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如玉紧抿红唇,眼光极不友善地盯着无视打烊时间已过,还赖着店里不走的客人。
真是个不识趣的男人,她想,相貌不扬也就罢了,因为这是他父母的错,他只是个受害者,但是,看他那一身苹果绿的西装,天啊,她简直不能原谅他,丑人多作怪。
终于,她忍不住了,决定摆出母老虎的姿态,叫这个丑男滚蛋,免得她的眼睛受伤。
‘先生,需要帮忙吗?’她一副晚娘面孔。
‘我想买花。’男人靦?地说。
‘花店当然只有卖花,难不成你想买猪肉!’她凶巴巴地说。
‘我想买花送人,但不知送什么花好。’他口嚼曼陀珠,心情好得不受影响。
‘要送什么人?病人?死人?情人?’她觉得前两者比较有可能。
‘女朋友。’他微笑道。
‘玫瑰花要几朵?’看他一脸幸福的模样,她快吐了。
‘不,她不喜欢有刺的花。’
‘菊花如何?没刺,又可以泡茶喝,养颜美容,消化整肠,一举数得。’
她肯定这是个好建议,根据破锅配烂盖的定律,那个女的想必是东施转世,只不过,现在才喝菊花茶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想,如果自己够大胆,会请他省下买菊花的钱,带女朋友去医院整型,这样更容易讨女友欢心。
但是,她不打算说出来,因为她将来不想嫁给公鸡做‘鸡婆’。
‘菊花好像不适合求婚用。’他发觉她不太对劲,表情显得有点不悦。
‘你误会了,菊花的种类有很多,我说的不是你想的,也不是你在殡仪馆常见的那种,而是非洲万寿菊,它的花语是“共筑爱巢”。’她以专业的口吻道:‘我可没有诓你,你若不信,我拿书证明给你看。’
幸亏她熟知各种花的花语,不然,这一次难逃满地找牙的厄运。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男人十分有礼貌地道歉。
‘不,是我不好,一开始没讲清楚,差点坏了你的大事。’她自知理亏。
‘你的建议十分好,可是,我担心自己口才不佳,反而弄巧成拙,能不能换别种花?’
听他的谈吐,便知这是个‘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的好男人,黎如玉修正原先以貌取人的肤浅观念,改以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心情,帮他完成婚姻大事。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自于害怕报应,因为古谚说:坏人姻缘者,要牵三辈子的猪公。她可不想三生三世都在猪圈旁边盖房子,当养猪户。
‘爱丽丝代表“美梦成真”,郁金香是“缘定三生”,桔梗是“不变的爱情”,另外像百合、天堂鸟、绣球花、红豆花的花语都是浪漫而诗情画意,再加上满天星,都是很好的求婚花束,你想怎么搭配呢?’她如数家珍地背诵。
‘你刚才提的花,你店里有多少,我全买了。’他欣喜若狂,一副中了大奖的模样。
‘先生,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店里的花,昨天才叫货,光是满天星,少说也要六、七千块左右。’黎如玉好心提醒。
‘没问题。’他往门口大叫:‘财叔,来付帐。’
立即走进一位中年人,二话不多说,就把一捆像是刚从数钞机数出来的钞票搁在柜台上。黎如玉睁大眼睛打量,那种厚度,一看便知是属于十万元等级。
‘用不着那么多。’她不贪心。
‘剩下的钱,就当是你的加班费。’他体贴地说。
虽然女子向来心眼浅,但是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还是令她‘歹势’,此刻真恨不得变成头在下、屁股在上的鸵鸟。不过,她强忍住尴尬,为了那笔扣除买花的钱,少说还剩六万元的小费卖力工作。
为六万元折腰,不是耻辱,黎如玉心想。
因为,这笔钱是她的救命钱。
辍学已两年的她,今天,复学之路终于出现一道曙光,虽然,乌云还未散……
不想那么多了,现在她要全心全意地包装花束,不容有一丝闪失,以免小费缩水。
一束束美丽的花包好之后,她担心,这么多花他如何能完美无瑕地送到女朋友面前?
