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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塞上春(贵气公主) 第一章 作者:苍葭
    十五年后?初春

    长安?阳和宫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长安城中,皇宫之内,论金碧辉煌,阳和宫绝不起眼,但若沦建筑之完美、结构之精巧、布置之典雅,阳和宫却是稳居第一。

    阳和宫原是御花园中供帝后巡游时休憩的偏殿,为了与御花园中的景致互相映衬而不显突兀,工匠颇费巧思,利用园中起伏的地势和花卉的疏密,使阳和宫看来就像百花丛中的一只栖蝶,美丽而和谐。

    时值春日,园内百花初放,兼且此宫主人独爱海棠,庭中遍植海棠树,花开如雪,暗香袭人,融融春意,再加上宫内祥和清幽的气氛,令这处阳和宫仿佛天上的贝阙仙阁,超然于红尘之外。

    “公主,您也读了两个时辰了,该休息了吧?”一个头梳双鬟、饰以彩带的小侍女笑吟吟地提醒一身白衣,伏案展读绢书的主子。

    “嗯……”窈窕的背影一动不动,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轻轻漫应了一声。

    “彩霞,别打搅公主。”另一个同样装束,身材略高的侍女端茶过来,顺便瞪了一眼冒失多嘴的女伴。

    “没关系的,彩云。”白衣女子将绢书卷起,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头,“我也累了,正想休息。”

    彩霞吐吐舌头,“就是,人家是为公主着想。彩云姐总拿人家当不知轻重的小孩子!”

    彩云抗议地道:“公主您再这么宠她,她更要无法无天啦!”

    白衣女子不由莞尔,徐徐转身,向两人一笑,“其实最宠这小丫头的,还不就是彩云你吗?”

    服侍主子已经十年了,早该对此视为寻常,然而每次见到主子展颜,总还是会涌起惊艳的感觉,再一次看得呆住,感叹上天的偏爱。

    秋水为神玉为骨,荚蓉如面柳如眉,再怎么精妙的言语,也无法将这张面孔的美丽形容于万一。而最令人迷醉的还不是五官的美艳,而是那种春风拂面般的柔和之气,仿佛世上无愁人间无怨,只要在她身边,就心神皆静百虑全消。

    这位安顺公主本是河间王长女,一降生便逢皇上驾临,极得爱宠,携回宫中抚养,至今已有十五载,安顾公主自幼聪慧,随班婕妤习诵诗书,更精于音律歌舞。九岁时就曾编成琴曲《汉宫春》,令乐府乐工侧目;十三岁时为皇上寿宴所编的《四海一清舞》,更是得到皇上的激赏和乐府的推崇,成为每年元日宫中必演的节目。

    “虽说郊祭的日子快到了,公主也不必太过辛劳。乐府按月领俸禄,这些编曲的分内事,可不能全推到您身上来呀!”彩云将绢书收起,轻轻劝道,

    不是她爱说,乐府掌管祭祀宴会的一切音乐歌舞,宫里供养的乐工何止上百,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就来求主子?堂堂大汉公主难不成专职负责这些事的?

    浣春微一摇头,“不,这次的乐舞是皇后娘娘要在父皇寿宴上用的。”

    “皇后也太霸道啦!”彩霞跳将起来叫道,“地要讨皇上欢心,干什么不自己编舞作曲,总想捡现成的功劳啊?”

    彩云狠捏她一记,皇后在宫中耳目众多,这种话也敢大声乱嚷嚷,嫌命长吗?

    浣春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皇后过去虽曾习舞,却不曾学习过正统的乐舞知识,我帮点小忙也是应该,只要父皇欢喜就好。”

    成帝之后赵飞燕,奉是民间选人宫中的舞姬,后为成帝所悦,历婕奸、昭容而为后,性最善妒。浣春的诗文之师班婕妤,便是被她逼得自请奉养太后于长信宫。若非浣春是成帝最宠爱的义女公主,赵飞燕又颇倚赖她的才艺,只怕早不见容于宫中了。

    彩霞气仍未消,兀自忿忿不平,“就说上次的《归风送远操》吧,非但拿去向皇上邀宠,还大言不惭地声称是她自己所作,真是……”不知羞耻!

