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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剪幽情 第一章 作者:宋思樵
    下课钟声响了,教授合上书本,抱着一叠厚重的资料袋,踩着四平八稳的步履走出了教室。

    商珞瑶合上笔记本,举目四望,发现须臾间教室里居然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位窝在墙角闲扯淡、高谈阔论的同学,他们都是班上闻名遐迩的聊天高手,有的甚至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可以从个人的家庭背景、祖宗八代一直谈到国家大事、财经要闻,口沫横飞、比手画脚之余,犹不忘添加几则校园趣轶、马路演算消息来助长声势,对于这群热中说长道短、议论是非的“尖舌族”,他们这些同窗三载的企管系同学们,早就从好奇观望的阶段大到了争相走避、视而不见、听之不闻的漠然阶段。

    是非听多了,可是会耳朵长茧的。商珞瑶一边收拾桌面上的书本、笔记本,一边不禁联想到同窗三年和她相知甚深的好同学柯雅恩对于这群尖舌族的批评。

    “珞瑶,我敢跟你打赌,他们这几个舌头比万里长城还绵延壮观的家伙,上辈子一定都是有口难言的哑巴,所以――”她皱皱鼻头,甩甩她那一头又黑又丰泽亮丽的长发,依旧是一派潇洒又慧黠的表情,一副“想当然耳”的神态。

    对于她这位相貌出众、带点异国风情的至友,那种随兴而浪漫不羁的作风,她实在常有哭笑不得的无奈,又不得不佩服她的聪颖和机智反应。

    想起雅恩的多才多艺和鬼精灵,还有,她那真率无忌又大胆惊俗的言行举止,个性温婉沉静的商珞瑶自己也实在想不透她们怎么会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而且是在一拍即合的情况!

    雅恩常以她保护者的身分自居,她的中性穿着,还有坦率精怪的行径,常常吓走一些被她俊俏明亮外形所吸引的追求者。

    而她的不婚理论和独身主义,更是令高珞瑶退避三舍,不敢恭维。

    她常常取笑雅恩的叛逆期来得比一般人晚,所以,对于异性相吸的反应来得比常人迟钝、缓慢。

    但我行我素惯了的柯雅恩只是淡淡地耸耸肩,继续过她那种“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任性却充满个人色彩的生活哲学。

    像今天,她大小姐明明知道有系主任的课,更清楚系主任上课必点名的作风,她大小姐依然敢蒙头在家里睡回笼觉,只因为她前两天夜游溪头,疯狂了两夜没有和她的周公老爷打交道,所以,管他什么系主任,就是校长本人亲自来上课,她柯大小姐照样倒头就睡,谁也不准打扰她和周公的细语缠绵。

    想到她斩钉截铁的在电话那端用力挤出声音,并不时隐忍睡意的冲击,强自打起精神来应付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言时,商珞瑶难掩丝丝涌进眼眸中的笑意,她轻轻摇摇头,希望系主任能手下留情,否则,她真的不敢保证柯雅恩的高等成本会计能安全过关。

    虽然,她这位大小姐是临时抱佛脚的个中高手。

    但夜路走多了,难保不会撞上鬼,她从系主任今天不悦的眼神中已经嗅到了几许危机意识,看来,一向以严谨教学闻名台大的系主任对雅恩的任性散漫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

    商珞瑶抱着书本走出教室,正准备步下楼梯,就听到有人叫唤她的名字。“商珞瑶,你等一等――”

    她停下脚步,转身即迎接到一双温柔而熠熠生辉的男性眸光,“你找我什么事?高学长”面对这一位三年来无时不以温情攻势来表达他的关爱和钟情的学长,商珞瑶依然是以温存而淡雅的笑脸来保持她的距离。

    对商珞瑶倾慕三年,却始终无法闯进她芳心的高希勋而言,珞瑶那张古典清灵的容貌永远是他胸口的痛楚。

    他站在她的跟前,深情而细细地掬饮着她那温婉而楚楚动人的秀美。

    一张纯净、白皙好像磁玉雕琢、细腻光滑的脸蛋,嵌入两道弯弯而秀丽的眉毛,搭配一双水灵灵,如秋水含烟、诗意盎然的明眸,挺直微翘的鼻梁,加上柔软红滟、棱角分明的小嘴,商珞瑶就像是走错时光邃道,不小心从遥远的宫庭殿宇坠入红尘的清秀佳人,那样雅致而充满了古典精致的美丽!

