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外,皇室围场内疾速奔过一支马队。轰轰马蹄激起飞扬尘土,一只小鹿被数匹猎马逼得走投无路,仿徨地在蹄下四处躲闪。
小鹿像自知难逃此劫,徘徊几圈,竟站在当中不动。尽管如此,它仍未换得对方的一点怜悯。
剎那间,箭身穿破鹿体,猎物中箭倒地。
「皇上,我又射中一只。」刘陨命人收拾猎物,自己先行骑马赶到场外石亭,恭敬汇报。
端坐于亭中央的男子年过而立,威严赫赫,看着亭边堆满刘陨打来的猎物,心生满意。刘骜虽为皇帝,可后宫佳丽却无人为他诞下一名皇子,平日外出也只好带着皇侄出行。
目光瞥到亭角一个身影,刘骜一皱眉:「欣儿,你怎么不去狩猎?你堂兄都带回这么多猎物了。」
闻声者抬起头,星亮瞳眸将他的脸庞衬得英俊非凡。同为年少,刘欣却显得与世无争,整场狩猎,他都没出过石亭。
「侄儿身体有些不适,望皇上恕罪。」刘欣站起身,他比堂兄刘陨小上两岁,身高却已占了优势,修长轮廓犹如雕刻出来一般。
刘陨不屑一哼:「欣堂弟身体实在太弱,这等屠戮场面还是不要见的好。」
到底是十七、八岁的男孩,看他一脸轻视,刘欣被一激,取过弓箭对准亭外刘陨的汗血宝马猛然射去。马首中箭,猎马仰蹄长嘶,飞奔几步,猝然倒地。
「你——」爱马被杀,刘陨怒火中烧,一把拽起刘欣的衣领:「你敢杀我的马!我非要你好看不可!」
「啊?原来这是陨堂兄的马,我不知道啊。」
刘欣一脸无辜,气得刘陨张牙舞爪,恨不得立刻将他痛打一顿。
「欣儿!」随着刘骜一吼,两个男孩自行停止纠缠。刘骜低声道:「你过来,让朕看看你的手。」
刘欣称是,走去将手伸出。刘骜展开他左手拇指与食指一看,忽然笑了。
「你一直在练骑射是吗?」不等刘欣回话,刘骜自答:「你左手虎口有擦伤,虎口用来撑弓,常被射出的箭末所伤。练箭的人都有这个擦伤。」
刘欣见瞒不过皇上,点头道:「侄儿不才,练了半个月还是毫无长进。」
「不要妄自菲薄。半个月就能一箭毙命一匹马,是个奇才啊。」刘骜欣喜夸道。
刘欣淡淡一笑,也不继续搭话。反倒是刘陨听了着急,疾步走到刘骜面前跪下:「皇上,欣弟习了骑射,我愿和他做个比试,看看他究竟进展如何。」刘欣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边,更让生性好斗的刘陨大为恼火,急着让他在骑场上大出洋相。
「要比试?看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个沉稳男音传来,众人闻声望去,见王莽温文儒雅地走进石亭。此人的相貌与他的名字大相径庭,生得眉目清秀,白净俊逸。身处郊处,刘骜取消了烦琐的通报礼节,一见王莽,立刻赐座。
「表弟,你总算回来了,太后整天念你念得茶饭不思呢。」
王莽彬彬有礼地入座,拱手道:「一回京就赶来见皇上,回头我立刻去长乐宫给姑母请安。」
虽是皇上的表弟,年龄却相差十岁光景。王莽年纪尚轻,凭借做太后的姑母和自身的聪明才智,已在朝中呼风唤雨。刘骜心情愉悦,顾不上另两个毛孩子,问王莽道:「朕命你去彻查藩王圈地之事,结果如何?」
王莽端起石案上的茶水,饮一口:「圈地数目我已记录在册。如皇上所说,我只带了几位精干大臣先去暗查,再请各藩王会谈。他们自知轻重,不敢违抗,全自行退地。」
削弱外戚职权,避免了隐患,刘骜大喜,又问:「你这次与董贤一同前去,应当是一起回京,怎么近日不见他?」
