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在这座迷宫的深处找到了那沉迷与精神世界的老者——干草般稀疏的头发,仿佛随时会折断的瘦弱躯干,他就像是一盏将熄的枯灯,一盏可凭星星之火点起燎原烈焰的枯灯——智者贵由,我尊敬的师长,精神上的父亲。
“伊坦拉,”幽深的目光射向我,老人似乎浑浊的眼里闪着睿智的锋芒,“你有惧怕的东西吗?”
“没有,”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笑了。惧怕,那应是我送给敌人的礼物。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睛望向遥远时空的某处,“不是的,你只是没有遇到而已……也许……一生都不会遇到。”
“如果真的有令我惧怕的人或事,在产生威胁之前我就会消灭它们。”冷酷地扬起嘴角,我甚至对他口中的“惧怕”产生了好奇的期待。
鸡爪般干枯的手指猛地握住我的肩膀,贵由的目光定定的,像是两簇跳跃的鬼火:“爱情,那最狠辣的媚药,最甜美的毒酒,最狡猾的阴谋,最锋利的匕首!它是个淫荡的魔鬼,迷惑了多少贤明的君主,毁灭了多少强盛的帝国。也许有一天,伊坦拉,会有一个人夺取了你的心神,她将带给你恐惧,她将成为你最致命的弱点。记住,孩子,”他因激动而嘶哑的声音散发出地狱深处的阴冷,“如果想走到王者之路的终点,当你发现自己迷恋上某个人时,就必须毫不犹豫地——将她杀了!”
***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仿佛在预示着前方那未知的畸变命运。
伊坦拉慢慢晃动碗中泛着琥珀色的酒液,暖炉里的干柴发出劈啪的脆响,橘黄的光跳跃在傲然立于眼前的男子的侧影上,淡淡的阴影给那张坚毅的脸庞增加了几分稚气和柔和。他的嘴角添了处破损,看来部下并没友好对待这个曾横扫草原的枭杰。狼狈,落魄,颓丧,这些词似乎就应为现在的他而设——如果没有那双依然如故的该死眼睛。
狠狠咽下大半碗的烈酒,仿佛如此就能浇熄纷乱思绪的战火。明明是一无所有,形同困兽,明明屈辱地带着手镣脚铐站在胜利者面前,为什么那眼睛依然凌烈,清澈,依然陷阱般透着危险的傲慢!而在漠然面具下感到局促,茫然,不知所措的竟是自己,理应品尝胜利愉悦的自己……已认识到情感的错误,也决定要割舍迷途的爱恋,心却仍像只扑火的愚蠢飞蛾,仅仅是对上那双眼睛就难抑胸口窒闷的骚动。就这样命人将他带到帐中,就这样冒失地与他单独相处,另一个自我在大声斥骂反省,但情不自禁,但无法自已,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温柔地抚摩他,想粗暴地占有他,而理性又紧紧束缚阻挠着……难道,最终被俘虏被囚困的竟是自己吗?
镣铐的清响拉回了伊坦拉乱麻般纠结不清的思绪,男人的脸上明显写满了不奈:“今天才知道皇室有边自顾自饮酒边观察活人的高雅兴趣,但小民低俗,理解不了这种深奥的快乐——伊坦拉,把我拉到这里只为了看你怎么喝酒?”挑衅在他的脸上刻下一丝轻蔑的冷笑。
“也算曾是场兄弟,”努力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伊坦拉躲开对方炽烈至冰冷的视线,“你还有什么合理的要求吗?”那目光就是白刃,会毫不留情地割下本已龟裂的伪装。
“合理的要求?呵呵,能请王子殿下让我喝碗酒吗,王军可是节俭到一整天都不让犯人喝口水的地步。”
忽略话语中隐含的嘲弄,将酒碗送到干裂的唇边。男人冷冷地瞥视他一眼,低头贪婪地吞饮着久违的醇酒,未及咽下的酒水顺着他尖削的下巴,有生命般上下浮动的喉结,缓缓滑入微敞的衣领,在灯光下染上一层魅惑的蜜色。他像只正在河边饮水的独狼,美丽,放肆,大胆得百无禁忌,在幽深的眼底却隐藏着敏锐的戒备和刀锋般的杀意。
灵魂深处压抑的热潮突然激涌而出,将理智冲刷得荡然无存,血液化为了沸腾的熔岩,夹杂着愤怒的欲火灼烧叫嚣着,连身体最微小的部分都饥渴地感到一阵阵扭曲的钝痛。
自己就像个徒有纸做的桂冠的小丑,而这个男人,永远令我混乱的男人,只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神态,就彻底粉碎了我辛苦设立的防护。但他却高傲地俯视着,毫不在意地将绝情的箭射入被他侵占的毫无防备的心。不愿面对的事实,自己才是真正的失败者,只能在矛盾的情感中无助地徘徊。无法抹杀,无法割弃,无法争取,无法获得!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这个将我诱入泥沼的男人!
