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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下) 第十五章 作者:白鹿原
    和暖的炉火轻快地跳跃,照亮了孩子眼中金红色的憧憬,老人眼角沉淀的沧桑。热腾腾的砖茶渗透了浓浓醉意,粗厚的牛皮帐篷将夜色和寒冷严严地挡在外面。女人恬静地坐在角落,轻声哄着怀里的婴儿,微笑的眉梢间有着草原的宽容与沉默;男人们大声宣扬彼此的见闻,偶尔高歌一曲,嗓音已被烟酒熏燎得嘶哑,但依旧嘹亮。

    然后,在不经意的感慨间,褪了色的故事被悄悄流传,凝成河滩旁静穆的砾石,草原上哀喜的低吟,天空中叹息的流云,化成埋藏在血脉中的遗忘的骸骨。于是在马头琴悲怆的旋律中潜入了一丝苍远的回想,将那些一闪即逝的身影由前世,由今生遥远的往昔,牵引着织成一场莽莽的夜的残梦……

    太阳慵懒地倒向西方大地的怀抱,烧熔了天边墨蓝色的群山。微风打着转儿,如调皮的孩子般扑捉黄昏的余晖。

    “过去听老人们说过,人死后灵魂会化成风。”他眯起眼睛,任由红嫩嫩的日光从脸上扫过,享受着明与暗结合刹那所遗留的温暖味道。

    男孩儿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咚”地一声和他并排躺在还悬着一层湿气的草地上:“那不是很令人神往的事情吗,可以自由自在地游遍天空下任何的角落,追赶太阳,从日出直到日落……”他突然顿了顿,抓了抓蹭黑的鼻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真的成为风,也可以随时去看望你了——你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吧。”

    “恩。”他无意识地点点头,什么东西从紧绷着的胸口涌上了喉咙,夹带着层层叠叠的酸楚和一丝丝仅有的令人上瘾的甜。在这宁静的暮色中,一种十分熟悉却又从来没有过的心境就在他眼前,四周,在遥远的山颠和宽广的金色平原上若即若离地浮现,转瞬又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察朗台……”他轻轻唤了一声,却无法用语言整理起凌乱的思绪。

    他的沉默让男孩有些发窘,禁不住涨红了脸:“你想笑就笑吧,我也知道这念头不干脆,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他猛坐了起来:“并不是这样!”过大的声量让两人都愣住了。有些尴尬地垂下头,他感受到心脏在艰难的颤抖,那折磨胸腔的沉重敲击像锥子一样一下下刺入灵魂。

    许久的无语,突然一把握住男孩儿的手臂,他嘶哑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但也许……以后无法见面,也无法像这般相处了。”明明是自己的语言,却招来了毫无根据的深渊般的恐惧,第一次他开始憎恨将会属于他的这片广袤土地——漂泊的旅人在它面前是如此渺小,仿佛由指间飘落归于大地的沙砾,一闪神间就再也寻不着。

    “你怎么比我还婆妈,只要活着,总有重逢的机会。”男孩儿的笑容也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就算我死了,不也会变成风去寻找你。”

    “如果我先死了呢?”

    “那我就当最快的骑手,一辈子追逐着风。”

    一阵错愕,垂下的眼帘藏不住吹乱的心绪。

    茫茫草海的波涛绵绵不绝地荡向地平线上燃烧着的霞火,马匹轻快地啃食着青草,远处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划破了伯勒根上空凝结的沉寂,隐约还传来牧羊人悠远的长调:

    “善跑的骏马呦~~追不上疾风~~~

    匆匆的疾风呦~~~追不上少年飞翔的心~~~”

    ***

    已近黄昏,炽辣的天仍严密地笼着大地,万物都裹上一层刺眼的亮色,卷起的沙尘混沌了世界。在爆烤的白天和冻硬的阴冷长夜间被烧成了淡黄色的泥峦野谷扯起宁静的面纱,掩盖了一派荒绝中那些微骚动着的绿色,倔强的生命却在寂寞中悄然地膨胀发酵,凝成苏醒的嘈杂。