她真不敢相信,两辆加长型的凯迪拉克停驶在店门前,后面那辆被当成货车使用般,装满一束束的花,然后,在他从车窗内挥手向她再见后,相继扬长而去。
原来,这个猴子穿衣都比他人模人样的家伙,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凯子。
唉!黎如玉不禁感叹,天公总是疼丑人和笨人。像她这种美到冒泡的美女,却被老天爷安排在歹命的一行人中。
为什么?
她想,玉帝的老婆肯定是个内在美重于外在美的贤妻良母。
然而,玉帝──天上地下最有权威的男人,面对貌美的仙女不能踰矩,苦不堪言,只好把猪哥口水流到枕头上,到梦里寻安慰。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影响之下,做出了天妒红颜的变态决定。
普天下的美女,自此,呜呼哀哉。
***
送走了财神爷,黎如玉还来不及打烊,一阵冷风吹袭她的背脊。
用不着回头,从毛发像猫那般如临大敌地竖立,她就可以感觉得到是谁站在她身后。
何英霞──黎如玉的后娘,有‘三眼母大虫’之称,即势利眼、小心眼、大小眼。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言不逊,拿送死人的菊花羞辱客人!’
‘我只不过是和他开玩笑。’
‘这儿是花店,又不是酒店,不需要你卖笑。’
‘好,那以后我天天哭哭啼啼,鼻涕眼泪顺便用来浇花,节省自来水费,这样你满意吧?’
‘只要你正正经经做生意,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什么时候改用阿弥陀佛,蜜丝佛陀不好用吗?或是,你的肤质已老化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黎如玉恶毒地说,她最大的快乐,就是在何英霞的眼角每天繁殖一条鱼尾纹。
‘我会有鱼尾纹,还不是你那张贱嘴的阴谋。’何英霞是精明人。
‘只要加我薪,我保证这张嘴吐出来的话会像玫瑰花一样芬芳。’黎如玉变相要胁。
‘哼,我宁愿把钱花在自己脸上,也不会给你糖吃。’
‘当心拉皮手术做不好,肚脐眼变酒窝不稀奇,屁眼变酒窝才是新闻。’
‘女人四十一枝花,像我这种正值盛放又懂得保养的人,根本不需要拉皮。倒是你,成天愁眉苦脸,像个小老太婆似的,你所说的警语,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何英霞不甘示弱。
‘岁月催人老,听说,有些到了更年期的停经妇女,一暝老一岁,早上起来照镜子,误以为家里来了个陌生欧巴桑。’如玉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真怀疑,你这张嘴究竟吓走了多少客人?’
‘我保证,绝对少于你的晚娘脸孔。’
身为晚娘的何英霞气得一脸猪肝色,一口痰吐不出来,一直在内出血。
看到何英霞的表情,如玉直恨不得立刻骑着一部单车,到菜市场买鸡鸭鱼肉菜……
做什么呢?