王莽突然面露遗憾,叹道:「他——受了点伤。」
「董大人受伤了?」刘陨大叫,众人都被他一惊。见刘骜板着脸,氛围紧张,他不敢再作声,退到一边。
「怎么伤的?伤势如何?要不要把他接到未央宫,请太医照料?」刘骜沉声询问,话中带着怒气。
「倒谈不上严重,是在咸阳传唤藩王时遭到抵抗。董大人的右腕手筋被割断,伤口不深,却让他武功全废。」
刘骜听后怒不可遏,吼道:「咸阳王人呢?」
「他得知我们是皇上的人,深悔不该动武,准备入京请罪。」
「让他不用来了!拥兵自固,原就是咸阳王这干老匹夫造的势!朕要在三天内看到他的人头!」刘骜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心头突然闪过一双亮目,犹如星辰、宛若清潭,美得不象话。董贤,这个犹如堕入凡间的仙子,竟有人伤害到他。
「皇上,请派我去。三天内,侄儿一定提着罪臣的首级来面圣。」刘陨同样血脉贲张,拱手向前主动请命。
刘骜应了一声,决定派刘陨前去。另一边,侍女芷薇拉拉刘欣的袖子,低声说:「就算是武功全废,能让皇上发这么大脾气,连皇储也不放过,那个董大人好厉害。」
刘欣对此并不感兴趣,随口道:「那又如何?」
芷薇从小陪伴刘欣,知他对万事都不冷不热,细心解说:「听说那董大人武艺、才学样样精通,不只如此,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得倾国倾城,世间难得一见。」
刘欣与芷薇相处多时,不像普通主仆那般拘谨,他又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我的傻殿下。」芷薇俏皮眨眼,压低声音说:「如今董贤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殿下要设法接近他。皇上还没子嗣,说不定会立殿下做太子呢。」
「没想到我还有个这么诡计多端的侍女。」刘欣笑骂,轻咬芷薇的耳朵:「你看事物总只看表面。董贤被废武功,你我都没亲眼看见。他与王莽关系密切,这其中可能有诈。」
芷薇听了点头,心里暗赞刘欣虑事周详,已有了防人之心。
石桌对面,刘骜还是放不下心,说道:「如今董卿武功全无,还是让他搬来未央宫,请侍卫保护。」
「皇上放心。」王莽举杯饮茶,「董大人天资过人,虽不能再为皇上效戎马功劳,但他通晓天文地理、军事朝政,还是能为我大汉做些文职工作。」
听到董贤就要入宫,刘陨得意万分,又想起比试一事,拉住王莽求道:「莽王叔,你回来得正好。欣堂弟说他练了骑射,我想和他赛马,你快请皇上应准。」
王莽看看刘骜,会意一笑:「好,陨殿下的马被射杀了是吗?那就骑我的。」他又看向刘欣问,「欣殿下,这样你可愿意?」
刘陨眼中满是挑衅,芷薇心头一颤,不放心地拉拉刘欣的衣角。刘欣拍拍她的手,向刘骜、王莽行了礼,径自走向自己的马。
刘陨跟着走出石亭,跨上王莽的战马。
刘骜看二人都已蓄势待发,朗声道:「围场向东三里有处湖泊,其中的卵石五彩斑斓。你们驾马赶去那里取来卵石,再折回。谁先回来,朕有重赏!」
「是。」刘欣、刘陨异口同声。
刘骜一挥手,骏马抬蹄长嘶。
「驾!」两个男孩一握缰绳,挥鞭奔腾而去。
芷薇的心已悬到嗓子眼,刘欣虽然机智过人,但他经验过浅,万一在途中发生什么变故,该如何是好?