    自从在企管系的迎新晚会上惊鸿一瞥,他这位叱咤风云,活跃社团的学联会会长就尝到了一见钟情、身不由己的爱情甘苦。

    一向在女孩子面前呼风唤雨惯了的他,首次在感情的旅途中尝到了进退维谷的煎熬和折磨。

    面对他的殷勤照顾,商珞瑶一直采取了不冷不热、软硬适中的态度来应对。她对他的邀约常常不置可否,偶尔会答应,也多半有个搅局的第三者柯雅恩一同参加。

    在情场上所向披靡的他,真正面临到了困窘而不知所措的难题,他要赢取商珞瑶的芳心,而不是她的友谊,但这两者的距离好像咫尺天涯般,有着永远难以跨越的距离。

    对于商珞瑶,他已经由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的追求攻势,转变为以静制动,细火慢捻的长程抗战阶段了。

    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不相信,凭他气宇昂扬的外型,能言善辩的口才,还有百折不挠的深情,会攻不破商珞瑶那颗擅于回避,防卫的心。

    今天,他好不容易逮着柯雅恩不在商珞瑶身边的机会,赶忙追上商珞瑶,想邀她享受一场不受干扰,极具浪漫优雅的音乐餐宴。

    “珞瑶,今天晚上你有空吗?――呃――我有两张吴冠英钢琴演奏会的票,我请你吃牛排,然后去听音乐会好吗?”

    望着他满含期盼的眼神,商珞瑶轻蹙着秀眉,垂下眼睑,实在不忍婉拒他的盛情,说实在的,面对一个三年来对你始终如一,一往情深的追求者,要说完全不动心,那是骗人的,何况,高希勋本来就是一个很有男性魅力、很难教人漠视他的存在的男孩子是,对感情一直抱着完美而谨慎态度的她,实在不敢在轻率而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献出她的真情。

    尤其是初恋。女孩子对初恋,总是有着比较唯美浪漫的憧憬,不是吗?!

    激情是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她不是最清楚的吗?从她大哥商珞杰和大嫂许昱雁那段充满热情激昂、暴力冲突的婚姻生活,不就可以窥见一二吗?

    夹在其中的她,实在是从他们身上颖悟到了太多太多婚姻赤裸而鲜明刻骨的教训。如果每个人的婚姻都像她大哥那样惊天动地、不得安宁,就难怪社会上会有愈来愈多的知名人士率先创导单身主义,并不时为商珞瑶洗脑了。

    当她低眉敛眼,思索婉拒的措词时,这时应该还在宿舍里睡她的大头觉的柯雅恩突然从二楼楼梯口冒了出来,“珞瑶,你还在这里蘑菇什么?你忘了我们说好要去参加辅大的PARTY吗?”

    当柯雅恩身着一袭帅气、轻便的牛仔装出现时,高希勋的眉峰就紧紧蹙在一块,再听到她那唯恐天下不知的大嗓门宣言,他就知道他的噩运降临了。

    他咬紧牙根,在心底咒骂了几句不能出口的三字经,耸耸肩,看了看柯雅恩那似笑非笑充满挑衅意味的脸庞一眼,转首向依旧是笑意盈盈的商珞瑶点点头,好风度的说:“既然你们有约在先,我就不勉强你了,希望下次有机会再邀请你。”语毕,他牵动嘴唇,勉强挤出一丝温文的笑容离开了。

    “嘿,算他老兄这回识相,懂得鸣金收兵,溜之大吉,否则,本姑娘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一定会整得他看见我们两个就懂得保持距离,以求安全。”柯雅恩盯着高希勋远去的背影淡淡地冷哼着。

    商珞瑶摇摇头,“雅恩,你何必给他难堪呢?人家-好歹也是我们的学长啊!”