    浣春不再理会彩霞,秀眸转向窗外一树雪白的海棠。其实对皇后的善妒,她一直都是很能理解的。既以色事人,早晚有色衰爱驰的一天,到那时,独守空床的凄凉又有谁看得见?

    这个后宫,不,不如说这个天下,都是以男子的需要为依存的,身为弱质女流,惟有善用女性的天赋为自己争得一个位置,甚至这种位置,亦是朝不保夕的,因此,谁又有资格怨恨谁呢?她的老师班婕妤不也深明这个道理吗?那首传唱天下的《怨歌行》,所怨的也不是皇后,而是曾信誓旦旦的良人啊,

    “新裂齐纨紊,鲜洁如霜雪。栽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拨弄着瑶琴,信手弹出《怨歌行》哀婉的曲调,她轻声低吟曲辞,心头浮起淡淡的冷笑。

    或许这就是命吧?冥冥中掌控一切的神祗早已定下了所有生灵的道路,不容一丝违逆、而自己呢?自己的命运又会如何?真的会因为这一双断纹掌而遭逢不幸吗?

    七岁时听班婕妤讲了佛经中《母鹿哀子活》的故事后,她哭着闹着追问为什么自己的爹娘不要她,将她送进宫,更从不来探视,惊动了太后跟皇上。也就是在那一年,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已经被预言注定了的命运。

    她也曾怨恨过为何上天要赐绐她这样的命运,但年复一年过去,她学会了平静地接受和等待。按照潭师古的预言,她在十六岁那一年将遇上无法化解的生死大劫,若是命中注定天亡,当然无活可说,若侥幸不死,这一生怕也只能终老于宫中。悠悠岁月,寂寂深宫,没有点聪明和耐性的话,还真不易过哪。

    只是,在这深宫之中,并不是只要有耐性就能平安度日的。她这样用心学习乐舞,又毫不吝惜地在皇后与宫廷中使用,其意也是为了自保。不想被宫中的倾轧吞噬,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很有用,无论对哪一方……

    正沉思问,忽听外面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汉成帝刘骜笑容满面地踏进阳和宫,看得出来今日龙心甚悦,拉起向他行礼的浣春,“春儿不必多礼,朕今日高兴得很啊!”

    浣春含笑问道:“何事令父皇如此欢喜?可否告诉春儿,也好让春儿陪您一起高兴啊!”

    “今日早朝,国舅曲阳侯献上紫云灵芝一株,据说是昨夜突然于皇宫正门上长出来的。这岂非大大的吉兆?本朝盛世,故而天降祥瑞,朕难道不该高兴吗?哈哈哈哈!”刘骜得意非常,纵声大笑道。

    皇宫正门能在一夜之间长出灵芝?浣春心中讶异又疑惑。她虽然长于深宫,却也知道灵芝多出深山大泽,尤其是人迹难至的峭壁绝崖,而皇宫正门……可能吗?

    “父皇,这紫云灵芝可否让春儿见识一下?”

    “朕正是带来让你开开眼界的,来人!”

    一旁早有内侍将祥瑞用金盘盛托至浣春面前。那是一株大如巴掌,色泽深紫的灵芝,状似华盖,异香扑鼻,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珍。

    浣春小心翼翼地将灵芝托于掌心,仔细端详了片刻,黛眉微蹙,“父皇,这件事或有曲折……”

    “怎么?”刘骛诧异地问,“灵芝难道是假的?”