替何英霞气坏的身子做大补汤?这是不可能的‘代志’,而是祭拜天地,感谢老天有眼,让她少年得志,仇敌中年得痔。
由此可知,她们两人的快乐,是建筑在彼此的痛苦上。
‘我的幽默感在你听来是毒药,但是,刚才那位客人却当作是迷魂药,所以买了那么多花。’
‘要不是你乱说话,依我看,他会把整个花店的花全买走。’
‘对,最好连老板娘也包下。’如玉一眼看穿。
何英霞噤口,猪八戒进屠宰场之心──自我奉上,路人皆知。
趁着今天占上风的局势,黎如玉决定把心中的决定一字不露地说出。
‘从下个月开始,我打算晚上去补习班,准备明年考大学。’
‘我不答应。’
‘我不需要你的答应,只是知会你一声,老板娘。’
‘你想半工半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何英霞恶狠狠地说:‘读补习班和大学的钱,你想从这里赚,门都没有,只要你敢一个晚上不看店,我就开除你,让你没钱读书。’
‘这两年来,七百多个日子,除春节不用卖花以外,其他天从早到晚我像守四行仓库一样死守这间花店,一个月只领一万元,吃饭要扣饭钱,住在自己家里还要缴房租,每个月被你七减八扣,剩不到三千元,这种比菲佣还不如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如玉咬牙切齿。
‘你敢辞职,我就把你扫地出门。’
‘求之不得,我早就希望你这么做,在外面租房子住,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别怪我没警告你,到时候,你在外面没饭吃,可别行乞到家里头来,我会拿猪吃的馊水把你泼走。’何英霞不客气地说。
‘谁说不吃饭会死人,我天天吃汉堡。’如玉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满街的汉堡店在征求工读生,像我这种貌美又手脚灵活的女孩,大家抢着要。倒是你,小气又刻薄,依我看,你还是省下登报求人的广告费,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做工作十二个小时,薪水却只有一万元的奴隶。’
一想到廉价劳工罢工,何英霞慌了。
‘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样回报我?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都不懂吗?你呀,天生一个讨债命,林黛玉的身体,不知花了家里多少医药费?也不摸摸良心,多少次你高烧不退,烧得差点小命不保,要不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还有命站在这里跟我大眼瞪小眼?’
‘我会体弱多病,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何英霞养育她没错,可是那之中没有爱,冬天穿不上棉,夏天穿不上单,一顿好饭吃不上,净给她吃些汤汤水水撑肚皮,她当然体弱多病。
‘胡说八道。’何英霞绷着脸斥责。
‘我胡说八道?你可真健忘,忘了医生的诊断,我是营养不良,后天失调。’
‘你现在这种最佳女主角的身材,还不是我的先见之明,没把你养成猪小妹,要不然你得塑身减肥。’何英霞冷哼一声。
‘哈,照你的说法,我还得叩谢你“苦毒”我。’如玉讥讽。
‘讲这什么话,造反啊!’何英霞大声嚷嚷。气势不大点,会被这死丫头压过。
‘这就叫拨乱反正,邪不敌正。’如玉眉一挑,‘忘了告诉你,从明天起,我每星期休假一天,薪水一万六,劳动基准法的最低工资。’
‘你休想。’
‘既然我们条件谈不拢,我还是去外面另谋出路。’如玉冷淡地说。
对这个家,她自认仁尽义至了。
她三岁丧母,父亲黎青云那时只是外国货轮上的船员,经年累月不在家,又不放心把她交给年迈的祖母照顾,在她四岁时娶了后母何英霞进门,后头跟一个大她五岁的拖油瓶梦琼,隔年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如玺。
在父亲面前,何英霞是一副自谦贤淑妻子的脸,待父亲一转身,就露出剑拔弩张、放刁撒泼的晚娘面孔,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对梦琼、如玺则是恨不得挖心掏肺地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
他们是心肝宝贝,她是前朝遗孤,两者待遇悬殊得有如天壤之别。
父亲一个月十万元的薪水,不够家里的开销,当然跟她无关,问题还不是出在那一对爱慕虚荣、喜欢吃好的用贵的、非名牌不穿的母女身上,区区十万元怎够她们买高档货?寅吃卯粮到连父亲多年的积蓄都快被掏空了,紧急煞车的何英霞取出所剩不多的积蓄顶了自家楼下的店面,开了间叫‘红楼梦’的花店。
不愧是小源流出身的,何英霞插花的手艺好得让‘红楼梦’声名远播,除了每天络绎不绝的现场客户外,连公家机关会场鲜花布置的订单也如雪花般飘下来,忙得昏头转向的何英霞自是笑得不亦乐乎,虽然大把大把的钞票也像雪花一样,但何英霞却感到失落,为了赚钱,她被绑死在花店,没办法和她那些姊妹淘喝喝下午茶、逛逛街、打打小牌、出国观光。
自诩对家庭贡献越来越大的何英霞,气也越来越高涨。那时读中山女高的她动辄得咎,成了后母发泄怨气的对象,在成天打骂教育下的她,书怎么可能读得好?
