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泽雅教了几课之后,评价说,这孩子算不上什么天才,但悟性还不错,学得很快。
解决了这件棘手的事,忻楠确实很高兴,至少在这方面不用再操心了?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也难怪他再次接到季雅泽的电话时,心里有点窝火。
“你那个小朋友,已经连着一周没来上课了,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既然是你带来的人……”
雅泽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事实却让忻楠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想起,似乎有些日子没看到筱年了。
忻柏又累又饿的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哥正在等他。
“忻柏,这几天筱年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
“筱年?没啊,我最近事儿忙,没大去找他,干嘛?”
“明天放学你叫他过来,我有事儿问他。”
“什么事儿?”
“他去学画画儿的事。”
“哦,知道了……啊,老哥,我也有事跟你说。”
“什么?”“哎……”忻柏挠着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忻楠皱着眉看他。
迟钝的忻柏好像到现在才发现今天哥哥的面色不佳,一时有些犹豫。忻楠撇撇嘴,他是那种自已郁闷就迁怒别人的人吗?这小子!叹口气,放缓了语气,问忻柏:“吃饭了吗?”
忻柏忽然抱住胃部,才想起来:“没呢!饿死我了!”
“走吧,今天没做饭,出去吃吧。”忻楠起身带头:“……你们最近有比赛吗?怎么练到那么晚?”
“没……”忻柏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忻楠带着弟弟往山下走,海洋节期间也是旅游旺季,海边的小酒店一个连一个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去小胖子那儿喝点酒!”忻楠有点烦躁地说。
忻柏眼巴巴望着途经的小吃店,饿惨了的他也很老实地没说什么。
如果他不想学,至少也该说一声啊!忻楠不快地想,谁还会逼他么?
是自己把他带到雅泽那儿去的,一声不响地不去了,就算雅泽不在乎面子什么的问题,这总是最起码的礼貌啊!
……还是自己太霸道?忻楠思索着,想找出自己言行里有没有什么让人害怕而不敢直言的地方,忻柏如果不满意自己的决定的话——虽然这种情况很少——都会奋力抵抗直言不讳的,但是……筱年毕竟不是忻柏……
小胖子吴昊从小学起就是忻楠的同学,高中毕了业直接接手家里的小饭店,没再考大学。
忻楠考大学顾不上忻柏的时候,吴昊就负责忻柏的一日三餐,差点把忻柏培养成第二个小胖子,所以忻柏跟他亲热得烂熟。
天气已经够热,桌椅阳伞全捂出了户外,还没走近,忻柏就叫起来:“昊哥!”
正在烤肉的膀大腰圆的大汉拾起头,笑起来:“小柏啊!哟,忻椭!稀客稀客,今天想进来下山啦?”
忻柏过去靠在他肩上:“你才土匪呢!”凑到他耳边咬耳朵:“我哥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想跟他商量那件事呢!”
“真的?”吴昊笑咪咪看忻楠,也低声嘀咕:“没事,给他喝酒,你哥一喝酒心情就好,让他干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啊,他要不答应我就找你!”
“放心!哥哥我给你打包票。”大汉嘿嘿笑。
忻楠没好气地过来打个招呼:“两个人犯什么奸呢笑得贼眉鼠眼的?”
“啊,忻柏说想吃鱿鱼呢!”
“又是鱿鱼,一斤鱿鱼等于多少斤肥肉你知道不知道……”忻楠唠唠叨叨地被忻柏拉到旁边去坐,忻柏小子还回过头来挤挤眼,吴昊笑起来,朝里吆喝:“三号桌,两个扎啤!”
啊,忻柏坐定下来,决心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哥哥多优秀啊!给自己多大的压力啊!虽然还算民主,不过真碰上要紧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呢,旁边已经先有人过来把两扎黄澄澄的冰啤酒放在了桌上。忻柏瞪着附在玻璃上晶亮诱人的水滴,肚子饿得擂鼓一样响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哥哥惊讶的声音:“筱年?”
忻柏抬起头,看到放下啤酒杯的筱年呆呆地站在桌边,刚回过神来的表情也有意外。
“咦?筱年?你在这儿干嘛?”忻柏瞪大眼睛,接着他看到了系在筱年细腰上的印着酒店名字的围布,恍然大悟:“你在这儿打工?”