    风吹在脸上微微刺痛,这里已有些偏离了巡查军营的路线。虎牙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块圆润的白石——是人骨,一尘不染,已被太阳,风和雨水将生命的血痕洗尽而变得永恒起来。同样的杀戮,不同的消亡,在流动的沙砾间沉沉低语的是怎样的不甘与苦痛,壮烈与悲戚——他不愿去想。

    明天风将被不洁的死亡玷污,但至少今天,让人暂时忘却原野上那些无语的哀诉吧。

    “看到什么了?”身后响起男子淡淡的声音。

    “石头而已。”虎牙轻轻抛下那截残骨,沙尘很快掩盖了它,就像时光埋葬了回忆一般,“为什么突然想巡营,你应该休息。”

    “想和你一起出来走走。”伊坦拉抬头看看天色,嘴角不易觉察地漾起一丝微笑,“现在阳光仍这样强烈,但转眼天就全黑了,这里太阳消失得太快——最美的黄昏,还是在伯勒根的河畔上。”

    虎牙紧紧注视着男子,半晌,轻舒了口气:“说的不错……”他将视线投向天地交融的极远处——那片无法望见的和天空一样宽广的草原,双眸陷入一种看不透的黯淡。

    “……你的伤现在怎样?”他无意识地低声问道。

    身后是漫长的不语。

    脸上莫名其妙地一阵发烫,虎牙惊觉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抿抿嘴唇,辩解道:“我并不是担心你,不过随便问问。你要是有所顾忌,不回答……”

    未完的话语猛陷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喂,你稍微……”他微皱着眉头,因为那几乎令人疼痛的紧拥,“快放开我!”

    “你是个残酷的人,”男子低沉地说着,“对别人和自己都很残酷的人。”

    两人都沉默了。

    一刹那的事情,如同破了闸的情感,夜色的藤蔓由东方的地底攀上天空,刚刚尚且清晰的世界正挣扎地坠入迷茫与混沌,天地间唯一能抓得住的只余下了风的嘶啸声。

    呼吸的交融,心跳的共鸣,寻不见出口的感情,以及血液汇流处脉搏的鼓动——存在与毁灭,爱与恨,何者是何者的救赎?如果那重复了千万次的诅咒成真,终究是天神的恩宠,还是绝望的死地?

    我不知道。

    结局已定,但,只是无法挣脱这令人心酸的温暖……

    许久,虎牙轻轻笑了,空气中滋长的昏暗掩去了眼底的波动:“这样太难看了,此处离营地并不远,难道要给别人看笑话吗?”

    “说得也是。”伊坦拉也笑了,却少了方才的真实。

    箍在胸前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微凉的空气倏地取代温暖,卷裹起人心的无奈。

    “你看了军报吧,阿剌黑终于告捷,而别都鲁军明天傍晚抵达大营。虽然看上去我军稳占优势,但……不论如何,是得胜归朝还是成为秃鹰的饵食,很快就能见分晓了。”伊坦拉猛抽刀向空中虚砍两下,已变得粘稠的暮色中锐利的寒光转瞬即失。他出神地望想远方,思绪似乎落入沉郁,“如果世间万物都能凭这把刀砍断就好了。”

    “伊坦拉……”虎牙的嘴角略微抽动几下,最终将一切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虎牙,”伊坦拉转过身,眼中染上一层血色的柔和,“此战之后,再一起到草原的明月下畅饮一回吧。”

    没有回答,也没有期待回答,似乎两人都知道这是给不起的承诺。

    ***

    在朦胧月色悄声细语的安抚下,时光像个婴孩般熟睡不醒,只有风因为静而产生一种古怪的振动,传送着浓重的夜色也无法掩盖的某些秘密的恐惧。

    “爷,又有军报了……加急。”她带着几份忧郁,轻声说道。

    “不用看也知道结果,”摩珂末随手拨弄着身旁的弦器,过薄的双唇拉出一道嘲讽的弧度,“都说蒙古铁骑锐不可挡,确实名不虚传,连有查克烈老将镇守的额舍剌都难逃失守的命运。论到兵精将广,朕确实不及伊坦拉汗。”他冷冷地扬起眼角,“你在担心我的失败?”