本有台大外文系实力的她只考上辅仁中文系,像是被何英霞抓到小辫子似的,说什么读中文系没出息,与其日后做低声下气倒茶水的小职员,不如培养一技在身,还说什么愿将插花绝学倾囊传授,培养她当接班人……在父亲跟前说得天花乱坠、苦口婆心,还不是为了私利,既要钱又不想太辛苦,想重回以前的快乐时光,而把她丢在花店里是后母最阴险、奸诈、狠心、歹毒、两面三刀的诡计。
跟她不太亲的胡涂父亲却完全被莲花口、蛇蝎心的后母蒙蔽,为她作了错误的决定。她也不晓得该不该恨父亲的不察?还是后母太会做戏?如玉心有余怨。
今天手气背到家,一家烤肉三家香,回来还要受这个小蹄子的气,何英霞气急败坏地数落:‘你翅膀硬了想飞是不是?你这没心没肝的死丫头,我那时候没天没地做了四年也没吭过一声,我养你就是应该的是不是?’何英霞怒目瞪她。
这种睁眼瞎话实在是听腻了,要不是因为何英霞对父亲和如玺是真情真意,她早就对后母刀光剑影相向。
‘你养我什么?你只是没把我打死、骂死而已。’如玉尖锐地说。
最近她们的关系趋于白热化,是因她不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你讲这什么话?要是给别人听到还以为我虐待你!’何英霞沉着脸。
别人是指父亲黎青云,父亲的返家日是她的太平日,何英霞箭藏弓收,一副贤妻良母的假面具,父亲咸以为何英霞视她如己出,浑然不知她的辛酸和血泪。
她之所以隐忍,不对父亲揭发后母的恶行恶状,是因她衡量过轻重,若将真相说出来,父亲刚烈的个性一定会将何英霞扫地出门,而她不要如玺失恃、父亲没老伴。
‘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如玉挺直背脊。
‘你……越来越不像话!’何英霞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死丫头,存心想要气死我,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何英霞的声音像猪惨叫那样地刺耳,她反手抽起脚上的高跟鞋,劈头盖脸地便向如玉抡来。
对何英霞恼羞成怒后随之而来的举动,她早有防备。
如玉伸手抓住何英霞拿着高跟鞋的手,一个甩手,脚一高一低的何英霞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如玺适时进半掩的铁门内,何英霞立刻声泪俱下,说:‘小玺,你大姊欺负妈妈……呜……’前者只是皱着眉头,扶起坐在地上赖着不起的亲妈何英霞。
‘妈,起来啦,这么晚了,我还要跟大姊收拾整理店铺,你赖在这里哭闹,我们怎么做事?’知母莫若子。他太清楚母亲作贼喊捉贼的习性。
如玺每晚都来帮如玉做洗刷地板的工作。
救兵没讨到的何英霞泪水像水龙头似地说关就关,脸色怅然地走出去。
如玺像是喝如玉奶水长大的!何英霞怨叹地想。
‘如玉姊姊,怎么回事?’如玺问。
‘我告诉你妈,以后周休一天,晚上不上班,我要去补习,而你妈的反应你可想而知。’
‘肯定是暴跳如雷。’
‘我才不管她,我现在要做我自己,不再受她的管辖。’皮球被压久了,终会反弹。不仅店内的事,连家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每天做得半死半活,后妈也不会感激她,只会在鸡蛋里挑骨头,嫌她东嫌她西的,她干嘛奴性十足,她不会再是那对母女的奴隶。不再是了!