忻楠皱起眉头,他在打工?如果没记错,今天原本也应该是他去上课的日子,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没去上课?
筱年的神态有些局促不安,嗫嚅了一下,低下头去,前额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忻楠觉得有可能是自己的错觉,筱年的脸颊瘦削了一些,刚才惊鸿一瞥间的眼神也有些暗淡。
吴昊抓着一大把烤肉串过来,放在碟子里,开口:“你们认识的?”
“这是我朋友。”忻柏还什么都没发觉,迫不及待地捞起一串滴着油汁烤鱿鱼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这次是对着筱年:“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在昊哥这儿打工啊?我要早知道我还叫昊哥照顾照顾你呢……”
“他在这干了很长时间啦?”忻楠若无其事地问。
“一个来礼拜吧,”吴昊笑:“小孩儿挺能干的,天天跟我顶到一两点钟呢。”
“啊?”忻柏又惊讶又佩服。
忻楠却皱起了眉,转向筱年:“你天天晚上耗那么晚?那你白天上课怎么办?”
这回连吴昊也皱起了眉:“上课?他白天也在这儿啊!上什么课啊?”他转向筱年:“你不是说你没在上学吗?”
一时没人说话。
忻柏也听出了不对,放下手里的肉串签子。
忻楠慢慢地开口:“也就是说,你这个礼拜都没去上课?”
男孩默然站着,不出声。
忻楠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他坐在身边的白色塑胶椅子上,那孩子身子有点僵硬,但还是顺从了他无声的命令。
“出了什么事儿?”忻楠温和地问。
筱年垂着头,手攥得紧紧地压在大腿上,低垂的颈子像要断掉,却不说话。
“喂,快说话啊!你旷课一周,学校没找家长吗?你胆儿也太肥了!”忻柏不耐烦地大声催促,被忻楠狠狠瞪了一眼,耸耸肩,只好竖起耳朵,关上嘴巴。
“不想说吗?”忻楠再问:“你不相信我们呢?还是觉得我们算不上朋友,用不着告诉我们?”
“不是的!”筱年迅速抬起头来,眼神有点惊慌:“忻楠哥,不是的!我……没那么想!”
忻楠等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筱年咬着嘴唇,数度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他只好主动一些:“那……出来打工,家里知道吗?”
筱年细瘦的肩头僵了一下,微微撇开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那样明显的抗拒的态度。
忻楠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抿紧了:“你想自己打工赚钱?”
筱年点点头。
“是想攒以后的学费?”忻楠心里一动,他不知道筱年是否一直还在忧心这个问题,“不是告诉你不用操心那个吗?”
筱年紧抿着唇,因为这样,小小的尖下巴显得更尖了,他慢慢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这倒有点奇怪了。
筱年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我阿姨……下个月要结婚了。”
当哥的还没说话,忻柏先表情夸张地反应出来:“咦?你那个讨厌的石灰脸阿姨终于可以嫁出去啦?谁那么厉害敢要她啊?”
忻楠没理他,继续盯紧筱年:“她要结婚,然后呢?”
筱年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忻楠,小脸上透着一股沮丧,“她跟我说,她要把房子卖掉,让我住到学校去。”
事实上,陈碧瑶说的话绝不止于此——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筱年每次想到,还是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恐怖。那样冰冷断然的语气,夹着长期积压下来的厌恶,看到筱年惊愕的样子时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讥讽。
“我们打算住到新房子去……你不会以为我会把这房子留给你吧……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也趁早打算打算吧……以为你妈那点儿钱能养你到老吗……别像你妈一样……那种女人……自私自利的女人……”阿姨的话像水一样让筱年陷入灭顶之灾。
还不止是那样,要到惊惶失措的时候,筱年才明白他面临了什么,又有什么希望会被这事实完全消灭!外婆的房子被卖掉,阿姨搬到别处去,意味着这个家就碎掉了,不存在了!
他终于知道他一直在心里偷偷坚持的东西是什么——家庭、血缘牵扯、亲情,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的话,妈妈……可能会回来的希望……也就都不会有了……
他趁阿姨不在的时候,偷偷打电话给妈妈,全身哆嗦着,想告诉她……或求她让阿姨不要……听到号码已取消的机械的女声时,绝望才真正涌上心头。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浑浑噩噩的,头脑一片混乱,游魂一样荡来荡去。有一件理是凭本能去做的:他得自己赚钱养自己了。
……
忻楠温和的表情阴沉下去,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他就知道!就算是一幢空房子也比那个人的杀伤力小!
