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东城门的十字路尽头,有一院落,屋檐下挂着“解心居”的木制匾额,主院后头有以枯竹园成的篱笆园,植了一棵梅树。
这棵梅树是当地这户人家种植的,十多年来未曾开过花,竟然在今年入冬后,绽出第一朵花。
“开花了!娘,梅树开花了。”
一名穿着粗布衣裙,年约十了二岁的小姑娘,指着树梢上粉白相间的花苞,高兴呐喊。
“死丫头!你喳呼个什么劲,吵了小姐,小心我赏你一顿排头吃。”一名矮胖的中年妇女,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抓着青葱从灶房里冲了出来。
“娘!梅树开花了,你瞧瞧,盼了十多年,它真的开花了。”红枣高兴的手舞足蹈。
“嘘!你小声点,小姐累了一天,正要歇歇,别大声嚷嚷,快,跟我回厨房熬粥,等会儿给小姐送去。”
“好啦!娘,是你年年期盼梅树开花的,这下真开花了,你瞧都不瞧一眼。”
“臭丫头,你在那嘟嘟嚷嚷说些什么,还不给我死进来。”单大娘双手叉腰大声吆喝。
“来了啦!”红枣嘟着嘴,一脸委屈的模样。“娘,你别老是臭丫头、死丫头这样叫,人家叫红枣,这是小姐取的吉祥名字,你老是忘记……”
“还念,好啊,你这死丫头,老娘念你一句,你就回个十来句,翅膀长硬了是吗?”
“我哪有……”
灶房里,炉火正炽,热气蒸腾。
单大娘卖力挥动锅铲,红枣则是帮忙添柴火,母女俩分工合作,极有默契。
红枣抹抹脸,沾了一脸煤灰,抬起头来望着挥汗如雨的娘亲,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娘,梅树开花了,你真不开心吗?那梅树是爹亲手种的,你不是说只要它开花了,就表示爹回来看我们了……”
“有什么好开心的,你想想你都这么大了,你那死鬼爹,抛下我们母女俩十多年了,这几年要不是有京姑娘帮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
“是呀,娘,今天刚好是四年前京姐姐,来我们家的时候,梅树也在今天开花,真的好巧唷,京姐姐一定是我们家的福神,从她来了之后,日子好过多了。”
“丫头,别乱喊,要喊小姐,别忘了,四年前是她救我们的,只要她在这里的一天,就是我们的主子,知道吗?”
“明白了。”红枣用力点点头。
“嗯,味道差不多了,丫头,我盛一碗热粥,你送去给小姐,记得盯着她吃下去,别让她空腹搞坏了身子。”
“娘,你多想了啦,小姐是神医呐,哪会搞坏自己的身子。”
叩叩——
门外陡地传来敲门声。“叨扰了,请问京大夫在吗?”
“拜托,都亥时了,还吵什么,怎么,大夫不能休息啊!”单大娘气呼呼扔下锅铲,卷起袖子,就要往外头冲去。
红枣急忙拦住她。“娘,等会儿,别冲动,听听,外头的人喊些什么。”
“请问京大夫在吗?相府有事相求。”门外的人加大了音量,再喊了一次。
“娘,是相府的,咱们可得罪不起,你别急,我出去看看,娘去问问小姐的意思。”
“就这么办。”
单大娘将锅盖盖上,油腻腻的双手抹了抹胸前的围裙,赶紧奔进内院,红枣则是拍拍身上的尘灰,吸一口气往门边走去。
这种深夜登门求医的事,对解心居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尤其当这城里惟一的女大夫,简单用了几味药,治愈了柴相母亲缠身多年的宿疾后,女神医京梦然的称号便传遍了大街小巷,转眼间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四年前,这解心居原本是单家宅院,单老突然离家不知去向后,留下孤女寡母,无半点积蓄的她们无以度日,一场大风雪后,单大娘病重,就在快要病死之际,遇上了前来投宿的京梦然。
她轻易治好了她的疾病,惟一要求是租下她们单家一间房,作为营生的地方,单家母女知悉她是为了开铺治病,二话不说让出整间宅子,稍事修茸改为今日的解心居,而她们则是自愿担负起,照顾京梦然日常起居的生活。
经过四年的朝夕相处,单大娘早在无形中,将她视为己出般照顾,梦然也替她的女儿起了个名字,以姐妹相待,当然在单家母女眼中,她们仍是将她视为小姐主子般尊敬,毕竟当年若没有她,她们也没命活到今天。
红枣拉拉发皱的裙角,推开木门,望着门外华丽的车马与仆役,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相府的家仆,请问京大夫在吗?相爷有急事相求。”外面明明是大风雪,来人却频频抹汗,显然颇为着急。
“京大夫已经休息了,恐怕不方便,能不能明日——”
仆役急忙打断红枣。“不成,姑娘,行行好,帮我传个话,相府里有人得了急症,那病可不是一般……”
“你说的那人是谁?”