酒碗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无数的残片,正如破败的理智。掉落了,粉碎了,那脆弱的面具,那虚伪的自我欺骗。
伊坦拉猛用力扯住男人的头发,猎鹰般盯着因不解和倔强而眉头紧锁的脸庞,温和地笑着:“你为什么不死了呢,战死沙场,化为灰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炽烈的迷恋和浓郁的恨意将他的双眼变成混沌的黑暗,折射着邪恶的幽光,“为什么要乖乖地将自己送到我手上,让我陷入这种无法抉择的痛苦!”
灼热的唇粗暴地吞下对方未及出口的反驳,近于疯狂地吮咬着啃噬着。舌头强硬地侵入还残留有酒香的口腔毫不留情地翻搅,白热的瞳仁倒映着因惊诧而瞪大的双眼。嘴角的伤口又裂开了,甜腥的血气弥漫在两人间,更加剧了这如同施虐般的深吻。
突然的剧痛令伊坦拉猛地后退,唇齿间混杂着自己和那人的血腥味儿。男人又惊又怒地瞪视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呸,”他吐了口夹着血的唾沫,“想女人想疯了就他妈的去锡林的妓院下火去,别瞎了眼睛逮着老虎当猫玩儿!”
轻轻拂去嘴角的血丝,伊坦拉漾起一丝冰冷的微笑:“虎牙,”他的声音裹着崩溃般的狂乱,“我应该怎么做才能玷污你清澈的双眼,才能折辱你这可恨的自尊呢?”
“狗娘养的王八蛋!”虎牙愤恨地咒骂,就算再迟钝,同为男人也完全猜得出伊坦拉眼中燃烧的火焰意味着什么。
疯了……这个人疯了!困难地吞咽着唾液,冷汗漫漫渗透了衣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临恐惧,哪怕曾无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曾无数次面对尸山血海。无暇去思考突变的前因后果,所有神志都凝成唯一的命令:快逃!