    浣春摇了摇头,“不,灵芝确是奇珍,只是恐怕非宫门所生。若是这灵芝如曲阳侯所言,乃是昨夜突然长出,今早方才为人发现采下,根蒂处应该还很新鲜才是,可这株灵芝根蒂处已呈黑紫发干,至少已离根十余日……”她倏然住口,不再说下去,刘骜却已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欢容陡变。

    “王根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哄骗朕?什么天降祥瑞!”再看一眼那金盘中的灵芝,怒气勃发,一掌扫落地上,跺足怒道:“朕定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父皇!”浣春急忙拉住刘骜的衣袖,心中不由暗悔自己的多言,“曲阳侯断不至于有意欺君,也许是因为父皇寿辰临近,故而想出这么个法子,其意也在于让父皇开心,父皇就不要再追究真假吧?”

    刘骜怒气未息,“即使是要令朕欢喜,也不可用天降祥瑞来开玩笑!若传出去,岂不让百姓笑朕昏庸!”

    浣春微笑劝道:“其实这灵芝的确大非凡品,即便不生在宫门上,然而于此时出世,不也是一桩祥瑞吗?父皇寿辰将至,曲阳侯献上奇珍,父皇也该欢喜啊。何况此事早朝时已为众臣周知,再降罪于曲阳侯,岂不为人所笑?再说曲阳侯乃是太后亲弟,父皇的亲舅,父皇真要下旨严斥,只怕太后脸面上过不去,不如一笑了之。父皇若还生气,将曲阳侯宜人宫里面责就是。”

    刘骜默然片刻,叹道:“春儿,你若生为男子,朕定将皇位传予你。”

    “父皇又取笑春儿了,舂儿怎配为帝?太子文才武略皆为上上之选,将来定能继父皇之志,成为一代明君。”

    成帝年老无嗣,太子刘欣乃是定陶王世子,三年前随父入朝时,受成帝赏识而立为太子,与浣春情谊甚笃。

    “朕身边亲信无数,只有春儿你真正贴朕的心,唉!”成帝一声叹息,“你已经到了及笄之年,朕也该早日为你选一位驸马才是。”

    “父皇?”她诧异地抬眼,“春儿……命格凶险,只求能陪父皇终老于宫中,怎敢作婚嫁之想?”

    成帝不以为然,“胡说!你在朕身边十余年,何曾有什么灾祸?你父母听信那些方士谄言,实在糊涂!你怎地也跟着糊涂起来?”

    浣春垂首,方士陷言?好容易的四个字,她却为此付出了十五年的深宫岁月啊。因为垂着头,没有人看见她眼中掠过的那一丝冰冷。

    成帝此刻已是意兴阑珊,传旨起驾,“罢了,回未央宫!”

    长信宫?花蕊殿

    “哼!这丫头是越来越放肆了!”王太后一拍几案,怒声喝道:“竟连哀家都不放在眼里!”

    “太后息怒,安顺公主绝不敢对太后不敬,这……这大概是误传谣言……”班婕妤急切地为爱徒辩解,心中惶恐不已。后宫乃天下间最福祸莫测之地,流言即可杀人,浣春这孩子,实在太不当心了!

    “班婕妤,”王太后冷冷地看她一眼,“哀家知道浣春这丫头是你的得意弟子,不过你在教她诗辞歌赋之余,多少也该教些礼仪规矩吧,可别仗着皇上宠她,就目无长上了!哀家能容她,未见得人人都能容她!你说是不是?”

    “太后教训得是!”班婕妤深深低下头,恭敬地应道。

    “班婕妤到!”

    小宫女一声高呼,将沉醉于曲谱中的浣春拉回到现实世界。“婕妤师傅!”她欢喜地迎上前去,“今天不用服侍太后吗?怎么有空来弟子这儿?”

    班婕妤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好久设来看看你,太后今日到太庙斋祭,我就请旨过来了。”

    “原来如此,弟子正想去长信宫见您,向您请教乐舞上的问题呢,”浣春将班婕妤让到长几前坐下,亲手奉上香茶,笑着说道。

    班婕妤没有喝茶,只是拉着浣春的手,欲言又止,目光中充满担忧与焦虑:

    “婕妤师傅,您怎么了?”浣春敏锐地察觉到班婕奸有心事,关切地问:“难道皇后又……”