‘早就该这么做了,以前我劝你不要这么委曲求全,你说没办法,怕这怕那的,结果连大学都被你委屈掉了。’如玺乐见如玉找回自己。
这个暗潮汹涌的黎家,真正无奈的人是他,妈妈、梦琼与如玉毫无血缘关系,可是这三个人都和他有血缘关系,他常常是两头为难,帮谁也不是,处于夹心饼干的地位。但,他现在是站在正义的一方,而正义的一方永远是如玉姊姊,至于妈妈和梦琼,他不予置评。
如玉姊姊好像灰姑娘,受着后母和拖油瓶姊姊的虐待,等着拿玻璃鞋的王子来解救。他衷心希望白马王子达达的马蹄声快接近如玉姊姊。
‘我想重回校园,这几年存的钱应该够上大学,就算不够,半工半读也可以。’她决定一圆大学梦,自力更生。
‘好?!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如玉万岁!’如玺高举如玉的手。
‘别高兴得太早,你妈不赞成。’
‘这倒是个难题……有了!我们先按兵不动,暗地找机会说服爸爸,只要爸爸赞同,妈妈反对也没用。’如玺抓住要领。
妈妈是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可是她喜欢在父亲面前做小鸟依人状,黎家的大小事看似父亲在决定,其实暗中她早已布局妥当,让父亲只有一种选择──合她心意的选择。
‘办法是好,到时候你妈大概会气得七窍冒烟,扒了我们的皮。’她的皮早被后母扒过好几层,她已不在乎了。但,她担心他们母子因此反目成仇,毕竟这是断何英霞舒服日子的事。
‘妈顶多冷言冷语我几天,过不了多久就和好如初,你不用担心。’
何英霞只宠坏梦琼,如玺是上天同情她的礼物。
他对她的手足之情,温暖了她愤世嫉俗的心,支撑着她对抗最顽强的敌人何英霞。如玉有些哽咽,‘如玺,谢谢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
‘姊,谢什么?我们是姊弟。’他柔声地说。
相对于大姊梦琼,他比较喜欢如玉。
外人认为梦琼是一个品格端正、容貌美丽、性情温和、行事豁达的淑女。其实她是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心眼,小动作特多,又爱耍大小姐脾气,动不动指使别人做事,自己却懒得半死,光装扮门面,在家一个样,出门一个样,是她母亲的翻版。
真正有涵养、心地宽大的是如玉,梦琼是野心家、阴谋论者,志在吊金龟婿。
将来谁娶到梦琼谁倒楣,而且是倒了八辈子的楣!
‘如玺,你最近不是在段考吗?上次我们协议好考试期间不用来帮我收尾,你怎么又破坏协议?你上楼温书去吧!这里我来弄就好了。’她赶如玺走。
如玺一次段考失常,名次由第一名退到第五名,何英霞就把帐算在她头上,在父亲面前参她一本,说是她缠如玺来帮忙收尾,害如玺考不好。
危言耸听到如果日后如玺没上台大医学系都是她的错,她担不起这个罪名。
‘姊,明天是考我最拿手的数学,何况数学重在平时的演算,临时抱佛脚抱不来的,我又是数学资优生,不会考倒我的。’如玺拿起扫把来。
‘你行行好!放下扫把,上楼去做做样子也好。’
‘安啦!不差这几分钟。’他开始洒水拖地了。
她心里很清楚如玺为什么非要帮她这几分钟。
从如玺直升再兴高中部和她完全接手‘红楼梦’花坊以来,他们很少有机会聊天。他的课业重、压力大,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埋头苦读,而自己从早忙到晚,累得像条哈巴狗,上楼洗完澡一沾床就昏睡,就算有些微的体力,也不敢打扰他念书,免得何英霞怀疑她居心叵测,以担误如玺大好前途为报复自己没上大学的遗恨。
这几分钟姊弟独处的时间是玉玺跟何英霞争取来的,他说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以利挑灯夜战,而且长时间坐着也不利人体工学,需要运动一下活络筋骨。
一来他是为了能和姊姊聊些知心话,二来是怕她太劳累,收尾的工作比较粗重,尤其要倒几大包垃圾。
‘姊,拖好了,我们去倒垃圾吧!’如玺打断她的思绪。
‘喔,好!我就来了。’
如玉放下手边的工作,和如玺一前一后地走向花店后巷放垃圾的地方。后者拖着一大袋垃圾,所以走得比较慢。
