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从袖子中拿出龟壳,轻轻摩挲着。
“咔啦——”手中的卦符落在地上,却没有伸手去捡,而是定定看着,神情变得更加忧悒。
睽卦,火泽睽。
本卦为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往复无空。万物有所不同,必有所异,相互矛盾。
睽,就是异变。
主事业,则百事皆衰,主姻缘,则家宅生变,夫妻分离。
火泽睽,更是睽卦中的大凶之卦,主阴阳相隔,生死相阻。他按住胸口,不久前受过的伤似乎还再隐隐作痛。
不由自主想起去南海前曾经替自己占卜的那两个卦,皆是凶卦,难道自己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
他再看一眼内堂,眼中涌现了浓重的阴霾,真的不甘心啊,等待了五百年,终于可以和她朝夕相对,她终于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却要结束了……
等待自己的是无间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并不是害怕地狱的折磨,而是遗憾,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有生之年,她会更加憎恨自己吧?她说过,她不喜欢寂寞,自己却要丢下她一个人在尘世中漂泊,然后,在若干年后,她会年华老去,会衰竭死亡,会在奈何桥畔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继续轮回,在红尘中辗转。却永远不会再和自己有任何交集,即使是擦肩而过的缘分,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如果知道自己的劫难并没有结束,如果,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就不会和她结婚,就不会带她来到随园,就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任凭她嫁给锦衣华服的公子也好,凡夫俗子也好,总归是平淡的生活,不会背上寡妇的名声。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着夕阳中暗淡萎靡的莲花,这只喜欢闹别扭的鬼啊,璃月蹙眉问道:“以后,我会住在这里,隐莲也会住在这里,那么,你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不好吗?”
贞元依然低垂着花蕊。
“贞元……”他轻轻唤道。
“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吗?每次我央求你留下来,你都不肯,现在为了那个女人,你就要住在这里吗?你就那么喜欢她,不忍心让她住在你那间破旧的木屋子里?”贞元气呼呼地抱怨着。
沉默了一会儿,璃月低声问道:“贞元,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我喜欢你,喜欢伯琮,喜欢允文。”
“不是那样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璃月轻笑摇头,“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死的时候,实在是太小了啊。”
“我怎么不明白?”贞元愤懑地说,“不就是像伯琮那样吗?为了那只狐狸精居然不理我,还和允文闹别扭。”
璃月怔住,“什么狐狸精?”
“你也是一样啊,现在眼睛里只有你的妻子,连伯琮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还来问我!”贞元似乎真的生气了,不再说话。
璃月默然了,最近,他的确忽略了伯琮,却不是为了隐莲,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伯琮绝对不像他的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能懦弱、玩世不恭、沉迷酒色……
无论群星怎么争辉,都无法掩饰他的光芒,现在,那颗紫微星已经磨砺出锋利的棱角,准备全力反击。尤其自己在古桥镇被袭以后,愤怒会使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他想看看,伯琮究竟可以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只是不知道,上天会不会给他那么久的时间……
至于选择和隐莲一起住进随园,贞元只说对了一半,固然是不忍心让隐莲住在那么狭窄简陋的木屋中,然而,更要重的理由却是因为那里距离摩羯太近,太危险……
晚餐很丰盛,也很可口,璃月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啦?我做的菜,现在不合你的胃口?”隐莲问道。
“不是。”璃月摇摇头,看着窗外,“贞元,他没有过来吃饭。”
“鬼也吃饭吗?”隐莲讶然。
“他可以闻味道,”璃月解释道,“他很怕寂寞的,也不喜欢躲在莲花里,一到晚上,就忍不住跑出来游荡,伯琮害怕他吓到人,才空着这个院子。”
“你总是说起伯琮,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问道。
璃月笑了,“他是一个掩饰自己很成功的人。”
“呃……”很奇怪的形容词呢。
“也是一个会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啊?”
璃月看着摇曳的烛火,轻轻说道:“如果,我们活得够久的话,大概可以看到他改变世界的那一天吧?”几不可闻地,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黯淡了眸色。
隐莲微怔。
隐莲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璃月已经出去了。
昨夜,他们并没有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新婚之夜,他一个人走出新房,天亮才回来,然后神情平静地做了早饭,吃饭的时候对她说,他已经雇了一辆马车,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临安。
隐莲笑笑,“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璃月也淡然地笑了。
于是,两个人来到临安,来到随园。
虽然他没有说,但是,隐莲知道他牵挂着他的朋友,那个叫做伯琮的朋友。
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着他,很多以前自以为是了解的,发现不一定是真实的,而原本陌生的,不知不觉中却变得很熟悉。
虽然并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但是,大半个月的相处,却已经渐渐习惯彼此的存在。
而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昨天晚上,璃月这样说:“我们分开太久了,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吧,到你能够接受我的时候……”
隐莲默然。
他没有提到“爱”字,他很清楚,她的爱,都给了另一个人,没有一丝一毫可以留给他。
然后,他去了隔壁的房间。
这一夜,隐莲辗转反侧,她没有想过,璃月会这样做,她以为,璃月会迫不及待地得到自己,他不是期待了很久吗?好像还画过自己的画像,在什么木屋里,那个俞允文偷看过,所以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不知道璃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厅堂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四碟小菜、一碗米饭,用纱罩罩着,旁边一张白色的纸笺,字体清秀端丽娴雅,由字见人,那个人也应该是一个满腹锦绣的人,“隐莲,我有要事进宫,你醒后自行用餐,院内景致很好,可以游玩,后院藏书阁藏书甚多,聊以解闷。贞元单纯质朴,你们必能相处融洽。我会速归。璃月。”
隐莲有片刻的怔忡,那些小菜,很眼熟,她曾经在蓬莱上做过的,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慢慢坐在桌旁,夹一口放在嘴里,睫毛莫名地颤悸了一下,很熟悉的味道,和她做过的分毫不差。
是真的,很喜欢自己啊,所以,才会什么都放在心里,所以,才会那么妒恨大师兄……
如果,如果没有大师兄,如果,人的心可以分开的话,真的很想分一部分给你……可惜,太迟了……比起大师兄,你晚出现了五年,而我认识你,却晚了整整十三年。
隐莲并不明白,感动其实也是一种心情,而由感动衍生的另外一种情感,就叫做——爱。
第6章(2)
院子很大,藏书阁的书很多,她却没有兴趣,坐在荷塘边上,把脚浸在水中,保持不动,那些银白色的小鱼误以为多了两颗温暖的石头,忍不住凑过来碰碰触触,弄得她好痒,“格格格”地笑出声,那些小鱼受到惊吓,又四散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