    她恭顺地垂下眼睛,不再做声。

    “你不用如此紧张,这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摩珂末发出尖锐的笑声,眼中隐露几点精芒,“蒙古有蒙古的强大,我有我的王牌,拥有优势和取得胜利也并不一定不会成为截然相反的真实——派你去别都鲁军中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吗?”

    轻轻点点头,她感到手心满满的都是冷汗。这个男人是她和母亲的救命恩人,但她有时却从心底里惧怕他——惧怕得近于憎恶——在那温柔的笑容后面似乎满涨着腐败的阴谋。她不禁想起矗立于夜晚的这座别宫,就像是用吸尽了精血的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墓穴,嘲讽般扼住了希望的咽喉。

    一瞬间,像求救般她的脑中闪过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以及他如独狼般孤寂的微笑。一种她从未涉及到的情感由灵魂最隐秘的角落无声地扬起,又无声地落下。

    “陛下……”她脸色苍白地握紧双手,终于鼓起勇气,“您真的会遵守对巴帕先生的承诺,让格日朗爷活下去吗?”

    略微一愣,摩珂末的眼睛微微眯起,射出毒蛇一般的快意。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跪在阶下的女子身旁,抚弄着她的长发,柔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问,难道……日久生情?”

    “不是……”她咬紧牙关,却仍忍不住声音的颤抖。

    摩珂末仰首大笑起来:“人心最不可靠。爱与恨,就像是背靠背的两人,转身的瞬间已足够颠倒天地。我不会违约对他下杀手,但有时人会情愿自寻死路……”

    门外突然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谁!”女子“唰”地抽出腰刀,便要冲出去,却被摩珂末一把拦住。

    “不过是养的一只猫罢了。”他表情复杂地望向窗外的虚空,苍白的月色将无言的叹息纳入怀抱,“霸业和情爱,两者从来难以兼得;而这个世界是没有奇迹的。”

    女子有些吃惊地盯着他,一刹那跳动的烛光似乎在苏丹的眼中投下深深的落寞与疲倦,然而很快,一切又被冷冽的肃杀冰冻了,就像那些妄图安慰悲伤的月光却又最终消散了的浮云般无影无踪。

    当摩珂末转过身时,熟悉的冰冷微笑又爬上了他的嘴角。指尖在琴弦上用力一勾,刺耳的强音久久回荡。

    “等一下记得派人好好照顾那个小家伙,他现在可事关重大——你心仪的人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当初他将这孩子送来时我从没想过他还留了这一手;”他面带戏噱地一笑,“你则前去阿尔泰山,务必在明天傍晚前寻得札兰丁大营。不可太晚,更不可太早,以免他们有想法应对的时间。只要你能取下他性命,令这支奇兵乱了阵脚,我就将伊坦拉的人头送上,让你能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女子猛地一震,红绿的火苗咬住了她原本漆黑的眸子。她深深一拜,身影如烟般消失在已渐渐稀薄的夜色中。

    ***

    夜,平安地睡去。

    晨,在梦惊中到来。

    日落,反常的慢,仿佛夜的难产。

    太阳在西方的群山上痛苦地辗转呻吟,一厘厘,一寸寸,将碧空与长云浸在一汪腥红中。原就荒凉的大平原今日更显得平坦得奇妙,似乎粘粘滑滑的,满浮着一层血。天与地,都被这悲凉的艳色给吃透了。

    就像在鲜嫩的血肉上刻下深长的伤口,已近麻木的视野中突然刮起一阵乌黑的风暴。湍急的马蹄声密如战鼓,将扬起的沙尘和死的阴影一起抛于脑后。

    “已快到伊坦拉汗的营地,再接近的话恐怕就会被发现了。”沙额利拉了拉缰绳,走到主帅身旁,“将军,你真的打算……”

    “你害怕了?”别都鲁瞥了瞥嘴,嘿嘿冷笑了两声。

    “但……将军不怕留下骂名吗?”