两人在静默中僵持,一个缓缓逼近,一个徐徐后退,脑中除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再没有别的声音。
虎牙猛然转身向帐口逃去,却立刻被身后飓风般袭来的力量扑倒在地。“你以为像这样带着枷锁还逃得掉吗?别忘了,帐外也是王军的军营。或者你可以大声呼救,试试有没有人会进来看到你这狼狈的模样。”恶意的轻语做出最残忍的判决,“太不公平了,只有我一人沦陷……你是我的,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伴着梦吟似的呢喃的是,毁灭般狂乱的进犯。
衣服被蛮力撕开的声音就像韧利的鞭子,抽打着脆弱的鼓膜,在身上游移的双手让喉咙发出意义不明的轻哼,胃痉挛般泛起一阵阵呕吐感。如同要将心撕裂般的悔恨,当日一时的妇人之仁竟换来如此屈辱的苦果。
反抗,不断被压制的反抗,再怎样也无法改变今时弱者的地位。
初夏微凉的空气像刀锋一样切割着裸露的身躯。冰凉的手指,温润的舌尖,饱含情欲的挑逗,噬咬肌肤的疼痛。嫌恶和违背意识的快感交错,冻结的心脏和深处涌起的热意碰撞,将一切都卷入混乱的漩涡。自尊被血淋淋地撕裂了,灵魂仿佛被抽离出来,漠然注视着肉体的磨难。
但只能反抗,这是要溺入迷乱中的意识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力且脆弱的稻草。
“我倒忘了,”耳边响起伊坦拉残酷的柔和话语,“驯服一只狗用的是骨头,而驯服一只狼有时是要用木棍的。”温热的气息拂过已变得敏感的耳廓,忽至的酥麻引起身体不情愿的微微颤栗。
“你——啊!”反击的话音消失在尖利的疼痛里。男人像野兽一样紧紧咬住自己的咽喉,几乎能听到牙齿刺破皮肤的锐响。像被扔在河滩上的鱼一样扭动着身体,张着嘴徒劳地索求空气。肺部就要炸裂了,脉搏狂乱地跳动,血液冲撞着逆流入脑部,眼前闪烁着班驳的色彩,最后只余下一片迷茫的白雾。
突然朦胧地想着,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一个帐篷里的天真孩童的可怕梦魇。当满头是汗的睁开眼时,会对上母亲慈爱的目光,会从其其格手中接过酸溜溜的奶子,会被大哥狠狠地弹一下额头:“我们家爱幻想的小虎牙又做什么怪梦了?”然后自己会一本正经地向大家讲述这个跨越十一年的漫长梦境。
耳边响起的声音空洞,遥远,“我爱你……为什么,为什么?!”是谁的声音如此绝望而软弱,“真想就这样扯断你的喉咙,让你永远闭上这双迷惑人的眼睛。”
温热的脖颈,细致的锁骨,蕴含着野兽般优雅和力量的修长躯体,正在身下展现出惟有自己所知的妖冶丽色。伊坦拉近于偏执地一遍遍吮吻着,直至不堪重负的肌肤上布满了独属他的痕迹。
一切都消失了,只余下无名的怒火和狂野的欲念。
小腹压在微挺而紧翘的臀部上,坚硬的利器无情地劈开火热紧窒的内壁。猛挺腰,让炽热的欲望长驱直入,深深顶入窄道的尽头,然后缓缓尽数抽出,再夹带着更大的疯狂刺入,不断重复的失控轮回,完全将灵魂放纵于激昂的原始律动。
这样就能在他的心智深处留下自己的烙印了吧,这样就能触摸到那抹高傲的灵魂了吧。
殷红的血混着白色的精液,随着狂猛的冲击从被扩张至极限的密穴缓缓淌下,为古铜色的肌肤画上淫糜地图案。
已经堕落了吗?和我一起堕入无底的深渊。
强扭过他的头,紧紧盯着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无尽的愤恨让他的嘴角流下鲜血,紧咬的牙关倔强地阻断了哪怕一丝求饶的呻吟。那微睁的眼底射出的灼烈目光,就像缠绕着火焰的冰冷剑锋,刺穿了自己一瞬间停顿的心脏。
为什么,即使被凌辱,践踏,蹂躏,仍能保持如此不屈的眼神。只因为曾拥有过如风的自由,便能让生命变得如此坚韧和傲慢?