    “学长?”柯雅恩讽刺地抿了嘴唇一下,“是啊!一个对学妹不怀好意的学长。”

    商珞瑶啼笑皆非地轻瞪着她,“雅恩,讲话别这么恶毒,毕竟-他也没有恶意,只是――”

    商珞瑶脸颊微微泛红了,她没好气地瞪视着柯雅恩那张充满揶揄的脸庞,“你――你不是在和你的周公老爷约会吗?怎么这么快就赶回学校来插花呢?还――瞎编出辅大这个名堂来?”

    “这个嘛――”柯雅恩无辜地眨眨眼,“有吗?我只不过是恰巧找个台阶给他下而已,免得他史克郎戴花――臭美的很,不知道什么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你也不必得理不饶人,给他难看嘛”

    “难看?”柯雅恩挑起一对浓挺的眉毛,“我不给他难看,他会懂得打退堂鼓吗?珞瑶,你别告诉我,你想跟他去听那场什么狗皮倒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音乐会!”

    商珞瑶轻抿了一下嘴唇,幽幽然地说:

    “我是不想去,可是――”她迟疑了一会,“我实在是不忍心一再刺伤他,让他怀着希望来,又带着失望走。”

    这下换成柯雅恩对她大摇其头了,“拜托!珞瑶,你别这么心软好不好?你这是妇人之仁,你懂不懂?我告诉你,”她郑重其事的握住商珞瑶的肩膀,振振有辞地说,“高希勋他就是看准你这个心软的弱点,所以,才会像赶都赶不走的苍蝇一样纠缠你,弄得你于心不忍,终于中了他的苦肉计。你知道――这个烈女就怕他这种死皮赖脸型的缠夫,你呀!眼睛睁亮一点,男人哪!没几个是好东西,女人对他们而言,最多是附属品,大部分是连玩物都不如,珞瑶,别把你的善良和同情心浪费在男人这种动物身上。”

    商珞瑶对她的三令五申只是淡然一笑,“雅恩,你不觉得你对男性珠看法已经失去客观了,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所说的那么肤浅而卑劣,这世界上值得我们尊重、值得我们信任的男性还是不少啊!”

    “谁?你举个例子来说服我啊!是你那位被老婆牵着鼻子走、怯懦没种的大哥?还是我那位金屋藏娇、换情妇像换衣服的风流老爷呢?”柯雅恩讥诮地说。

    商珞瑶闻言脸色微变,她轻蹙着眉头,深思地斟酌着字眼,“雅恩,不要用怨恨偏颇地态度来面对你的人生,我能了解你爸用情不专的感情观所带给你的伤害,但请不要因为这样就否决了天下所有的男性,况且――我大哥――他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懦弱无用,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适应我大嫂对他的要求。你也是知道,我大嫂也是独生女,比较娇贵任性一点,而我哥跟她还是新婚,她不想那么早生孩子,却偏偏又怀孕了,所以――”

    “所以就挑三捡四、借题发挥,把气出在你这个无辜的小姑身上?!甚至――离间你和你大哥之间的感情,把你当成免费女佣来使唤?”

    商珞瑶淡淡苦笑了一下,“她并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有孕在身,情绪不太稳定。”

    “不太稳定?”柯雅恩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在边走边聊之间,她们已经相偕走出商学院的大门,而转向怀宁街,准备搭公车返回公馆附近租赁的住处。“珞瑶,你未免太轻描淡写得离谱,我看她根本就是歇斯底里、娇纵自私。先是假借怀孕身体不适,要你承担所有的家事,然后呢?又搬出你大哥的收入有限来引发家庭革命,让你不得不藉晚上兼家教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她呀!根本是趁怀孕滋事,步步为营来排挤你这个小姑,你如果不信――”她在商珞瑶蠕动着唇,想开口辩解前,急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一下,“我敢跟你打赌,接下来,不用多久,只要你的小侄儿落了地,她就会找出很多藉口,譬如房子太小了没有婴儿活动室啦!没钱买大房子啦!来作文章,以达到赶你这们碍手碍脚的小姑出门的终极目的。”

    公车来了,她们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车座,商珞瑶黯然地凝望着车窗外流动的景物,盈盈如水的眸光里有着深沉而难以言喻的复杂思绪。

    柯雅恩静静地凝视了她好一会,慢吞吞地问道:

    “珞瑶,你跟我一样清楚,对不对?”