‘啊……如玺!你快过来看,垃圾堆里有一个死人!’她尖叫。正要将花店堆放的垃圾袋装上小推车时,却看到垃圾堆上躺着一个死人。如玉吓得花容失色、脚软腿软,僵在原地了。
如玺丢下垃圾袋,一个箭步挡在如玉面前,仔细地看着那具一动也不动的尸体。‘姊,他不是死人,他还有呼吸。’
‘他喝醉了是不是?’她从如玺背后探头出来观望。
玉玺把他翻来拨去的,‘没有酒味,也没外伤,只有额头上肿个大包包,可能是撞到这根电线杆晕倒在这儿,奇怪?撞到电线杆应该会倒在垃圾堆边,怎么可能在垃圾堆上?难道他在快昏倒前爬到垃圾堆上?’玉玺疑惑这不合逻辑的现象。
‘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先把他弄醒,再送他回家。’她好心地说。
‘嗯!他穿古装又有长辫子,大概是演戏的。’如玺看图说故事。
‘有可能!’她也这么认为。
她和如玺两人合力扛他上小推车。
他们把他带回花店,平放在铺有报纸的地板上。
如玺上楼去拿医药箱。
如玉拿着湿手帕擦拭他肮脏的脸。
多俊的脸庞,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怎么会有男人的肤色生得如斯美质?他是天生丽质的男人!
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如玉左思右想,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宝玉渐渐地苏醒过来,隐隐作痛的头,让他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可恶的玉帝!来个临去秋波,故意恶整他,把他降落在垃圾堆里不打紧,居然在降落前让他碰到一根圆柱子,撞得他七晕八素、天昏地暗的。
‘这里是哪里?’宝玉看着满室的花朵,喃喃自语。
‘这里是“红楼梦”花坊。’如玉从盥洗室走出来刚好听到宝玉的问题,很顺口地回答。
红楼梦!一语惊醒梦中人。宝玉猛一回头看着说话的女子,胃一阵翻腾。
‘黛玉,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他起身抱着如玉痛哭失声。
往常要是有男人这样唐突冒犯,她一定会马上推开他,并给他一记麻辣锅贴。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推开这个好看的男人,任由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手则紧紧圈住自己。
他给她的感觉有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她好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给如玺看到了,那多不好意思!
如玉拍拍他的背。‘先生,你认错人了。’
他的泪腺真发达,一下子她的肩膀就浸渍了一大片泪水。如玉为衣服上的鼻涕眼泪而蹙着眉。
‘我不会认错,你是黛玉。’宝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深情几许地看着她。苦蹙的眉尖,两靥的愁态,眼前的人儿正是使他醒时、梦里也忘不了的林妹妹。
如玉现在才听懂他喊的名字是谁,《红楼梦》的女主角──林黛玉。
自己是长得娇弱点,身子骨亦单薄些,满像曹雪芹笔下的病态美人林黛玉,但众人皆知那是虚构的故事,他怎么把它当真?
看他一身古装打扮,还蓄有长辫,不知是演电视还是拍电影的演员?
可是大小萤光幕上好像都不曾看过他这号人物亮相,如果是演员不可能没没无闻,他那种开麦拉费司是当偶像的最佳条件,除非他是国剧团的小生,啊!可能是他近期内要上台公演有关《红楼梦》的戏码,而他演的是男主角贾宝玉,却误把她当成林黛玉在对词。
难怪人家说演戏的是疯子,入戏到这种地步。
‘林黛玉已经作古了几百年,我叫黎如玉。’她推开他。
‘黎如玉就是林黛玉!’宝玉执意地纠正。
太可怕了!疯得过头了!
‘兄台贵姓?’她仿古代问法。
‘我是宝玉呀!林妹妹。’他诧异。她居然没看出他是谁!