但唯一确知的是,已沉迷于那双跳跃着青色火焰的深潭,沉迷于那狂舞着的眩目白光与沉郁的黑暗。十年前踏入的不归途,现今早忘了回去的方向。哪怕那双眼睛射出的是冰冷的杀气,也能点燃我灵魂深处的熊熊烈焰。
轻柔地舔去他嘴角的血痕,纠结的唇舌如同要吞噬下对方的魂魄,彼此的手指紧紧交缠,已经无法分开了,太多激烈的羁绊缠绕着两人,不论是铭心的爱恋,还是刻骨的仇恨。
拔出手中的匕首,清冷的锋芒斩断了帐中浓浓的情色气息。刀尖划过身边昏睡的人的胸口,最终停在了心脏的位置,细细的伤口渗出刺目的血珠。
只要刺下去,刺入那颗跳动的火热心脏,一切都可以结束了,我的痛苦,他的痛苦,只要稍稍用力刺下去,就能挣脱束缚彼此的蛛网,再不会有人受到伤害,只要……刺下去……
“当”的一声匕首被投向最远的角落,伊坦拉将脸深深埋在手中,“已经来不及了,”苦涩的泪水划过颤抖的嘴角,“老师,你说得对,但一切,一切已经太迟了。”
***
虎牙茫然地坐在床头,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床上的丝被。回到王都已经十四天,自己却像在这个牢笼里度过了十四年。
自嘲地环视周围,这确实是个漂亮的牢笼——昂贵的红绒毯松软得连脚背都深陷其中,四周都挂着由花剌子莫买入的华丽壁毡,上面用金线绣满了各种奇怪又似乎含有某种哲理的繁复图案,中土的丝绸做成的纬帐在灯光下隐隐闪着含蓄高雅的光芒,就只差在其间添一位娇媚的女郎。
可现在被关着的却是自己,与这漂亮的金丝笼格格不入的自己!它的华丽,它的高雅,乃至每一根丝线都在大声嘲弄着:屈辱,屈辱,屈辱!
多可笑,身为男人,曾叱咤整个草原的男人,在这个房间里几乎夜夜承受自己最憎恨的男人“宠幸”?!剧烈的痛楚,强大的逼压,麻痹的快感,千疮百孔的自尊。一次次欢爱的迷乱,当全身着火般疼痛的同时,心中的一部分却在冻结死亡。
“察朗台,‘虎牙’已经被处决了。”当伊坦拉以漠然的语气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明知道死去的是一个替身,灵魂的一部分仍被撕扯去了——“虎牙”死了,伴着那自豪的往昔,幻化成草原上无人能及的风。而现在在这里的,不过是个卑贱的男宠,被一个疯子囚禁的卑贱男宠!
但就算全身都遍布耻辱的烙印,就算要忍受连自己都认同的轻蔑,还是会咬牙活下去,哪怕卑微得一如路边的蝼蚁,也要挣扎着活下去,为了那焚烧心肺的恨意,为了那滚滚的忘川之水也淹没不了的黑色火光,为了终有一日能亲手将仇人拉入地狱。
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哽咽——谎言,懦弱的谎言!连逃走都没有办法,却自以为是地编造复仇的将来。不明了方位的房间,一头锁在右手一头铸在墙上的厚重铁链,还有不断在外巡视的卫兵,屋里找不到任何可作为利器的物件,连光线也是来自头顶的纸糊灯笼。
难道就像困兽般度过一生?难道就甘心成为贵族取乐的禁脔?难道今后在耳边响起的永远只能是交错的厚重呼吸和铁链的轻响?
不安和绝望在空气中一日日地沉淀,他像一只被拔了牙齿的狼,被折了翅膀的鹰,只能徒劳地在每晚上演反抗与挫败的戏码,忍受内心和肉体双重的可怕煎熬。
外面隐隐传来细微的骚动,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虎牙扯出一丝苦笑,虽然只隔了一道墙,那却已不是属于现今自己的世界。
然而不该打开的门却开了,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勾勒出一道不应出现的优美身影。白玉般的高洁,白玉般的刚强,曾如此迷恋如此渴求的身影,现在像一面令人惧怕的明镜,毫不掩饰地映出自己不堪的污秽。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口一阵阵绞痛,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迅速地溃烂,涌出腥臭的脓血,每一个细胞都不禁战栗颤抖。
那个曾朝思暮想以温柔的语气无数次轻唤的名字,此刻却是尖利的刀片,狠狠地刺入残破的自尊,虎牙艰难地张了张嘴,呻吟般的声音滚落尘埃:“忽……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