忻柏为那话发怔,好半天之后,才爆叫出来:“靠!那女人在胡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住学校?”
已经说出第一句了,后面似乎变得容易起来,筱年逆来顺受到灰心,“她说她打听过了,附中也有住宿生。”
“但本市生不能住的呀!”
“嗯,我也问过了,所以……”筱年胸口沉重地起伏着,手指头下意识地在腿上划来划去,“所以我想打工赚点钱租房子住,我……我不想上学了!”
忻柏的嘴张成O形,一时哑然,看看站在旁边的吴昊,那大汉也一直在旁听,这时候满脸同情地耸耸肩。
忻楠忽然笑起来,轻轻地拍筱年的后脑勺:“闹了半天,就为这么点小事啊?”
筱年呆呆地抬头看他。
“本来我就想跟你说别在家住了,那么远,上学和学画画都不方便,夏天还好,到冬天晚上回去可就麻烦了,既然这样的话,今天就收拾收拾搬过来!”
“对啊!”忻柏大叫起来:“住到我们家来嘛,反正你平时也经常来的,在这边多方便啊!”
“……还是不要了,”筱年犹豫一下,摇摇头,样子有些别扭。
“干嘛不要?你脑袋让门框夹了啊!”
筱年瘪了瘪嘴。
忻楠有点好气又好笑:“忻柏啊,你先闭嘴吧。”说着转向筱年,“筱年,你当我是哥哥吧?”
小人儿点点头。
“你当我是哥哥,有什么事却不告诉我,很伤人哪!”
那小人儿有点惊慌地抬眸看他,仿佛想解释。
忻楠不给他机会:“就这么点小破事儿,你就想不上学了,我看你这小脑袋瓜是有点问题……还旷课这么长时间,你要长得像忻柏那么结实,我非打扁了你不可。”
事儿不算小,学校也绝不会不通知家长,陈碧瑶想必是打定主意要把筱年扫地出门了,所以才会装不知道,但是没有必要让这小孩儿更不安了,忻楠决定大事化小,“……不过也别装没事人,赶紧把功课补上,还有画画儿的课,不然还是得罚你知道吗?”
筱年黑蒙蒙的眼睛望着忻楠,下意识地点头,顿了一顿,才醒悟过来似的,“可……可是我……还是想……”
“你还是想打工是吧?”忻楠接口道:“可以啊,不过不能耽误上课的时间。”再温顺没主见的人,多少也是有点自尊的,虽然他已决定帮这孩子——何况打工在他们家本来就是传统,男儿当自强嘛,努力工作的经验绝对有利无害。
“对啊,我平常也打工啊,不过可不敢旷课。”忻柏连连点头,凑过来小声说,“还有,绝对绝对别再跟我哥说不想上学这种话!”
为什么?筱年困惑地眨眨眼,看到忻柏说这话时,脸上那种惨痛得近似于要奔赴刑场的表情,他没敢问下去。
“啊,没什么大事嘛,”听了个皮毛,也不求甚解的胖子吴昊轻松地吁口气,爽朗地笑:“那这样,小林子可以周末假日什么的来帮忙,工资按小时算。”
筱年满怀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吴大哥。”
“没事儿,你们坐着吧,我再把肉串给烤烤,都冷了。”说着走开了。
“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忻楠宣布权威性的结束陈词:“以后有事就说出来,知道吗?别傻乎乎自作主张!”
筱年乖乖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像这些天来的空落,胸口踏踏实实的。扭头看忻楠,他轻松地靠在粗糙的塑胶椅背上,正抓着杯子仰头灌进去一大口啤酒,喉结跳动一下,晕黄的灯光下他面部轮廓显得更深邃,下巴到颈部的曲线让筱年着迷而出神。舒适的感觉又来了,就像上次在海边坐着说话时,除此之外,筱年觉得自己的心不明所以的跳快了些。
这个时候,坐在旁边的忻柏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一本正经,开始发言:“既然筱年的事儿说完了,哥,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对。”忻楠也想起来了,“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忻柏的表情出奇的严肃,又深呼吸一次,然后结结巴巴地开口:“哥,我……我不想上高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