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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跑钦差 第一章 作者:李葳
    南夷立国于天下之极南大陆,与其余三大强国四分天下的她,占据着面积最宽广的国土,但亦是最贫瘠、气候酷寒、生存条件严苛的一块地方。

    国境有二分之一终年为深雪所笼罩的不毛冰原,别说是人类想居住,那是任何动物都无法在稀薄空气与日照不及的恶劣条件下,求得一线生机的死寂国度。剩余的二分之一,也不是多丰饶、富庶的土地。在短暂的春夏季交替后,漫长的冷冬锻链着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这就他们强韧的不败意志与栗悍性格,以及叱咤天下的先进智慧。

    若说南夷有何睥睨于其他三国之处,那不是他们国土最大、不是他们国库最丰,也不是他们受隔着海洋之赐,能远离另外三国烽火连年的和平好日子,而是他们领先群雄的工艺、机械文明,使得南夷人早一步享受他国所无法享受的种种便利。

    矗立在南夷帝都——首南城四周的十数座黑石核心巨塔,经由满布于整座城内、四通八达的地下暖管,在酷寒中持续下间断地供应城内家家户户温暖的空气与足可取代昼日的光明。搭建在首南城西北方的巨大温室,则有应用暖气将冰雪化为水的机械设施,让人们不再需要出门铲冰块回家融化,也可随时由水管获得源源不绝的干净清水。

    这些不过是一小部分的便利,南夷人在其余各国尚且停留在以马车代步的阶段,就抢先升发出不借助马匹、犁牛,便可于雪地上快速奔驰的风火橇,不需人力划桨就可在海洋、湖泊运输货物的坚固风火船,以及小型可搭载双人于道路上穿梭自如的风火轮车。

    无奈的是,这些便利的器具、设施、代步工具,没有“黑石”逼能源,将形同废物、装饰品。黑石矿产原产于火山地带,越是旺盛勃发的新兴火山便拥有越多的黑石矿,但南夷境内的数座火山早处于半止息状态,因此矿产极稀,使他们不得不仰赖他国输入,这是最令南夷困扰之处。

    十数年前为求解决迫近于眼前的“黑石荒”,现今在位的女帝南夷露露,曾奉旨到矿产最丰厚的西琉,不择手段地确保住南夷能获得该国一定的黑石供应量。十年前,南夷露露更将年方十三的爱女远嫁给西琉皇帝为妻,进一步与西琉缔结强力姻亲盟约,此举令南夷于未来几十年内,再无须担忧黑石匮乏。

    这就是他国望尘莫及的强悍民风——

    为了保住生存之道,用“求”的不行,就用“抢”的,抢不到就用“骗”的,骗不了就“偷”。哪怕被冠上“卖女求石”的羞辱名声,南夷的女帝也会眉头不皱地照做,因为和严酷大地所给予的生死存亡挑战相较,一点点的耻辱、坏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在南夷人的观念里,没有“卑鄙无耻”四字,亦没有示弱的权利,要是在大自然的面前低头认输了,剩下的就是死路一条。会被残酷淘汰的,向来只有不值得同情的“弱者”,而胜利是属于活下来的“强者”。

    历经两百日的冬季,初春降临的第一朵迎喜花儿绽放,便是南夷传统“春宴”

    的开始。将近七日七夜的祭典,人们迫不及待地涌人市集、街道、郊野,欢乐歌唱、手舞足蹈。这是南夷人不分男女老幼,每年最为期待的一段日子,各式各样在阳光下展开的竞技、各形各色的街头卖艺表演,还有从各地运达的山珍海味,等着要满足这被闷了两百日的人们,身心灵的饥渴。

    封闭整冬的琉璃宫(注:女帝住所)大门一敞开,早已守候在门外的首南城民扶老携幼地陆续挤进宫前广场,大家不光是想亲眼目睹女帝神采,,也觊觎着每年春宴头一日都会由皇帝亲手送给广场子民,象征着“祈福”与“谢天”的特制神币。

    传言,倘若有幸得一枚纯金打造的神币,只需将其供奉于家中神翕上,将可获得上天庇佑此一年的心想事成、利市大发财。

    所以在女帝现身前,广场上已弥漫着浓浓的“虎视眈眈”与“志在必得”的气息,许多人都准备好丝巾,想在第一时闻捞到数量有限的金币。

    “门开启了,要出来了!”

    百余高阶向上延伸的富丽殿阁,有着以山岩密密叠叠建设出的莹白城墙,它不仅能抵挡狂风的侵袭,更重要的是,它捍卫住宫殿的安全,堪称世上首屈一指、最为严谨的防御建筑,不允许任何心怀不轨者逾越雷池半步。

    一年一度,四处布满重兵守卫的二十扇殿阁大门会全部开启,并从主门里面搭建一道木制天桥直到琉璃宫外墙。俟神官选定的时辰一到,南夷历代皇帝就会率领王亲贵族们没着这座空中步道,撒下已经受过神庙洗礼与祝福的神币,与祭典上用来净化万物、苏醒万物的喜花花瓣。

    “看,是陛下呀!”