    “不,不是……春儿,这后宫是非纷繁,福祸荣辱,常在一言之间,平日要多加注意,切莫逞一时之快,以至招人嫉恨。你一向聪明,也不须我多说什么,自己小心着意就是。”

    “嗯,春儿明白,多谢婕妤师傅提醒.”浣春微笑答应,心下冷然,灵芝事件必已传至太后耳中,太后也必是发了脾气,婕妤师傅方会有这番话。

    其实她早在当日便已暗自后悔失言,身处深宫,步步皆险,十五年来,她一直谨慎言行,从不与人结怨,那日却不知怎地竟多起嘴来,事后想起也颇觉奇怪,更下定决心再不犯同样的错误。

    “你明白就好。”班婕妤忧郁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近来又有什么佳作,让为师品评品评如何?”

    一旁彩云早捧过琴来,这琴高弦大肚,漆色斑斓,古意盎然,琴尾雕以古篆书“绿绮”二字,出自上代名家之手,是浣春六岁时皇上所赐,可谓稀世奇珍。

    调了调弦,纤手一拨,流水般的琴声便轻柔地飘散开去。同时启檀口,发清歌,悠悠唱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琴音袅袅,余韵徐徐,歌声婉转,如思如诉,一时间,整个阳和宫一片肃然,上至班婕妤,下至粗使宫女,都被这美妙的乐音陶醉,而沉浸其中怔怔出神,连往来燕子也敛翅落在枝上,侧头倾听。

    曲罢良久,所有人方自神游中醒转。班婕妤欣喜异常,笑道:“春儿,你的琴艺愈发长进了,这曲辞可是你所作?”

    浣春笑着摇头,“这曲辞是太子殿下前几日在宫外偶尔听到的,弟子甚是喜爱,试着配了琴谱。”

    “能作出这等好诗,想必也是饱学之士。”班婕妤赞叹地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忽听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笑道:“诗好,琴好,歌更好!只有浣春你方能将这苜好诗表现得淋漓尽致啊!”

    随着语声,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锦衣公子步入殿来。

    “太子殿下!”所有内侍宫女一见此人皆跪倒在地,班婕妤和浣春也离座行礼。

    来人正是以定陶王长子身份嗣太子之位的刘欣,他向与浣春友善;抢前拉了她起身?口中笑道:“大家免礼。班娘娘,我知您一向最守礼教规矩,今日就请免了找拘束吧:”

    班婕妤家知这位太子性情平易不喜虚礼,也笑了,“既如此,妾身不如早些告辞,也免得太子殿下见着我这个礼教师傅不自在!”一边笑着辞了出去。

    出了门?又想到,浣春深得皇上宠爱,又与太子殿下情谊甚笃,连赵皇后也时时用得着她的精湛技艺,就算太后一时气恼,电应不至于会发作于她,自己真是有点杯弓蛇影了。

    送班婕妤走后,浣春回到殿中,却见刘欣坐在几前,悬手比划着“绿绮”?却又迟迟不拨弦,不由笑间:“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刘欣闻言皱眉,“现在又没旁人,怎地还叫太子殿下?春儿,你明知我不喜你这般称呼.”

    “欣哥哥,”浣春顺从地改了称呼,“今日是不是又有好诗拿来给我拜读?”

    “怎么,没诗便不能来吗?”刘欣故作不悦地瞪她,“好个势利的安顺公主啊!”

    “欣哥哥!”浣春轻嗔地娇呼一声,玉颊飞起两朵红云,秀美无伦的容颜更添艳色,教刘欣看得目不转睛,忘情地伸手握住了浣春的柔夷,低声唤道:“春儿……”

    浣春眉头微皱,轻轻抽回手,不着痕迹地奉上香茶,“欣哥哥,请用茶。”

    刘欣的失落写在脸上。春儿啊春儿,为何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意,什么九五之尊,什么皇家血脉,在我眼里,都不及你双眸一顾啊……

    “春儿的生日就快到了,欣哥哥今年要送什么礼物给春儿呢?”为打破尴尬的气氛,浣春故作好奇地问。

    刘欣吸口气压下心酸,展颜笑道:“只要是春儿你想要的,我必定千方百计为你求得!”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不可反悔哦!”