    商珞瑶的心刺痛地揪紧了,她掩饰地垂下眼睑,忍住满怀的酸楚的悸动,挤出了一丝自制的笑容,“从我初一那年,我爸从鹰架上摔下来死亡,我妈含辛茹苦替人家帮佣、做管家供养我和大哥念书的那年开始,我就了解自己的命运,我是个没有权利跟母亲撒娇、跟命运抗议不公的孩子,忍辱、谦卑才能让我的生活好过些,偏激、争斗并不能赢来别人的赞美和尊重。五年前,我妈胃癌过世,她把我的手交到我大哥手里,千叮咛万叮咛一定要让我念完大学,因为――她知道我是个多么喜欢念书的孩子,也知道――商家已经不能给我这个孤女多么隆重的嫁妆了,除了一张漂亮的大学文凭外。那时,我的手是颤抖的,我的心在淌着鲜血,我知道――我妈给了我大哥一份怎样沉重而难以抗拒的负担啊!这些年来,怀才不遇地他,空有一张航技系的大学文凭,除了走船,他根本找不到可以胜任愉快的工作。他是个自负而敏感的人,认识我大嫂后,他才稍稍找回一点男性的尊严,只可惜――这份尊严在结婚后马上被我大嫂务实的生活哲学给撕碎了,她不准我大哥继续走船,又要求――要有上等的物质生活享受,弄得我大哥精神都快崩溃了――。我亲眼目睹他在半夜三更,在我大嫂熟睡之后,抱着酒瓶一口一口喝着闷酒!”她语音梗塞了,眼睛迷离而凄楚,“雅恩,如果我的消失可以让我大嫂心情愉快点,对我大哥温柔体贴一些,我会顺从她的心意的――”

    柯雅恩的心抽动了一下,她感动又悲愤地紧紧搂住商珞瑶的肩头,“傻珞瑶,你真是――笨得可以,又――善良得令我心疼。”她动容又怜惜万分地瞅着珞瑶那柔美、闪烁着丝丝泪光的容颜,语音模糊却坚定地说,“搬出来跟我住吧!你与其做个委曲求全、吃力又不讨好的夹心饼干,不如来跟我挤一挤,我保证,我这个二房东绝不会强迫你跟我一起来憎恶那些臭男人,你甚至不必为了感激我,而跟我一块儿做对老姑婆的。”

    她的用字遣词逗笑了商珞瑶,她轻轻眨眨眼睛,忍住波涛汹涌的热泪和感动,婉约而轻轻地笑着说:

    “谢谢你,雅恩,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考虑?”柯雅恩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你还要考虑?

    是不是小媳妇的罪和气还没受够啊?还是——你真的是有自虐症?不让你那个刻薄、坏脾气的恶嫂嫂虐待、修理一顿,你不会舒服痛快啊!”她不待商珞瑶回答,又跟着一阵抢白,“行,如果你商小姐有这样与众不同的癖好,我柯雅恩索性好人做到底,马上回去脑筋急转弯、集思广益,想一些又恶毒、又辛辣、又奇怪、又匪夷所思的花招来虐待你,保证让你痛不释手,感激涕零好不好?”

    商珞瑶连连摇头失笑了,“你哟!真是尖牙利嘴得教人害怕,难怪,整个商学院的男生都被你吓得闻风丧胆,没几个敢跟我们班上的女生打交道。”

    “如此说来,小姐我岂不是功德无量,你们这些女同学一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今生才有如此佳缘跟小姐我平起平坐,又可以避免一些色胆包天的男同学无谓的骚扰!”