    “我们有大义的名分,会留下骂名的应是那个弑兄的篡位者!”别都鲁仰天大笑。花剌子模的密使早就与他商定好,只要杀了伊坦拉,率军退兵,从此与摩珂末井水不犯河水,就将那个失踪已久的独子送到他手上。到时自己将成为辅佐新君的头号功臣,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不会再屈居于那个来路不明的格日朗,旧主衰落的家道也将再次得到复兴。

    别都鲁深吸了口气。忠诚,耻辱,武人的野心和人臣已成惯性的畏惧互相撞击着,令人几乎难以控制激越的心跳。他脸上赤褐色的刀疤因为轻蔑和欲望而扭曲的狰狞。

    “走吧!”别都鲁狠狠抽了一鞭,幽深的目光一如午夜时分饥肠辘辘的饿狼,死死地盯着面前肥美的猎物。

    ***

    流逝的云块连着异色的黄昏。

    札兰丁无言地注视着在浓郁的暮色中消失的山峦,全部的思绪似乎随着骚动的天空飘荡向远方。良久,他淡淡地笑着转过身,亲切的眉眼后有着令人看不透的真意:“你让我屏退左右,就是为了说别都鲁将军已经叛变?仅凭这一点,我就可以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杀了你。当年别都鲁将军确实极力拥护大皇子,但自从伊坦拉汗即位以来一直忠心耿耿,不存二心;大汗待他更是不薄。从哪一点上又能说明他真的叛变?”

    “我没有证据,但人心又哪能从表面来看。”来人毫无惧色,深如夜空的眸子直直地应向札兰丁尖锐的刺探,“纵然位及人臣,比起全蒙古的摄政王之位,简直就像火把妄图盖过太阳的光辉。不说别人,单是王爷你,难道不曾对凌驾于整个帝国的权利垂涎?”

    表情一僵,札兰丁笑弯的眼底毫不掩饰地涌起浓浓杀机。他微微点头,突然一把抽出腰刀,冰冷的刀尖笔直地抵在了对方的咽喉上:“故事要编也要编得圆满。当今大汗与我都还没有子嗣,其余三个皇子及其儿女早因为五年半前意图谋反而被赶尽杀绝,别都鲁倒要当得哪份摄政王?”

    “并不是真死绝了吧,还有大皇子的独子!”访客冷冷地说道,他似乎被什么勾动了心弦,嘴角刻上了一抹深沉的苦笑,“这世上没有不能编造得完美的谎言,但真实却往往满身缺陷——在五年前的宫变中那孩子就提前被人带着逃走,两年半前又被人找到,并在未表明身份的情况下送到了花剌子模的皇宫。至于送他去的人……”访客深深吸了口气,铁青着脸色,下定决心般从牙关一字一字咬着:“虎。牙。”随着尾音的消散,他的身形突然垮了,这三个字所背负的含义似乎抽去了他最后的生气。

    札兰丁背脊猛一凉,脸上倏地褪了血色。一直以来在脑海中仅仅是模糊的不相连的预感,没料到当迷雾散去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比“未知”更深的恐惧。但此刻的动摇只会令情况更加恶劣,他强制住内心的混乱,刚想再开口问些什么,正迎上窗外一双仇恨的眼睛。

    尚未能做出反应,一道黑影已从窗口像利箭一般直射过来。彻骨的寒光带着死的决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力劈下。

    札兰丁急急退了三步,才勉强避过这凶险的一击。刺客见一击不行,反刀在砍。札兰丁已收稳身形,抽刀迎击。

    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一合即分。刺客的长刀直直钉入军帐的骨梁,札兰丁的刀也“啪”地从中断开。刺客扬手射出几支穿心梭,趁机借力一跃想取下梁上的武器,却被蹂身而上的札兰丁抓住脚踝,狠狠摔在地上。

    “刺杀的机会永远只有一次,你的老师没……”札兰丁的微笑突然滑稽地扭曲起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对方是个女子。

    女子的眼中也满是愕然,视线却落在了来客的身上。她随即倔强地扬起下颚,平静如深井的眼中幽幽地跳着两朵鬼火,愤愤地啐了一口:“伊坦拉的走狗,杀了我吧,秃马惕的遗族中没有怕死的人。天神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会看着你的手是如何沾上一族的血的!”