    “我何时曾说过虚言哄骗你。”刘欣板起脸做不悦状,眼中却含着笑意,

    “那好,我要欣哥哥答应春儿,今生今世,永为兄妹,如何?”

    刘欣霎时苍白了脸色?今生今世,永为兄妹!春儿,你是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死心吗?原来在你心中,我只是一个血缘浅薄的兄长而已……

    浣春垂着眼帘,不去看刘欣的脸色。刘欣的情深一往,她怎会不知,但皇室血缘,宗族礼法,岂容轻忽。父皇那日已有遣嫁之意,只怕便是一种警醒,地聪慧无双,见微知著,可不愿为此面被皇上猜忌。

    这个宫里,刘欣的太子身份虽是个上佳的保护伞,却也是个危险的变数,她的未来,不需要变数!所以,他们只要兄妹的情义就行了。

    “春儿,你这话……是真心的?”沉默良久,刘欣才怆然低问。

    “字字真心。”

    “好,如你所愿!今生今世,永为兄妹!”刘欣端起茶碗,仰头饮尽。

    浣春抚掌而笑,眸中闪过一丝悲悯,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刘欣。“古人歃血为盟,今日欣哥哥却以茶铭誓,也算一桩佳话。从此咱们便是嫡亲的手足了,这才不枉我‘哥哥哥哥’地叫了这几年……”

    春光烂漫,不知人间愁何限。

    梦里暗惊,水流花落两无情。

    四个月后

    焉支山南?匈奴王帐

    右贤王薛克汗坐在厚而软的毛毡上,看着手上这封由使者自遥远的汉朝送来的信,沙色的眉毛挑得老高。“王根吗?……”他嘿然自语着,“老狐狸啊……”

    与那个汉朝的曲阳侯打了几年交道,深知此人的口蜜腹剑与老谋深算,不过,和王根合作也无非互相利用。他想借自己的匈奴大军夺取刘氏天下,自己何尝不存着吞并大汉的野心?

    自从呼韩邪单于迎娶汉朝公主昭君,成为汉家女婿,三十余年来,匈奴王族一直维持着与汉朝的和睦关系,甚至约束其他各部贵族不得与汉开战,自己早已心怀不满。这十数年来厉兵秣马,就是在等待时机。如今坐拥七万铁骑,再得王根内外配合,灭汉又有何难?何况汉朝此时人才凋零,朝中无能征之勇将,国库无备饷之钱财,根本不足为惧!

    想到这里,薛克汗不由得意地大笑起来。

    放下书信,他拿起一旁的画卷,这一打开,目光竟再也移动不得。

    “世上真有如此绝色?”他喃喃问,贪婪的眼神简直恨不能将画中人一口吞下,“王根啊王根,你果然是头老狐狸啊……”

    猛拍几案,他立下决心,“来人!”

    “大王有何吩咐?”

    “下书给汉朝皇帝,本王将与汉室和亲,迎娶安顺公主刘浣春!否则,就是兵戎相见!”

    暗云汹涌,风雨欲来。

    西汉成帝绥和元年二月初八?春分

    长安?阳和宫

    今日是安顺公主的十六岁生辰,阳和宫内外张灯结彩,布置一新。一早皇上便传旨,下朝后亲自来为公主庆生,赵皇后与太子也将驾临,自然让阳和宫上上下下一干内监宫女忙得不亦乐乎。

    浣春不耐烦吵闹,索性走到中庭,站在海棠树下赏花。十六岁,过了今夜,她便十六岁了。这几日来,心头总隐约有不祥的预感,若真如潭大师所言,她命里的大劫也将渐渐逼近吧?有些惶恐,更多的却是好奇。十六岁,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她呢?她命中的贵人,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会以怎样的方式与那人相识呢?……

    情思惘惘,一身淡粉裙衫的美丽少女,静静立在海棠树下,看来仿佛与满树花朵融为一体,形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然而,急促奔跑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画般的宁静,太子刘欣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进阳和宫的内庭,“春儿!春儿!……”他嘶哑的叫声带着哭泣般的颤抖。

    “欣哥哥!”浣春惊讶万分地看着刘欣,束发冠带歪斜,衣带凌乱,脸上泪痕点点,表情惊慌而悲痛。这是那个平素温文尔雅、礼仪完美的太子殿下吗?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令他变得如此狼狈?