这人走火入魔了,离他远一点。
如玉节节后退,试图拉远两个人的距离,但他步步逼近,带着不解的目光。
他要干什么?如玉想喊救命,可是声音停在喉咙里。
‘姊,他醒了!’如玺在他背后,正向她走进来。
如玉使一个小心的眼神提醒如玺救的人可能非善类。
她不觉得他是坏人,只觉得他是怪人。
心有灵犀的弟弟一个跨步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伏,他的双手被如玺反剪在后。
‘你们要做什么?’宝玉张大眼睛。
相貌酷似林妹妹的她怎么会这样对他?难道她孟婆汤喝多了,把过去的山盟海誓都忘了?他得唤醒她的前世记忆。
‘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如玉问给如玺听。
‘你叫我神瑛或贾宝玉都可以。’他重申。希望这两个名字能震撼她。
‘什么?’换如玺张大眼睛。
这个人头壳撞坏了!如玺暗忖。
‘你住哪里?’她换个问题。
‘赤霞宫。’那里是林黛玉由仙草修成仙子的地方。
她们两姊弟一副要昏倒的表情。
‘如玺,你放开他吧。’如玉确定他是无害的,因他的眼神很无辜地看着自己,好像她做错什么似的,让她有些心软。
待贾宝玉转过身来,如玺一见他的庐山真面目,愣住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俊美的男人!两条斜飞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尤其是那藏在一排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黑溜溜地闪烁着。好个美男子!如玺心中赞叹不已。
‘姊,我看他不像心智不健全的人,会不会是撞到头部的后遗症?叫什么“暂时性失忆症”的,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恢复记忆。’如玺假设。
‘我看他也不像坏人,而且记忆只停留在《红楼梦》的情节里,会不会是他最近有个公演?我明天查查看是不是有哪个国剧团的戏码跟《红楼梦》有关。’她臆测。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看他这副神智不清的样子,也不能赶他走,先把他安置在你房间,小心,不要给你妈知道。’虽然自己的麻烦事够多了,但,让他出去不是流浪街头就是关进杜鹃窝,她不能见死不救。
‘反正妈白天去股票市场,中午不是三温暖就是打麻将,晚上更是不到深夜不回来,要不让她知道很容易。’
‘贾先生,在你恢复记忆的这段日子里,我们暂时收容你,但希望你遵守我们的规定,不要惹是生非,让我们为难好吗?’她先声明。
家有恶犬!要是让何英霞发现家里有闲杂人等,她会吃不完兜着走,而他当然是被扫地出门,何英霞才不会关心他的死活。
‘好!’宝玉点头如捣蒜。
他正有此意。一来他无处可去,二来他可以藉机帮她恢复记忆,并防止她寻短见。
‘如玺,你上去拿套体育服来给他换上。’他穿的戏服质料和手工都属一流,而且色泽鲜明,辉煌耀眼,红光闪烁,这么华丽的服饰实在很少见,他穿起来也很好看,可惜时代不对,现在这样穿显得不伦不类。
不一会儿,他换装梳洗完毕,不太自在地站在他们面前。是这身现代服装让他浑身不对劲,宝玉觉得自己像只穿了件寝衣。
华丽的衣饰褪尽,穿着半旧的便服,竟比原来更俊俏!
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不光整个脸部是美的和谐统一体,就是把五官一样样单独观赏,也俊不可言。
他不是英雄气概的长相,他和眉清目秀的如玺同型,但如玺了少他一份风流倜傥和多情公子的气质。
他好像哪里不对劲?……他的辫子!让他看起来有些脂粉味。
‘贾先生,你的长辫子可以解开了。’如玉请他拿掉假发。
他顺从地动手解开,没想到他只拆开结辫,变成披头散发的样子。
如玺抱着肚子大笑。
‘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要你把假发拿掉。’如玉走到他背后,准备帮他卸下。
‘噢!好痛!’宝玉叫了一声。
是真发!
怎么可能?她无法想像。
他这头及腰长发得留多少年?少说也要七年吧,而照他的年龄推算回去,七年前他应该跟如玺现在一样是个高二学生!难道他上的剧校不用剪头发?可是她看过的剧校男生都是理个大光头……
不管了!还是赶快帮他编辫子,不然他这披头散发的样子被看到,人家还以为是见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