    仿佛事先经过演练一般,当南夷的女帝缓缓地步出琉璃宫主门的瞬间,原先纷扰喧嚣的广场群众,如向外散的波浪般跪下身,双掌交握在胸口上,此起彼落地呼喊着:“吾皇万岁”、“天佑南夷”的话语。

    头载万宝冠的红发女帝,一手高举镶着拳头大红宝的帝王权杖,一手贴着胸口向广场上的民众良声宣道:“我亲爱的子民们,感谢上苍的恩泽庇佑,再一次地,我们南夷人战胜了酷寒,大家方能相聚在此,迎接这场欣欣向荣的祭典。诸位的勇气与一年来的勤奋工作,让腾甚感安慰,在接下来的七日七夜里,琉璃宫的广场大门将为大家而开。请尽情地享用美食佳有、醇酒吟酿,这是朕慰劳诸位的一点心意。”

    刹那间,“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响彻云霄。

    女帝风华未褪的美丽脸庞,露出庄重威严的优雅微笑,频频点头、挥手向子民示意。未几,她放下手,在十几名贴身护卫的保护下,踏上天桥。下方的群众登时万头攒动,每个人都拼命地向前挤,想要抢得最有利的位置。女皇由侍从女官司手捧的银盘中捉起一把金币,抛向天空——

    “神佑我民!”

    哗、哗的阵阵人浪往前方大规模地推进,塑出一幅相当震憾的景象。

    陆续地,金光闪闪的神币像是天空降下的星芒,一闪而逝地消失在人群之中,天桥上的人龙逐渐地拉长,多名跟在女帝身后的王亲贵族和随从,沿途制造着花瓣雨,为祭典的序幕加入更多的缤纷的色彩。

    然而,欢乐的气氛底下却是纷争扰攘的失序。抢金币抢红了眼的人群,俨然是不受控制的风暴,行走在众人头顶上的女帝一行人,在毫无警觉到群众衍生出何等危机之际,灾难就这样降临了!

    婴儿了亮的哭泣声划破天际,同时间,上涌的人群竟挤断了天桥的某段支架,整个顷圮的桥面,让站在上头的人们惊慌,十多人措手不及地掉下去,甚至连站在最前方的女皇也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落!

    “兆海!”

    “是,殿下。”

    倏地,两条身影分头窜出。

    一身深蓝武官官袍的身影,赶赴女帝身边,轻声道句:“恕微臣失礼。”便抱起女帝,游刃有余地轻踹歪斜的桥面,如点水蜻蜒般纵身一跃,衣袂飘飘地度过剩余的桥面,安全地踏上天桥彼端的城墙拱台。

    另一头的织锦白袍男子,则从互推互挤、尖叫哭泣不断的鸦鸦人海里,一提一拉地救起那一名努力将婴孩高举在头顶上,希望宝贝孩子不要被众人挤压到,满脸写着绝望后悔的妇人。

    干净俐落的矫健身手,神乎其技、教人叹为观止,以至于那些被他当成踏脚石踩踏的人们,在他抱着妇人与小孩蹬越过头顶之后,还不明白刚刚自己头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起初为着骤发事变而陷入恐慌的人群,目光焦点因被白袍男子所吸引而静默下来,当妇人与手中婴儿被安然地放在城墙台阶时,全广场的人们响起如雷掌声、叫好声,以及此起彼落的“是紫宸亲王!”、“不愧是亲王殿下!”,甚至连“亲王万岁!”都有人在喊。

    全场皆为南夷紫宸亲王的表现不住喝采,当下,女帝南夷露露却收敛起了愉悦的神情。她望着站在台阶下挺然卓立于人群里,不需任何夸耀、矫揉造作的举措,宛如天生下来便能自然而然地聚拢民心、受万民爱戴的堂侄子,金眸进出了复杂的情怒爱憎光芒。

    毫无疑问地,在这一刻,丰神飘洒的南夷紫宸,已经凌驾女帝的耀耀光辉。日后人们谈论的不再会是女帝慷慨下赠的神币,而是今日在场上英雄救“母子”的感人故事。这对高傲的女帝而言,无疑是永生难忘的莫大耻辱。

    “陛下,您没事吧?”