「你叫芷薇是吗?过来坐。」
刘骜命人加座,芷薇有些惊讶,不敢违令,只好坐下。
「你一直贴身照顾欣儿,他平日里爱些什么?」
「回皇上,殿下好学多问,也说不上来最爱什么。」芷薇答得战战兢兢,深吸一口气:「自从王爷王妃过世后,殿下几乎没什么感兴趣的了。」
刘骜叹气。
当年刘欣之父为抗北方蛮夷,战死沙场,王妃难忍丧夫之痛,跟着殉情,年幼的刘欣被父母弃在人世。刘骜知他天赋过人,却总想不出办法弥补他内心的创伤。
「那——现在宫中,谁在教他学识?」
刘骜此问立刻引来王莽接话:「是个姓徐的老书生,昨日已被我抄了家,不教殿下正当学说,净出些蛊惑人心的题目让他作文章。」
芷薇一惊:「王爷抄了先生的家?殿下可是很尊敬他呢,说他不畏强权,敢言直抒。」
王莽淡笑:「那是因为欣儿太年轻,我已为他物色了一位更好的老师。」
天际如火,冥冥中,宿命情仇难已抛躲。
***
旷野上,两匹骏马飞驰向前。
刘陨咬牙,怨恨赶了许久仍甩不掉刘欣。他回头看到那张英俊脸庞,顿时妒意横生,大叫:「刘欣!别人说你长得俊俏是因为你爹和一个戏子鬼混,生下你这杂种。你娘当年不是简单殉情,她是见不得你爹做鬼还想着那戏子。」
刘欣在马背上颠簸,紧皱眉头,看着前方的刘陨:「你和一个杂种赛马,可见你连杂种都不如。」
刘陨又气又急,一拽缰绳绕到刘欣后面,猛挥马鞭抽中刘欣马身。猎马大惊,长嘶着乱奔而去。
「卑鄙。」刘欣骂道。
身下猎马受惊发了狂,如何都不听指示,一个劲乱冲乱撞。刘欣跨于马背,任它一路飞奔,身后的刘陨早已没了去向。猎马疾奔了数里山路,仍停驻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竹制的小桥,别致典雅。猎马飞蹄驶过,小桥不堪重负,塌了大半,溅起桥下的清澈溪水。
「吁——」
前方矗立一座竹扎小屋,朗朗书声顺风而来。刘欣拍着马脖子,猛拽缰绳,仍拉不住向前冲去的猎马。
眼看就要冲进小屋,突然间,一段悠柔的竹叶吹奏声响起,宛如仙人奏响的歌曲。猎马听后,低嘶一声竟缓缓放慢脚步,踩踏几下,驻足停下。
刘欣下马,向前望去。竹屋门口站了个身着白衣的人影,白衣配上雪肤,不显娇柔,却是清雅。凉风忽然平地起,掠起他的青丝长发,绕上修长挺拔的身体。
刘欣只觉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站在竹屋门口的是个俊逸的青年,说他俊逸,是因他的气质实在优雅,仿若周身笼着一圈明亮的光晕。
像是受了蛊惑,刘欣渐渐走近,发现他身高与自己相当,颀长、俊秀,温柔中又带慑人。薄亮双唇,高挺鼻梁,若有似无、漫不经心的微笑。
「你是……欣殿下?」仅仅五字却如山间天籁,怡人轻快。男子望着刘欣腰间的刻名玉佩,开口问道。
普通人面对皇亲大多阿謏奉承,他的不卑不亢让刘欣有些意外。视线触及那双墨色美目,顷刻间,似曾相识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高傲、犹如星辰般的瞳仁。
似乎千百年前他们就已见过,刘欣拼凑着脑中零碎的记忆,喃道:「董贤……」
轻和的笑漾在唇边,董贤收起手里的竹卷,招呼刘欣:「原来你认识我。我本想今天去见皇上,经过这里时,发现私塾的先生病了,念书时发声困难,我就暂时替他代课,耽误了去围场。」
恬静的语气倒把刘骜一行人说得极不重要。
董贤走入竹屋,又转身道:「殿下是驾不住马才跑来这里的吧,那不如进来坐坐。」
一针见血的推测让刘欣有些恼,其实他并未见过董贤,却本能地说出他的名字。或许世间,只有他配得上这二字。
刘欣低头进屋。一个老者坐在讲桌旁,像是书塾真正的老师,底下坐着一群七、八岁的幼童。
董贤领刘欣坐到最后一排,对众人道:「他要比你们大上几岁,要叫他哥哥。」
学生个个转头,好奇地打量刘欣,让他顿感不知所措。
董贤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是做哥哥的人了,不要腼腆才行。」
成熟、稳重。