    “是喔!你再继续逃系主任的课好了,我保证――你绝对可以继续留在学校‘吓阻’商学院的男同学,直到――商学院从此没有半个男生为止。”

    “怎么?Dr赵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了吗?”

    “没有,不过,以你辉煌的逃课纪录,我想,也许明年当我们都戴着方帽子踏出校园时,你会发现自己以学妹的身分出席,欢送我们这群老同学。”

    下了车,她们走过东南亚戏院左侧的巷道,进入一栋五层楼的公寓,到了顶楼,她们坐进柯雅恩那间加盖的房间,“好了,别故意用迂回战术来刺激我,我不会那么逊的,我有把握,高会这科我一定会Pass的。DR赵最喜欢玩这种虚张声势、吓死别人不偿命的把戏了。”她脱掉球鞋,一屁股倒进坐卧两用的沙发床里。

    “是,你是打不死的九命怪猫,即使是补考,你柯大小姐也有办法低空飞过。”商珞瑶笑吟吟地望着她,“喏,这是今天的笔记,请柯大小姐你笑纳御察。”

    柯雅恩笑容可掬地翻了一下,“嗯,看在你这么够朋友的份上,今天晚饭本姑娘请客,请你吃卤肉饭大餐如何?”

    “不必了,卤肉饭你大小姐留着自个儿享用吧!我可没你那么命好,我得赶回去煮饭。我嫂子预产期快到了,我得留意帮忙点,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里太劳累。”

    “干嘛?你真当你是下人哪!赶回去煮饭?拜托,珞瑶,你大嫂她只是怀孕,又不是中风,你何必那么辛苦伺候她?你――”她的义愤填膺立刻被商珞瑶淡淡而释然的笑容消弭掉了。“你喔,真是人善被人欺,活脱脱地大滥好人一个!”她没好气地跺着脚哮嚷着。

    商珞瑶感激地凝注着她一会,“别替我打抱不平,因为我心中并没有任何委屈,只要我大哥、大嫂平安快乐、婚姻美满、事业顺利,我这个做妹妹的――就算受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何况,长嫂如母,我照顾她也是应该的!”

    柯雅恩震动又不敢置信地紧瞪着她,“珞瑶,你知道吗?你不是神,就是白痴,要不然就是异形投胎转世的。在这个现实功利、处处充满险恶诡异的社会,你真是稀有动物,更是现代人类最大的讽刺!”

    “我希望你这是褒扬,而不是挖苦。”商珞瑶半真半假地说,“好了,别皱眉头,也别为我操心了,我并不是磁娃娃,我懂得保护自己的。”她浅笑地轻抚了柯雅恩拢在一块的眉心,顺手拉开门扉,临走前,她听见了背后传来柯雅恩沉闷的抗议声:

    “才怪!”

    她嘴角轻扬,眼睛亮晶晶的,洋溢着温馨若梦的光彩,轻轻关上门,迎着绚烂的夕阳,把自己融入在公馆夜市热闹缤纷,人潮熙攘的繁华里。

    ※※※※

    手忙脚乱地拎着刚从超级市场买回来的鲜肉菜肴,还来不及冲过厨房清洗烹调,商珞瑶就被憋了一肚子气,存心找碴的大嫂许昱雁拦住去路。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商珞瑶商大小姐?如果你这么不情愿做饭,怕我这个做大嫂的太舒服、欠缺劳动机会的话,你大可以明讲啊!犯不着摸到六点多钟才赶回来做饭,装腔作势给谁看哪!”许昱雁冷着一张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尖锐地质问道。

    “大嫂,我今天下午四点钟有课,所以――”

    “所以,你就明目张胆,理直气壮混到现在才回来?你明知道我随时有可能生产,就算你不把我这个嫂子看在眼里,好歹――我肚子里怀的可是你们商家的种,你也应该懂事一点,让我这个孕妇少受点窝囊气!”