无预警,红枣身后传来轻柔的嗓音。
“小姐?”红枣转过头去,发现来人是京梦然,吓了一跳。
“京大夫,那人是我们相爷的谋土庞公子,求你了,他的状况真的很糟,我们相爷很担心他,赶紧派遣小的前来叨扰京大夫。”
“小姐!小姐!这么晚了,别去了,不差那桩生意,你的身子要紧啊。”单大娘也追了上来。
“车马备好了吗?”京梦然问道。
“备、备好了,京大大你真答应了?”仆役没意料到她会这么快答应,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姐!红枣陪你去。”红枣不安地望着京梦然。
在她的印象中,京梦然鲜少夜里出诊,就算对方捧着大笔银子来,她未必肯看上一眼,今儿个却主动答应前往,根本不寻常。
“不用了,你在家陪大娘,我去去就回来。”京梦然看似漠然的表情,难得露出一抹笑。
“小姐,能不能别去了?今晚下大风雪,出门危险啊。”
“大娘,你放心好了,没事的。”
“如果还是得去的话,小姐,穿上这暖裘吧,可以保暖一点。”
“嗯,我去去就回,你们别等门,早点休息。”京梦然吩咐妥当,转头对着仆役道:“可以出发了。”
“京大夫,请。”
“嗯。”京梦然朝单家母女点头示意,旋即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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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府的豪奢,对京梦然来说,跟粪土没两样。
一到相府,柴仲仑亲身恭迎,早已等候多时。
“京大夫,总算把你盼来了,老夫都快急死了,请。”
“柴宰相,勿急躁,能否将病人的情况约略说明,我好先斟酌。”
“当然、当然。”
“京大夫,今夜老夫设宴款待几名朝廷命宫,也不知怎么回事,上了一道芙蓉蟹黄后,老夫随侍身旁的谋士庞澈,忽然脸色发青,唇带紫斑,双眼翻白,浑身抽搐,那景况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偏偏大伙儿也都吃了,就他一人出了事儿,把大伙都吓坏了。”
柴仲仑急忙将前因后果说的仔细。
“既然大家都吃了,怎么可能就他一个人出事?”
“是呀!老夫也觉得很奇怪,原以为不过是吃坏了肚子,没想到情况愈来愈严重,庞澈捧着肚子,痛得满地打滚,老夫瞧他的样子,怕是熬不过今晚,只好这么晚还叨扰京大夫,望大夫海涵。”
柴仲仑一边解释情况,一边焦急的抹汗,显然这一突发事件,让他慌了手脚。
“原来如此,看来这庞公子,在柴相眼底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才能让柴相如此挂怀。”
柴仲仑愣了半晌,才意会她话中的轻讽。“呃,哈哈,好说、好说,老夫也不是薄凉寡恩之人,况且庞澈确实是老夫的得力助手,今日有了危难,老夫自然得出面。”
这些年来,对柴仲仑而言,庞澈就像他的另一道影子,他清楚他的脾性,也总能将他交代的事办得完美妥当,除了他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外,他也是他惟一有把握完全掌控的人,如此听话、能力强的奴才,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随便死去,他将来还得仰赖他办事。
“柴相莫怪,梦然无此意。”
三言两语,京梦然又将话推回给柴仲仑,顺便损了他一记。
“甚是,老夫多虑了,呵呵。”
无话可回,又怕得罪人,柴仲仑只好咬牙吞下。
两人一路穿过重重院落、一条曲折小径,最后停在一间独栋的院落前,屋里传来阵阵令人心惊的哀号声。
“哎呀!疼死我了!快来人啊!疼死我了。”
“这是?”