肩膀被五根修长的手指所覆。刘欣忽觉,比较起眼前人,自己则显太过稚嫩。
「老师,是谁把我们的桥弄坏了?」几个小孩趴在窗边,指着被践踏毁坏的竹桥问。
刘欣浑身一紧,不敢作声。只怪刘陨那鞭抽得太狠,让猎马大发脾气。
「老师没看清谁弄坏了,要不我们这堂课去修竹桥,好不好?」
底下一片欢呼,董贤问夫子要来长绳,带着孩子们走去桥边。刘欣有些过意不去,也跟着跑去。
说是一起修桥,七、八岁的孩子哪会认真动手?不出半个时辰,就都蹲在溪边戏水。董贤也不怪他们,一人把整张竹扎桥面拖上岸来,重新编扎。
溪水沾湿他的白色长袍,董贤卷起衣袖,丝绸般光滑的右腕上却印着一道狰狞剑痕。他无意间抬头,望见刘欣说:「殿下,你到另一头帮我拉住桥面,我一个人不太好编。」
刘欣抿唇,走去帮忙拉住桥面的另一头。他静静看着董贤,年纪要比自己长上几岁,白靴、白袍,整个人都透着圣洁的气息。
董贤独自把竹子重新扎平,再铺上桥。收拾完毕,他掸掸衣袖,摘来桥边竹子上的一片竹叶,轻轻吹奏。
那音律刘欣已听过一遍,此刻再听,宛如天籁。而那吹奏之人站在风中,更胜仙人。
刘欣忽然瞳孔一缩,问道:「董大人,听说你被咸阳王的人伤了右腕,武功全废,是不是真的?」
突兀的问话,让董贤一楞,两双深邃的亮目在空中相会。直对那双血气方刚的眼睛,董贤丝毫不显畏惧,淡笑:「臣武功本来就弱,况且我也不爱厮杀,废了也罢。」
「是吗?那大人腰间这条软鞭是用来驾马的?」刘欣问得戏谑,像是抓到他一个大大的疏漏。朝中无人不知,云阳董贤擅用一条软鞭。
此物缠在腰间,算是暗器,可于几尺外绞人首级。董贤微怔,从腰间抽出那条细长软鞭,微笑说:「殿下多虑了,这鞭子跟了我多年,一时也舍不得扔,就一直贴身带着。董贤福浅,往后再也用不到它了。」他说着,随手将软鞭往边上的树枝抽去。「啪」一声,铿锵有力,却只能说这是条好鞭子,而不能夸执鞭人技法高超。即使再伪装,动作间还是会暴露破绽。
董贤挥鞭时,出手虚浮,毫无习武之人的气魄。刘欣沉默不语,眼里仍带怀疑。他弯腰捡起一片竹叶细看,眸中颜色更深了一分,霍然道:「天色不早了,我是时候要回去,董大人要不要同行?」
董贤抬头看看天色,「这林子岔路极多,殿下的马刚是发狂才闯入,回去也不一定识途。我要是不与你同行,只怕走不出去。」自信的笑漾在墨色瞳仁中。董贤直视刘欣,温柔如斯却又带着压迫,普通人望见这双眼睛势必痴上三分,刘欣也不避躲,四目触碰的瞬间,犹如高手过招般激起波澜。
我看不清你,你也休想看清我。刘欣的气魄绝非十七岁所有,他望着董贤说:「那就劳驾你带我回围场了。」
虽只代了半天的课,孩子却粘上了董贤。费了好大气力才从书塾脱身,回到围场时已过傍晚。董贤骑马走在前方,刘欣于后跟行。到了石亭,董贤下马,走去向刘骜行礼,并把邂逅刘欣的事诉说一遍。
夜色已浓,朦胧灯光将他的影像拉得越发颀长。刘骜忘了去问刘欣怎会误入竹林,先问董贤道:「伤势如何?有没有大碍?」
「皇上不用担心,只是原就不济的武功被废,我没有受什么重伤。」董贤轻轻一笑,不再多言。石桌上放了几枚卵石。刘陨早就回来,本想搏个好彩头,没料到刘欣却和董贤一起赶回。刘陨气得牙痒痒,后悔那一鞭子没抽在自己的马上。石亭内外,侍从不下数百人。从董贤骑马抵达后,看到他的人眼里都充满折服、赞叹。
俊美、温柔、高高在上——董贤原来就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说他是佳人,似乎又有局限,修长的轮廓无时不散发着慑人气魄,冷傲怡然。
「你明日起就搬进未央宫,朕会安排文职事务给你做。」刘骜沉声说。
王莽坐在边上,轻笑:「读书写字多自在啊,早知道我也让人废了武功。董大人,你好福气。」
董贤苦笑:「王爷说哪里话,我不像你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废了也不可惜。」
芷薇看刘欣安然回来,总算放下心来,目光落到那聚众人视线的董贤身上,少女心弦忽被挑动,弦音四起。只觉脸上一阵发热,董贤的一颦一笑都惹得芷薇芳心颤动。天下竟有这等貌美的男子!