    “秃马惕……”札兰丁喃喃地注视着她,眼中沉下了异样的感情,“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愣了一下,冷笑着淡然答道:“腊克莎。”

    “善战的女妖吗?”他慢慢放开钳制住她的手,但同时错开了她手臂的关节,“来人,将她押下去。”

    “王爷倒有好心情怜香惜玉。”来客轻笑道。

    “同病相怜。”札兰丁摇摇头,惯常的微笑中却多了一份苦涩,“你听过楼因这一族吗?”看到对方茫然的表情,他眼中飘过一丝灰色的失落与释然,“只剩一人的血脉,她交付给了仇恨,有的人却仅仅为求生存,但到底谁是正确的,谁才承继了一族的灵魂?”

    年轻的王爷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回漂浮的思绪:“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不过那是我们的问题;你想要怎样的奖赏?”

    访客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如果将来您能见到格日朗将军,请代巴帕向他传话,就说这世上已没有能令虎牙回去的地方,他……自由了。”

    ***

    夕阳的血色从窗口斜斜地渗进来,掩盖了岁月遗留的浓浓的悲伤。

    四下里只有狂暴的风在劫掠飞奔,只有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的绵绵茫茫的赤色荒峦。

    这就是自由吗?

    巴帕自嘲地笑了——抛下对那人的思慕,而仅剩空壳的自由。

    最后一丝牵绊也断了呀,他喃喃地说着笑着。风把一把把粗糁糁的沙砾打在潮湿的脸上,疼痛由皮肉钻向骨髓。

    其实早就断了,他知道,一直渴慕着的归宿不过是六年前那个夏天的残梦。在伊坦拉军前调转马头的一瞬,自己真正的期望就成了永远的奢求。

    他捂住脸,身后是惆怅的影子,冰凉的泪水吞没了天上的太阳。

    ***

    黄昏时分的噩梦如此突然。

    没有序曲,没有预兆,从天而降的毁灭与杀戮碾碎了生命。人们慌张地抽出武器,跳上战马,又匆忙地跌回死神阴冷的怀抱。

    来自背叛者冰冷的目光和被背叛者愤怒的诅咒在空气中激烈地冲撞,化为无数刀锋翻滚的寒光。马蹄自曾经的战友身上践踏而过,沙尘被扬起又缓缓落下,温柔地覆盖了那圆睁的眼中滞留的不解与疑惑。

    在不可置信的绝望中,呐喊成了由温热的颈项中喷出的鲜血,熔化在翻滚着的赤红大气中。在挣扎与陨落间,恶的花正散发出浓郁的血香。

    夕阳,颤栗着无语。

    别都鲁杀红了眼睛,早已无暇抱怨摩珂末承诺的援军迟迟没有出现,满腮浓密的胡子都被敌人和自己的血淋淋麻麻地结成一块。他甩落身上的棉甲,露出一身钢铸般的筋肉。腥红的液体随着泛黑光的刀身缓缓滴落,一片余晖中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他将已变得粘滑的刀柄绑在手上,低沉地吼叫着,搜寻着下一个祭品。

    突然脑后刮过一阵凉风,别都鲁慌忙侧身避开,致死的锐芒贴身擦落。他心中一悚,调转马头猛向下砍去。

    刀身想抵,一片青白色的火花转瞬即逝。别都鲁略微一愣,正对上一双燃烧着的眸子。

    “撒……撒尔罕?!”

    “别叫我的名字,你这只背叛的狗!”撒尔罕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阴冷如刃,抽刀猛力向别都鲁腰间砍去。

    又一片青白火花,苍白的刀面映出别都鲁狞笑的脸:“我念在与你结过安达才手下留情,去地府后悔你的愚蠢吧!”