    “春儿!你……”刘欣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快!跟我走!我带你离开皇宫!不,离开长安!”

    “欣哥哥,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站着不动,疑惑地望着他惶急的脸,“为什么要走?”

    “匈奴……匈奴右贤王振使者来,指名要你和亲,否则就要与大汉开战!父皇……父皇他……”刘欣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和亲?”浣春怔住,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匈奴使者……开战……父皇……

    原来,她的劫难,就埋伏在这儿啊,怎么听起来竟像是某种神圣的殉品呢……

    “父皇答应了?”她抬眼,冷静地问。

    “现在还没有,可是朝中几位大臣都极力主张答应匈奴的要求。父皇拿不定主意……总之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皇兄也不看好父皇的坚持吗?想来也不意外。大汉自立朝起,匈奴始终是最头疼的外患,高祖、文帝时就多以和亲笼络,至武帝时方国势强盛大败匈奴。可惜武帝去后边患又起,元帝以昭君和匈奴呼韩邪单于,汉匈得保四十余年太平。现今国库空虚朝中无将,若能再以一女和亲,省了多少兵灾战祸,即使她是成帝最疼宠的义女公主,为了国家利益,牺牲也是在所难免。何况,皇上恩宠庇佑了她十六年,如今,不正该是她报答的时机吗?如果能用她注定的灾厄抵消大汉的危机,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值得的吧?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无数事,最终得出这个结论。

    脸上仍是含着淡淡的笑意,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处变不惊、冷静理智了。为了这一刻,她足足准备了十六年,甚至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浮起的不是害怕,而是终于解脱的轻松。

    也许离开了这个深宫,她会有更广阔的天地呢。匈奴?会比这里险恶吗?哼!多年在皇后、太后、皇上面前周旋,她也终是有些厌倦了吧……

    见她神色不变垂目不语,刘欣急得汗如雨下,拼命拉她的手臂,“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轻轻挣开刘欣的手,抬眼,“离开这里,又如何?”

    刘欣呆住了,他想要带浣春走完全是一时气血冲动,至于以后该如何就一点没想过,被她这么一问,反倒无言以对。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出宫,逃出京,还能逃去哪里?

    如水波荡漾般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刘欣,不是一点不感动的,只是,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明。说你会不惜一切哪怕用性命来保护我,让我看看你的爱情到底有多深……

    呆了片刻,刘欣猛地一甩头,“我不管!总之我绝不让浣春你去和亲!”话虽如此,语气却弱了。

    明眸淡下来,不着痕迹,原来,欣哥哥的爱,也不过如此。那么惟一能做的,就只有让他彻底死心。

    “欣哥哥,你看这些海棠花好看吗?”她攀着一根低垂的花枝,含笑凝睇。

    人面花姿娇相映,刘欣一时间为这绝美的画面而呆愣,不由自主点头。

    “可是,春天一过,再美的花也凋谢了,只剩一片残红狼藉,那时欣哥哥还会觉得好看吗?”

    他瞠目无言,更不明所以。

    “很多东西就像花朵一样,再喜欢也无法挽留,与其看着它零落衰败而伤心,不如一开始就别去喜欢。春儿对欣哥哥,就是如此啊。”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永远也不可能有相爱的机会,所以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爱上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也永远不会换来她的回应。

    “欣哥哥,今天是春儿生辰,应该高兴才是。春儿就跳段舞来庆祝吧。”

    她退开几步,舒展合欢袖,轻盈踏起了舞步。春风漫漫,裙袖飞扬,纤细的身影像一只粉蝶,翩跹灵动。而在那轻盈的舞蹈中,一树海棠竟落花如雨,随着她的裙裾衣带,雪片般遮蔽了天,覆满了地,像招魂的白幡纸钱,却又绝美得不含一丝悲戚。

    于是,刘欣就这么呆呆地、呆呆地望着她,舞动春风,舞低落花,舞着他的爱恋,舞出昭阳梦断,舞出青冢黄昏……舞成绝响!