「芷薇?」刘欣看她站着发楞,忙在她眼前挥手叫唤。
「殿下叫我?」芷薇回过神来。幸好天暗看不清,其实她的脸蛋早已通红:「原来董大人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武功被废了吗?真可惜。」
刘欣叹气,低声说:「傻丫头,看你还是没长进,万事不要被表象迷惑。说不定这是装的呢。」
芷薇一听,有些不服,为董贤开脱:「他虽身材修长却单薄的厉害,怎么看也不像会武功。殿下太多心了。」
主仆二人坚持己见,刘欣又说:「董贤与王莽走得甚近,突然间就受了伤,要来宫里做文职,你不觉得这当中有蹊跷吗?」
「不觉得。」芷薇倔强道。
刘欣看她冥顽不灵,也不再说。至少自己心里已设下防备,即使再变幻的手段也无法攻破他的心。
***
马蹄声声,白马长嘶,停在一座朱色木门的大宅前。残阳夕照,董贤踩着满地支离破碎的阳光走入王莽宅邸。仆役见了董贤,立刻为他栓好马匹,领他入内。皇亲驻地,目光所到处一片雍容华贵,虽是秋天,满园仍是一片奢侈春意。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偌大宅院越是深入越感寂寞。董贤着急地跟着仆役,素来微笑的脸庞难得挂上愁容。拐过一个又一个庭廊,最终停在一间雅阁外,董贤本想敲门,却又放下手,轻轻推门入内。屋内布置井然有序。
一名慈蔼妇人半卧在座椅上,她已不再年轻,额上皱纹清晰可见。从一双略粗的手上可看出,过去干了不少体力活。丫鬟看到董贤,轻推那妇人:「夫人,董大人来看您了。」
「嫂娘。」董贤走去,蹲在妇人身边轻声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外忙碌,所以不能来看您。」
董玉兰听到董贤的声音,睁开微眯的眼睛,坐直身子道:「还是要以正事为重。王爷对我们不薄,贤儿,你可要好好报答他。」
董贤默默点头道:「嫂娘近来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倒是王爷太费心了,赐了好几个丫鬟侍候我,凡事都让别人代劳,有些不习惯。」
董贤轻抚她的手:「嫂娘过去吃了这么多苦,是该享享清福了。」想起故乡云阳,实在是个多病多灾之地。
董贤出生不久,爹娘就相继离世,大哥大嫂膝下无子,担起父母之职,带大襁褓中的他。可惜祸不单行,瘟疫再度肆虐,大哥也跟着倒下。长嫂如母,大嫂将他视作己出,凭一人之力将他养大。懂事以来,董贤只叫过一个人娘。那就是大嫂董玉兰,他叫她嫂娘。董玉兰身穿华服,却没有大户贵妇的矫揉造作。
她伸手抚过董贤的脸庞,如一个慈母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嫂娘的手指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董贤心头忍不住泛上酸楚,若不是为救他,她也不会被竹叶青咬伤。中原毒蛇以竹叶青、龟壳花、五步蛇最毒,其中又以竹叶青毒素传播时间最快。
那时正处山涧,眼看一条毒蛇在后虎视眈眈,嫂娘奋不顾身扑来,为他挡去那致命一击。王莽府内的奇珍异草,虽能暂时保住嫂娘性命,却不能彻底根除毒素。转眼间,已过五载。竹叶青之毒无方能解,只有王莽府珍藏的武夷灵芝才可控制、缓解,但也不能断言中毒者不会突发身亡。董贤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董玉兰看他担忧不已。五年来,这孩子从没释怀过。她握着董贤的手说:「不要难过。嫂子过得很好,何况人生在世,总有一别的时候。」
要不是因为自己,嫂娘定会长命百岁。董贤点头,沉默不语。
妇人摸索间抚过他右腕的剑痕,立即拉来细看:「贤儿,你的手受伤了?这是练武之人的命门,你被人伤了这里,岂不是……」
「孩儿不孝,没保护好自己,现已武功尽失。」
妇人听后,哽咽一声,叹道:「我住在王爷府内,每天都要消耗如此贵重的灵芝,都因为我才让你这样冒险。」
「嫂娘不要担心,我虽不能再为王爷冲锋陷阵,但还能帮他不少。」
「这就好。滴水之恩,当要涌泉相报。别人对我们的好,千万不要忘记。」
董贤轻应一声。丫鬟已把补品搁在桌上,他端来喂嫂娘一口口喝下,直到她再次入睡后,才举步跨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