    两人不再做声,专心于每一下致对方于死地的砍杀,但很快又被缠斗的人流冲散了。

    阿吉忽一刀刺入身旁敌人的小腹,薄薄的锋尖几乎能感到内脏痛苦的痉挛。

    他身上已受了四五处伤,干烈的风却连疼痛都麻痹了,抹了抹溅在睫毛上的血液。连换了三次刀,现在这把又卷了刃,让他忍不住骂了句娘,只有急忙夹紧马腹,从一具尸体旁抄起一把新的,奋力杀出一条通到伊坦拉汗身旁的血路。

    “大汗……”阿吉忽强咽下扎在喉咙的喘息,急急说道,“我寻不到格日朗将……”

    “既然布下这么漂亮的战局,他大概已经离开了。”看着眼前纷乱的战局,蒙古汗似笑非笑地说。

    “这不可能!”年轻的将领高声喝道,几乎忘记了在主君面前应保有的礼节。

    “他并没有背叛,或是懦弱地逃走,”伊坦拉舔了舔淌在嘴角的血,淡淡的笑容掩不住苦涩,“他从来就没有效忠于我,从来没有。”

    阿吉忽惊诧地立在原地,世上所有的事实似乎都在今天涌被颠覆了——别都鲁的叛变,格日朗的离去以及在风尘滚滚的战场大汗这近于安详的平静,他张了张嘴,卡于胸口的疑问却被西首突然升腾的喊杀声压了下去。

    “摩珂末,终于来了吗?”伊坦拉咬牙狠狠说道,“传令下去,命各部所有可投入战事的人员——不论老弱,一律加入战斗!阿吉忽!”

    “臣在!”

    “你即刻突围,去阿尔泰山札兰丁处,令他火速急袭摩珂末大营。”他深深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全军生死在此一举,你务必要见到札兰丁!”

    阿吉忽眼眶微湿,翻身拜倒:“臣必不辱圣命。”

    伊坦拉点点头,寒如冰原的目光投向极远处烧熔了天地的血色。“这是你的愿望吗?”他强抑住眼中的酸楚,喃喃问着某个不在此处的人,“你认为已经可以实现这愿望,所以离开了?为了杀我,你竟不惜造就了地狱……”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黑夜的降临。深远的暗似乎也被由黄昏残留的血色包裹了。一抹平展展的黑中,到处是铁碰铁的刺耳尖响和嘶哑的哀号与呐喊。病入膏肓的月咳嗽着,仿佛也不愿见这红浸浸的平原上永无止境的杀戮,扯了厚重的云块挡住她苍白的病容。只有在火星一闪的瞬间能看见满目的血肉和被仇恨烧焦的眼。

    人成了不知疲倦的砍伐的工具,收割着同类残缺的肢体。满嘴甜腥,头皮上粘粘地粘满血,接了夜色的风尘,更刺得丝丝地疼。黑夜使了劲地向地上伏,而人则拼了命地直立,拼了命地抵制那随着黑夜伏倒在地的冲动。

    然而终于,震耳欲聋的杀声忽地熄了,凝神去听也寻不到一丝声响。刚刚那些景象像是一个黑红色的梦,遥远得犹如来生。一转念,却发现原来自己已倒在了地上,再也动不了一根指头,只能任人践踏。

    汉子这时才懂得哀伤与惧怕。马蹄扬起的尘土混着污血已层层地盖住了双腿,心正迅速地变凉。他明白自己的日子要走到尽头了,想哭,干涸的眼中已挤不出一滴泪水。

    当札兰丁的军旗卷入战场时,仅仅代表着一个新的噩梦的轮回。

    没有王,没有将,没有兵,没有卒。被疲倦恐惧仇恨兴奋逼入了绝境的人们,理性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成堆的尸骨间翻找敌人的服色,享受着捏碎生命的快感,疯狂肆虐着的兽性将一切拉入了血腥的混乱中。

    使力地睁开眼,天黑洞洞的,在厚密的云层后面月亮只露出一圈辨不清形状的残光。

    他慢慢撑起身子,坐在地上。爱马湿漉漉的鼻子凑了过来,他想安抚地拍拍它,却发现使不上劲。

    “你也有今天这么狼狈的时候,”粗哑的声音在前方放开了,“竟让花剌子模的骑兵从亲兵营里冲了出来。”

    他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黑影。我应该生气的,为了今日的恶战——他想,却像个孩子般笑了。顿时有一道裂口开了痂,没有声响的夜风凉凉地灌进身体,慢慢冻住了温热的血液,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呆呆地笑着。