    默默地把锐利金瞳移向身旁的蓝袍武官,女帝掀起嘲讽的薄菱唇。“朕有金护廷救驾,怎么会有事呢?爱卿的杰出表现,待朕回返宫内,会好好地嘉奖你。”

    接触到女帝森冷目光的年轻武官,端正刚毅的脸庞一凛,毕恭毕敬地低头说:

    “谢圣上美意,微臣岂敢居功,这不过是臣分内应做之事。”

    “在朕面前,不必这般谦虚。你和你的主子不都表现得很好吗?金护廷,去告诉紫宸,今夜的宫宴上,肤会好好地嘉赏他一番,可不要让朕见不着他。”

    “是,微臣定会转达圣上旨意。”

    大批护卫由残破断裂的步道赶至女帝身边,簇拥、排开广场上的闲杂人,空出一条路让南夷露露陛下搭上紧急召唤来的轿子,送她返回琉璃宫。伫立于原地的年轻武官,颦蹙两道浓眉,炯炯有神的琥珀眼瞳罩上烦恼的薄纱。

    这回的意外事故,似乎让圣上对亲王殿下的“误解”又加重了不少。

    青年知道,要是自己禀报亲王殿下,女帝方才的“神色不悦”,早习惯被误解的主子想必是一笑置之的没反应,但他自己就是忍不住要为殿下抱屈。

    救人明明是件好事,虽然不小心抢走陛下的一点锋头,但那并不是殿下刻意计算、存心要这么做的,怎能因此就把帐记到紫宸殿下的头上呢?

    青年摇了摇头。殿下把自己从乡村拉拔到宫廷,掐指算算也快七年了,但直到今天,他金兆海依旧习惯下了宫廷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在这儿对与错的界线不再清晰,它全取决于陛下的一念之间,纵使错的人做了一件对的事,它仍是错的。无论紫宸殿下再怎么受人爱戴,若不能获得陛下垂青宠爱,在宫中是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的。

    这,就是兆海花再长的时间,也没法子喜欢上宫中生活的主因吧!

    他实在很厌恶这种镇日勾心斗角、有理也说不清、世俗间的对错,全成了狗屁不通的废话的地方。

    得智紫宸亲王会出席今晚的宫宴后,许许多多的女官、宫女,她们不分年龄大小,都在煞费苦心地涂粉、抹胭脂,极力妆点自己。她们不会痴心妄想众人的殿下会“看上”卑微的自己,只求在宫中远远地一眼也好,能目睹亲王殿下施舍她们一抹——被誉为可酥骨化魂,任何重返青春的灵药仙丹都没它来得有效的——绝尘笑靥。

    不过,想近距离拜见亲王殿下的笑容,并非简单容易的事,首先第一关的淘汰,就发生在宫女住处。幸运抽中今晚能在大殿上当班的宫女,以及不幸被派到后援工作、没福分接近大殿的宫女,一边狂喜欢呼,一边正掩面哭泣。

    “我不信、我不信!奴家怎么会没抽到?”小宫女哭红了眼道:“这太不公平了!我一次都没能进大殿,这次怎么还是轮不到我?”

    “怪自己签运不好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年长宫女,高兴地绕圈子说:

    咬着手帕、不甘心的宫女,靠近耀武扬威的她,央求道:“我愿意拿七晚当值和你换,求求你,让我去大殿当班吧!”

    “不成、不成,这可是千金难换的!亲王殿下到宫里的时间那么少,想这么近地碰到他比登天还难。何况,只要殿下到宫里,他的影子也从不缺席,能一口气拜见他们两人的机会太稀有了,我才不要放过呢!”

    “啊啊!”更加沮丧的宫女喟叹着:一次就好,奴家也想瞧瞧殿下与金护延廷并肩而立的模样啊!为什么我会抽到下下签?真是太倒楣了!”

    呵呵笑着,有幸曾经“观赏”到的年长宫女,不厌其烦地、第无数次地以梦幻般的口吻,说道:“那真是一大乐事,至今我还无法忘怀。俊雅非凡如天神般的殿下,集天地间的美于一身,而忠心耿耿守护着他身后的影子金护廷大人,刚毅黝黑、气宇轩昂,与殿下的秀丽强烈反比、相互辉映。高大的他们双双站在我面前不远处交谈,当时我胸口小鹿乱撞、几乎无法呼吸,都快噘气儿了。想想,要是能被他们一左一右地包围其中,噢……小女死而无憾!”

    金兆海也就是金护廷大人,在宫内亦同样有着为数甚多的爱慕者,毕竟紫宸殿下对宫女们而言是遥不可及、高攀不得的天上人,而看来沉默寡言的金大人在处事应对上,却身段柔软又态度亲切,最重要的是,他在进入宫廷前也不过是普通身分的“常人”,论距离是比殿下更能靠近的理想夫婿,自然吸引不少宫女将芳心寄托在他身上。

    紫宸殿下是每位宫女的梦中情人,金大人则是多数宫女们的相公首选!

