反驳,只能大睁著眼睛继续听那男人说下去。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看见他好奇却又倔强地不肯认输的神色,那男人笑了笑,自问自答地接上:「我是一个捕快。」
捕快?
捕快不是抓坏人的人?
难道,是来捉自己的?
这么快就案发了?
一听到那男人自我介绍的身份,云飞扬脸都吓白了,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却就没一件好事。
可是……等等,刚刚他没听错吧?
「捅快也杀人?」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惊疑,却没想已经问出了口。
那男人笑笑,大手揉乱他垢结的发:「是,我也杀人,可是我却从来不害怕,因为我心里没有鬼。我杀一个人可以救回的更多的人,所以杀人也是一种工作,并且杀人得有杀人的道义。比如现下,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我杀过人,可是,我绝没有杀、错、一、个、好、人。」
「我……我也……」
想学著他一样理直气壮,可是无奈被吓得萎缩了的胆气就是无法恢复到以前—样壮,云飞扬嗫嚅了半晌,还是无法像那男人一样,坦白而无畏。
可那男人彷佛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眉轻轻一皱,温柔地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严肃得就像庙堂里的神明,可是一笑起来,却也慈祥得像庙堂里的佛。
一个普通的男人是怎么可以像神佛一样,既威严,又仁慈的?
难道说,之前他和他的那些朋友所追求目标都是错的?
他们所做到的是让人害怕,并不能让人打从心底敬服。
云飞扬努力地思考著,连肚子饿都忘了,咬著被自己啃了几口的兔肉,依然想不出答案,只得求助一样的望向面前的男人。
「孩子,刚刚是不是特别害怕?因为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却害怕承认。但是,不管你逃到哪里,甚至逃得过刑法的制裁,可是却逃不脱自己心中那把良心的秤。如果这次你逃避自己的良心,不负起自己的青任,那么,就只有为这一次的错误付出更多更大的代价来偿还,甚至是赔上你的未来,你的一生——其实,你一开始并没想过要杀人的吧?」
温柔的话语,在简直是历劫重生的云飞扬耳里听来,犹如神的诣音。
半夜的冷饿,半夜的担惊受怕,—直不敢正视而在心里愈埋愈深的罪,此刻得到了救赎。
「我……我是没想过要杀人的。可是……现在,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那个……那个鬼,那个牛鼻子老道的鬼已经追上我了、我杀错了,杀错了人。」
离家了大半天的孩子终愈哭了出来,才不过短短一夜,他犯下的错就几乎要颠覆他的整个人生。
头一回尝试到孤独、害怕、无助的滋味。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尝第二次!
「哈,小鬼,如果你说你杀的是武当的玄机子,他可还没死,只是被你气到不行。看起来血行旺健得很,生点气倒是对他的伤有好处,估计还有个十年八年好活的。」
接过他递送到手里的剑,那男人随意地向旁边一放,把这天下人为之疯狂的神兵利器视若无物。
倒是对还在害怕颤抖的云飞扬关心更甚。
「他……他一定死了,我能感觉到他的鬼爪子在抓我,我的脸。」
脸上那种被无形的鬼爪揪抓得面皮绷紧的感觉并没有消失,云飞扬害怕地偎到男人身后,只露出半边眼睛四处打量著。
「鬼?这世上哪有鬼。要真有,那鬼是在你自己的心里。所以我说,你不是坏到没药可救,你这里,还有良心的秤。」
伸手指了指他的心口,那男人豪爽地大笑道:「来,我帮你把这鬼爪从你脸上驱除。」
那个神一样的男人伸出了他的手,掌心温暖而略带湿润,轻轻一抹过后,从他的脸上搓洗下点点腥红的血沫子,来回几次后脸上的皮肉顿时松了,云飞扬这才知道,害自己逃了大半夜,还一直被自己误以为是有鬼在追,抓到脸上来的「鬼爪」,只不过是先前伤人时溅到脸上,因干涸而收紧的血。
那男人说得没错。
这世上没有鬼,鬼都是藏在自己心里。
那么,自己将来有一天,是不是也能做到像他这样,问心无愧,鬼神无惧?
这样的感觉超帅的!
也许现在还有点勉强,或者,可以期待自己以后也成为这样的人?
云飞扬看著这不但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还解了自己心结的男人,少年对英雄的崇拜感油然而生。
「小鬼,跟我回去结案了!也许得打你一顿板子让你记住教训才好。」
那男人见他亮晶晶的目光直瞅著自己,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嘀咕几句,就已经率先开拔在前面带路,云飞扬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喂,我叫云飞扬,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你的礼貌要重头学起。我叫刘是。」
「那你不是也没叫我名字,还叫我小鬼!」
「姓云名飞扬是吧?不错,壮志凌云,神采飞扬。」
「你做我师傅好不好?」
「不好,你爹还在刑部等你回去呢。我可不想因为对你管教不严或是管教太严被上司骂。」
「你说你不是我师傅?你姓刘叫什么来著?」
「是。」
「师傅!」
「臭小鬼,刚才真应该多吓吓你的。偏哪来的这么多鬼心机。」
「师傅!师傅!师傅!」
「你这孩子……」
「师傅!」
「唉……」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摆脱了夜的迷魃,走向光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