    “你能取我性命的机会,总共错过了三次。”他轻声说,心情似乎有许久没这般愉快了。

    “现在杀你也不迟。”冷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多了几分微妙的不耐。

    他笑出了声——不坦率的人,现在应该又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吧,每次这样时他的语气都会又冷又硬。真可惜,他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了,一阵又一阵的困倦冲击着他。

    “追击我的十几个人,我只砍倒了六个,剩下的是你干的吧。”空气中有了太浓郁的血腥味,难怪那人还没有发觉。他稍稍动了动,被血浸透的衣衫滑腻腻的很不舒服。但现在那人就在身旁,一切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要奔向这边,要逃脱的话,这并不是合适的路径。”身影的问句中透着嘶嘶的气声。

    “不知道,总是觉得你就在身旁,早就想带你来这里看看,很愚蠢的理由。”他稍稍喘了口气,肺叶里似乎烧了把火,阻碍他畅顺地呼吸,“在那种时刻竟让幻想占了上风……我会成为史书上的笑谈……”

    他疲惫地靠向身后的岩石,头脑中飞闪过大段的空白和黑暗。再给我一些时间,他费力地想着,为了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我情愿失去灵魂的轮回。

    “终于,他聚集了全身的力气,幽幽地开了口:“虎牙……哪怕一瞬也好,你曾……爱过我吗?”

    沉默过了好久,他听见了一声压低的,长长的叹息,像是撕扯着灵魂一般的,强咽着沉寂中的煎熬的叹息。

    他似乎突然全都明白了,淡淡地笑着,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刚刚还嘶吼着的风终于趋于和缓。湿润的云层被拉成长长的薄丝。一束束银白的月光穿过沙的流雾,斜斜地投在地上。

    虎牙用刀撑着身体,惊讶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在月辉中一大片蓝花的海洋,娇嫩的花瓣惹人怜爱地舒展着,在这片荒野上倔强地吐露着淡薄的芳香。

    他愣愣地立在原地,此刻,所有的往事都变得模糊起来,一切的固执都莫名其妙地被流放了。目的,意义,价值所能勾画出的一切幻象,都被这道蓝色的彩虹所取代。

    “伊坦拉,你是想让我看这个吗?”隐隐记得自己曾向他提过故乡的蓝花,忍不住轻声笑了,“你是笨蛋吗,只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喂,你说话呀。”

    他走向睡着了的男人,却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混着血味的花香浓郁得让人晕眩,他苦笑着瞥了眼肋下突出来的森森白骨。

    虎牙缓缓移到男人身旁,靠着他坐了下来。偶尔这样的宁静也不错,他想,也许我们都太累了,就像吐尽了丝的蚕。

    我为什么离去,又为什么回来,一切问题就等明早睡醒了再说吧……

    ***

    战争蹂躏过的营地浓浓地压伏着悲穆。人们疲倦地靠在一起,被一场又一场黑色的梦魇折磨得无法入睡。

    花剌子模军和叛军终于败逃,摩珂末消失于乱军,别都鲁被斩,但恐慌却像影子般挥之不去。种种小声的议论和猜测在传播着,却无人愿意提及事情的核心。

    然后,一切都静了下去,人们屏住了呼吸,带着期待和畏惧紧紧盯着突然出现的年轻王爷。

    乌云散尽的夜空点着几颗冷星。札兰丁脸色灰白,淡淡地说道:“号吧,狗们,今晚有两只狼死了。”

    他回过身,将身后一瞬间的呆滞和炸起的哀哭抛在了身后,拔开随身带着的酒壶,将一壶冷酒缓缓倒进浸饱了血的土地。

    札兰丁闭上酸热的眼睛——明天还有许多事,继承问题,受降仪式,军队的抚慰金,大大小小千丝万屡……但今晚,至少让我和他们一起守住宁静……

    ***

    草原迎来了新一轮的日出。

    其其格放下手中的大水桶,抿了抿被吹乱的发髻。

    “起风了。”她微笑着整了整袍裙。

    身后响起者列粗声粗气的吆喝,她答应了一声,匆匆走向那温暖的旧毡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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