“唉,还不就是庞澈,他已经痛一晚了。”柴仲仑重重叹了一口气。“老夫也特别商请御医走一趟,没人有办法,只好深夜登门拜托京大夫,大家都说京大夫是慈心菩萨、妙手如来,你一定有办法的。”
“柴相,谬赞了!”京梦然垂眸轻笑,眸中掠过几抹轻鄙。
“开门!”柴仲仑对一旁的下人喝令道。
只见房内,烛光闪动,一人倒卧在地上。
“柴相,我希望我诊断病情的时候,不要有人开口打扰。”
“这个自然。”
京梦然凑近庞澈身边,急症似乎将他折磨的不成人形,四肢不停发颤,双眼翻白,口中念念有词,样子颇为吓人。
“救我……救我……我快疼死了。”
庞澈蜷缩着身躯,因痛苦而扭曲的五官,早已不复见过去的从容自信。
“庞公子,莫急。”京梦然握住他的手腕把脉,捻眉细思。
沉吟了半晌,她开口道。“这……毒不寻常。”
“毒?京大夫,你是说庞澈中了毒?!”柴仲仑大感意外。
“是的,若这毒不解,庞公子铁定活不过三日。”
“这怎么可能?他究竟是何时中毒的?难道有刺客潜入?”
闻言,贪生怕死的柴仲仑掩嘴惊呼,不敢置信。
整个相府他已经派人防守的滴水不漏,怎么还有让鼠辈潜入的机会。
“就算真有刺客,怎么说也该冲着老夫来,怎会……怎么会对庞澈下手?况且他毒发的时候,正是众人用膳的时候,刺客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柴仲仑脸一沉,对着外头,负责相府安危的护院统领喝令道:“王寓,快带人将相府内外搜个仔细,这段时间没有老夫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出。”
“是!属下马上去办。”
交代完这事儿,柴仲仑转过身,忧虑地望着京梦然。“京大夫,庞澈这毒能解吗?”
“能,不过得花一点功夫,若未能及时解毒,一旦毒入脉两日以上,庞公子恐怕将承受难以忍受之苦痛。”
“老天啊,京大夫,这次无论如何都请你帮帮忙,庞澈是老夫最信任的心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事,只要京大夫开口,不管需要什么,老夫自当尽力配合。”
“呵,救人乃医者天职,这点请柴相不用多虑,我自当竭尽全力,只是有几点请托,希望柴相帮忙。”
“京大夫,甭客气,请说。”
“依据我对这毒的了解,明日过后,中毒者全身会散发难闻恶臭,若身上有伤口,则会溃烂红肿,加上不时发作的抽搐颤抖,若非有人随侍在旁照顾,万一有什么状况,恐怕难以掌握,因此我希望,能让庞公子暂且到解心居小住,由我亲手照料。”
头一次听到这么可怕的病症,柴仲仑吓了一大跳,大气喘都不敢喘,听闻她愿意接手,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真的是太好了,如果京大夫有什么需求,或者是需要什么药材,只要相府有,老夫自当全力支援,至于事成之后,老夫——”
“呵,柴相,那是后话,不妨等庞公子痊愈后,再来谈如何?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
“一切就按照京大夫的意思办。”
“如果柴相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和庞公子独处一会儿,我想确实检查他的情况。”
“这个自然,那老夫就不打扰京大夫,京大夫有什么需要,尽管差遣相府下人无妨,那老夫就先告辞了。”
“嗯。”
京梦然点头微笑,送走了柴仲仑,转头注视着横躺在地上,意识模糊不清的庞撤。
她神情冷然,眯起细眸,蹲下身子,嘴角隐约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窃笑。
即使他的表情痛苦,依然可以发现他的五官犹如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紧抿的薄唇有型诱人,然而真正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则是他那两道全白的眉毛,宛如白眉仙人才有的眉毛嵌在一张年轻的脸庞上,让人不由得想发笑,霎时,她还真想问问,他这可笑的特征,是不是遭受报应所致?
但,她现在可没心思想这些无聊事,梦然凑近他的耳边,轻喃道:“庞公子,这毒可让你吃尽了苦头?”
只见庞澈惊骇地张大了双眸,缓缓转动僵硬的颈部,瞪视着距离他的口鼻不到一个手掌宽的人儿。
“你……”话哽在喉间,竟说不出口。
她有一双狭长美眸,眸里清冷寒寂,凝着浓烈杀气,柳眉淡扫,肌肤如瓷般白督细致,红润有型的唇瓣抿着清浅笑痕,似在挑衅。
“怎么?还有力气说话?”
“你究竟是……”
京梦然抿唇冷笑。“你太多话了,我一向受不了长舌的男人。”
来不及消化她话语中的暗示,庞澈眼前出现漫天黑幕,立即掩去他所有的意识,他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