    “公主,怎么办?……呜呜呜……跟匈奴和亲?太可怕了啊……”闻听这个消息,彩霞立刻惊惶失措地抽泣起来。她的公主要嫁给恶魔一样的匈奴人、塞外蛮子,去常年酷寒炽热的大漠生活?天哪,她只要一想就浑身发抖……

    浣春微微笑着,并没有伤心之色,“彩霞,你家住在长安,还有父母兄长吧?”

    “是啊……”小侍女不明白主子为何还能有心情问起这个,疑惑地眨着泪眼。

    “明日我便送你出宫回家,你不必随我陪嫁塞外,好生过平凡日子去吧。这也算你服侍我一场的报答。”

    “公主!彩霞不会离开公主的!呜呜呜……”她虽然害怕匈奴蛮子,可更愿意陪在主子身边啊!

    浣春轻笑,“傻丫头,难道你舍得离开年迈的爹娘陪我埋骨大漠吗?”

    “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不会带你去的,不但是你,这宫里的任何一个侍女我都不会带。”

    如果要离开,她只想自由地走。背负自己的生命已是重负,她何力再去照顾旁人。

    “公主,彩云父母双亡,家中再无亲属,无论公主要去哪里,彩云都定当跟随。若公主执意不允,彩云只有以死明志。”

    浣春望着这个侍候自己多年的侍女,眼中有些淡淡的厌倦与冷意。不知是为她的忠诚感动,还是因她的坚持而无奈。“傻瓜……”浣春轻轻笑,春风般拂过,不再说什么。

    傍晚时分,皇后娘娘突然前来阳和官。

    成帝之后赵飞燕已年近三十,仍保持着十八九岁少女的娇艳容颜。她与浣春并无深交,此刻来访,不免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皇后娘娘,这是新作的舞乐,今后浣春不能再为娘娘效力,就当做临别之礼吧。”浣春微笑着,将绢册递了过去。

    赵飞燕的脸上却并无欢容,接过册子,又轻轻放回几上,“皇上今日去未央官,神情郁郁,命本宫来见你,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春儿明白,父皇但有所命,春儿无不遵从。”她敛眉庄容回答。

    赵飞燕默然半响,道:“我……曾为你向皇上进过言,皇上只说了四个字:天命如此。”

    “皇上说得对。”她神色不变。十六年来父皇所认为的“方士谄言”,短短一日就变成“天命如此”,人心,究竟是什么啊?她真有些想笑。

    “你难道不怨恨皇上?”赵飞燕对她的平静感到些许惊讶,毕竟,她就要去与凶恶野蛮的匈奴人和亲了呀!

    她摇头,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柔和平静。

    赵飞燕叹息一声,“公主真是豁达,本宫佩服。”传旨起驾。

    皇后刚走,班婕妤已到了,一见到浣春便泪眼障胧,“春儿,我求了太后,可是……”

    太后?只怕她还嫌自己嫁得不够远吧?婕妤师傅在宫中这么多年,怎地还是这般天真呢。浣春笑着安慰班婕妤,“婕妤师傅,您不必为春儿难过,天命如此,春儿等这一天已等得不耐烦了。”

    班婕妤不可思议地看她,“春儿!难道你真愿意远嫁匈奴?那可是塞外苦寒之地啊!”

    她悠悠而笑,眉目间依稀有春风踪影,“终归是死,死在哪里又有何区别?或许这样倒好,让我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十六年的生命。”

    班婕妤呆呆地望着浣春,第一次觉得她春风般的笑容有些冷,或许,那也叫——无情。

    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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