    “大嫂,你别生气,我马上做饭,半个钟头就好了――”商珞瑶连忙笑着安抚她,“你先忍耐一下,好吗?”

    “忍耐?”许昱雁淡淡地挑起眉毛,“我哪个时候不在忍耐?既要忍耐你那个没出息、没骨气的大哥,又要忍耐大腹便便所带来的痛苦不便,更甭提――要忍耐你这个不事生产的台大高材生?”

    “好了,废话少说,我快饿死了,没那个闲工夫听你弹高调,拜托,我可没苦毒你,请你别摆出一副小可怜、小媳妇的嘴脸来给我看,好像我这个做大嫂的有多尖酸刻薄似的!”许昱雁满脸不耐烦地瞪着一脸无助的商珞瑶,“你还愣在那里干嘛?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快饿昏了头,你不会去买现成的啊!真要让我饿死了,你才称心快意吗?”

    “哦,我马上去买。”商珞瑶急忙放下手上的菜蓝,“大嫂,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吃农药?!真不晓得我许昱雁当初是着了什么魔?居然会嫁到你们这种家徒四壁、鸟不生蛋的鬼家庭来?”许昱雁没好气地叫嚷着,“你还愣在那干嘛,随便买什么啦,反正—我命贱哪,不认命行吗?”

    商珞瑶如蒙大赦般在心底暗吁了一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招架许昱雁一天比一天还要尖酸暴躁的坏脾气。

    刚步下楼梯,她就在楼梯口遇见正准备返家的大哥,他看起来一脸疲惫而意志消觉。

    “珞瑶,你要出去?”

    商珞瑶轻轻点点头,“我出去买晚餐,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哥,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商珞杰显然没有什么胃口,他犹豫一下,望见珞瑶明眸里那份不加掩饰的关怀和忧心,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随便,就排骨快餐吧!”他在珞瑶转身离开前,又叫住了她。

    “珞瑶,你有钱用吧?!”他从裤袋里掏出皮夹,正准备抽出钱时,商珞瑶急忙摇头制止了他。

    “哥,我有钱用,你不用担心,你忘了我有家教的收入,我不缺钱用的。”

    “可是,你不是都把钱交给你大嫂了吗?这一千元你拿出去用吧!去买件新衣服、化妆品什么的——”商珞杰硬是要把钱塞进珞瑶手里。

    商珞瑶拗不过大哥的盛情,“好吧!哥,我暂时替你保管,以后再用它拿来买礼物、玩具给我的小侄子,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样咱们就扯平了,谁也不吃亏。”商珞瑶笑容可掬的说。

    商珞杰感慨万千望着这个温婉懂事,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妹,心里莫名闪过一阵抽动,如果——许昱雁有珞瑶一半的温柔和善良该有多好?

    他倚着铁门,一直凝视着珞瑶纤盈窈窕的背景消失在眼前,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拎着公事包,跨着沉重的步履转身回家。

    ※※※※

    商珞瑶拎着三盒快餐刚进入房门,就发现客厅里的气氛不太对劲,商珞杰站在靠窗的角落,神色阴骘地抽着烟,而她在大嫂显然正在卧房里掀起一阵震耳欲聋、乒乒乓乓的拆建大战。

    玻璃碎裂的声响和物体碰击的刺耳声不停地在主卧室里交迭响起,商珞瑶难过地低叹了一口气,这种对他们兄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了。

    争执、冲突、摔东西、嘶声叫骂,就像活生生的立法院的缩影。珞瑶真的是为她大哥感到心痛和悲哀。

    她悄悄走到珞杰身边,伸起柔软的小手轻轻扫抚他那纠结的眉峰,“哥,让让她吧!看在她怀有身孕的份上,别跟她斗气、计较吧!”

    商珞杰干涩地苦笑一下,“珞瑶,不是我要跟她计较,而是——她在跟我计较啊!你想想看,我过的是人的生活吗?一个处处要忍受妻子嚣张气焰的男人,谁能了解他的痛苦和悲哀?”为了她,我放弃高收入的跑船生活;为了她,我跑去做自己最憎恶的保险工作。她有没有体谅我?没有,只有永不休止的埋怨、唠叨和讽刺。我每天在外面跟客户打躬作揖、陪笑脸还不够,回到家里,还忍受老婆的冷嘲热讽,不是孬种,就是没出息——”他凄怆地抿着嘴角,“我真怀疑,我到底还是不是男人?有没有男性的尊严?”

    一抹感伤而沉痛的水光浮现在珞瑶眼波流转间,她蹙着眉,正不知该用怎样适当的言语来安慰他时,主卧室的大门突然被用力打开了,许昱雁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火鸡般,雷霆万钧地冲到商珞杰眼前。

    “你怀疑你是不是男人,对吗?就让我这个瞎子眼珠的倒楣鬼来告诉你答案!商珞杰,你根本不配做男人,你是一头没种、永远出不了头的缩头乌龟!”

    商珞杰的下颚立刻紧绷,他的眼睛微眯,双手紧握在一块,喉结急剧地上下蠕动着,“你——”他的声音是震颤而恼怒的。

    “我怎样?你想修理我吗?你打啊!你有种就给我打打看!”许昱雁盛气凌人地挺直她的大肚子顶向商珞杰,“你最好拿出你的拳头来,让我见识见识你到底有没有男子气魄?还是——你根本是缩头乌龟,没半点男人味的懦夫!”

    商珞杰被她一再尖刻的刺挑激怒了,他面罩寒霜地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一只微颤的手扬在半空中,恨不能击碎她满脸的不屑和讥刺。

    “哥,你别冲动——”商珞瑶情急之下,连忙抓住商珞杰的手,柔声祈求着。

    商珞杰额上的青筋突出,浑身震颤,冷汗从他额头淌下来,他艰涩地吞了一下口水,然后,重重地推开了许昱雁臃肿的身躯,一个恼恨而愤懑的拳头狠狠击向了墙壁,打得书架摇摇欲坠。

    偏偏许昱雁还不肯善罢甘休,她冷冷地斜视着浑身紧张的商珞杰慢声嘲讽道:

    “我就知道你没那个胆,就凭你那畏畏缩缩的个性,你会拉得到保险才怪!”

    “大嫂,你——请你口下留情,别在刺激大哥了——”商珞瑶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真的不懂一个做妻子的怎能用这样恶毒、尖锐的话来刺戳自己的丈夫呢?

    “刺激?我哪有刺激他?你别为你大哥伤神了,他那个人要是有尊严的话,也不会连个拉保险的工作都做不好,只会坐在家里愁眉苦脸,喝那种没出息的闷酒?!”

    “是,我是没尊严,没出息,我要有出息,有骨气,我早就该把你这种刻薄寡恩、虚荣肤浅的女人休了!”商珞杰寒着脸逼近她,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迸出。

    “休了我?你敢?”许昱雁泼辣地挺着身躯,双手叉在腰上,“如果你不怕见不到你的宝贝儿子的话,你就给我试试看?我——”她的话被商珞杰猛然扯着头发的疼痛阻断了,“商珞杰,你敢跟我动粗,你——”许昱雁火冒三丈,立刻还以颜色,手脚并用,对商珞杰又咬又喘,疯狂地攻击着。

    商珞杰也被她激得精神崩溃,理智昏乱地跟她扭缠争斗,使得拼命疲于劝架的珞瑶频遭池鱼之殃。

    就在激烈又疯狂的火爆争战中,许昱雁忽然惨叫一声,吓得商珞杰赶紧松开她,呆呆地望见刚刚还洒泼凶悍万分的妻子缩在地上,抱着肚子哀哀尖叫着。

    商珞瑶立刻醒悟过来,“哥,大嫂八成是动了胎气快生了,你赶快送她去医院,我帮你收拾衣物。”

    商珞杰这才如梦初醒般即刻扶起又哭又叫、粗话不断的妻子、冒着突如其来的骤雨坐在车子里。

    接过珞瑶递来的行李包,商珞杰就像所有将为人父的准爸爸一般紧张、焦虑和兴奋,他颤抖着手发动引擎,在雨声淅沥的夜晚中滑出昏暗潮湿的巷道口。

    雨下得愈来愈大了,偶尔还夹杂着几声隆隆的雷电声。而许昱雁的诅咒和哀嚎也愈来愈刺耳尖锐了。

    商珞杰屏息地握住方向盘,强迫自己小心开车,不要被闪烁的电光和隆隆震耳的雷声干扰,更不要理会许昱雁泼妇式的谩骂叫嚣。

    “我——要死了——商珞杰——这都是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害的——”

    “天啊——我快痛死了——可恶——我——诅咒你——我要杀了你——”

    在一连串的咆哮中,商珞杰的衣领猛然被许昱雁扯信了,他吓了一跳,稍一失神,车子失控冲了出去,他煞不住车速,车头像滑雪似地向前俯冲,然后,在头晕目眩中,他听见一阵轰然刺耳的撞击声,交迭着行人的尖叫声,他错愕地看到一个模糊飞弹出去的人影,他才颖悟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手脚虚软地几乎握不住方向盘,他的大脑还来不及理清思绪的这一秒间,他身畔传来许昱雁尖锐的呼号声:

    “天啊!我羊水破了——我快死了——”

    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即刻猛踩油门,加快车速地呼啸离去。

    ※※※※

    折腾了一整夜,许昱雁终于在清晨六点多在医生的手术下,剖腹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商珞瑶在接到商珞杰的电话通知后,立即烙了一锅麻油鸡和鱼汤送来医院。

    一向酷爱挑剔的许昱雁,在经过长达几个小时的阵痛和手术的折腾之后,实在已经虚弱疲累的没有那个精力再来大发雌威,挑斤捡两了。

    喝完一碗鲜美可口的鱼汤后,她就睡意兴浓地沉沉入眠了。

    商珞瑶在商珞杰的陪同下,隔着婴儿室透明的玻璃窗兴味盎然打量着她的小侄儿。

    “哥,他好可爱喔!你看,他那肥肥胖胖的小手,还有皱巴巴的皮肤——”她停顿下来,终于意识到商珞杰的落落寡欢和出乎异常的沉默了。“哥,你怎么了?你还在跟大嫂呕气吗?”

    商珞杰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沉吟一会,沉重地摇摇头,依然没有说话。

    “哥,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我从没有看过那一个做爸爸的人像你这样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

    商珞杰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闭上眼,挣扎了半晌,才闷闷地开口说道:

    “珞瑶,我——我做了一件——一辈子都难以原谅自己的事——昨天送你大嫂前往医院的途中,因为天雨路滑一时失神——我——我不小心撞了人,可是,你大嫂羊水破了,我在紧张、害怕、胆怯的情况下咬牙开车走了,我逃避肇事者的刑责——我真的不敢想像——我可能因为这样——而撞死了一个人——”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充满了自责和懊悔。

    “哥,你不要太自责,你又不是故意的——你——”

    “不,我是故意的——”商珞杰激动地打断了她,“我就像你大嫂所说的,我是个怕事、没种的懦夫,我怕——我怕坐牢,更怕付不起高额的索赔和医药费。你是知道我的经济状况,我是个差劲的业务人员,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担负这种意外责任,所以,在那一刹那,我只有昧着良知,加快车速逃离现场!”

    “哥——”商珞瑶艰涩地吞了一口口水,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来安慰六神无主的兄长。

    “珞瑶,如果——那个人——就这样死了,或者——就被我撞成半身不遂,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商珞瑶深深地望着满脸愧惶的大哥摇摇头,在心底发出一声深沉而无奈的叹息,知道再多美丽的言语也无济于事,她只有暗暗祈祷上苍,伸出悲怜的手,庇佑那位无意中被大哥撞上的行人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但愿——这只是一场虚惊!

    望着窗外蔚蓝如洗的晴空,商珞瑶虔诚而衷心地向苍天祈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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