    当这两人形影不离地一块儿出现时,又怎能怪宫女们个个乱了分寸、慌了手脚,羞怯得忘记职责所在;回归她们情窦初开的少女本色呢?

    “好嘛、好嘛,和我换嘛!”死不了心的年幼宫女,开始死缠烂打。

    想都别想的,年长宫女狡猾地逃跑。“不行、不行,绝对不换!”

    你追我躲,宫女们吵吵闹闹的喧哗声,终于引来上级女官的侧目,咆道:“你们在于什么?还不快点去做各自的工作!夜宴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吗?”

    原本还闹烘烘、吵个没完没了的宫女们,吐吐舌不敢再造次,突地鸟兽散开。

    ※※※

    华灯初上的琉璃宫,宫外的广场上满是被免费宴席招来的民众,宫内另一场更豪华的极品之筵正要开锣。能被皇帝召唤到鸣凤阁的宾客,当然是南夷身分最尊贵、位高权重的高官达臣、王公爵侯。

    换言之,也是一场竟相角逐华服、气派珠宝,什么事都要互较高下的无聊宴会。

    冷然的绿眸轻轻巡梭过场内一圈后,挑了个远离那块“兵家相争之地”——陛下銮座,算得上是僻静的桌位,盘腿坐下。

    “殿下,这样不太好吧?”陪伴着南夷紫宸到宫中来的兆海,忧心忡忡地望望四周。无论到哪里,一举一动都深受瞩目的主子,大刺刺地坐在这儿,果然惹来一阵交头接耳。

    “怎不好?这位子有谁占了吗?”明知故问,茵绿瞳眸里的戏谵顽皮闪烁。

    “……您是知道的,以您的身分坐在这角落,会惹他人闲言闲语。这儿是中下层官员所坐的地方,不是亲王该坐的。”

    呵呵一笑。

    幼年时清灵高亢的美声,行过成年礼后已转为磁性、魅惑的男中音,轻柔转折的每一字,嘲讽力道十足的每一句,都带着侵蚀人意志的迷幻魔力。就算是骂人的话语,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来,都会让人忘记自己被羞辱的现实吧?

    “有啥办法呢?那儿的空气奇糟无比,要是本殿坐在那儿食不下咽,岂不糟蹋了好好的一桌饭菜?再说,我坐在哪里一样会惹人嫌,不差这点风言风语,你操心什么?”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南夷紫宸嗅嗅茶香,优雅地啜饮一口。

    这样真的好吗?年轻武官默不作声的表情,是难舍的顾虑。

    “兆海,你老是担心这个、烦恼那个的,小心未老先衰喔!本殿都说没事了,你就给我大方地坐下来吧!”戴着红宝扳指的白皙修长指端,点点身旁的位子,示意他人座道。

    “小的又何尝爱操心!”喟着,兆海别无他案地坐在主子旁边。“如果做主子的愿意替小的多想想,小的也乐得放下这重担,少长一、两根白发。”

    “嘻,你胆子也大了不少嘛!才几年时间,就从对本殿的话唯命是从,进展到敢跟我耍嘴皮子了。是谁许你长胆子的?”自然地伸出一手,抚着兆海的额头。

    “你白发长在哪儿啦?我瞧瞧。”

    又来了。

    兆海无须二去“看”,也知道周遭每双眼睛都瞪大了在看。旁人将此举解为“太失当了!”、“主子与奴才怎可像平辈般亲昵!”“和奴才勾勾搭搭像什么话!”无数刺人的眼光,都这么诉说着。

    只不过,对“自己的人”动手动脚,在殿下而言,是他理所当然的权利。

    兆海知道南夷紫宸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举动于他人眼中是否“合宜”,况且要率性又随心所欲的主子去“顾忌”什么他人的眼光,无疑是马耳东风,就算兆海拜托他“谨慎一点”,想必主子也会挑挑那道雅致长眉,道:“我碰我的人或属于我的东西,难不成还得请示天下人的允许?笑话!”

    别人的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想要说什么是他家的事,一件件闲话都得列入考虑,这样的人生过下去,岂不是半点都不痛快?越是动辄得咎,我越是不想让外力干涉自已的人生,不想担前顾后地,活得像根动弹不得的木头般了无乐趣。

    兆海曾推想,这会不会就是紫宸殿下对命运之神加诸于他身上的,想甩脱也甩脱不了的“束缚”与“咒语”,所做出的最大抗议。

    天赐的神凛美貌本就是嫉妒之源,再配合上悲剧、丑闻的出生背景,殿下的“存在”注定是众矢之的,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若是他肯安安分分、畏畏缩缩地待在宫延中,他人或许会放他一马,但殿下仿佛以旁人“如坐针毡”的表情为乐,屡屡用更杰出、优越、才华出众的不凡表现,来刺激着那此巴不得他消失的人,让那些人掉入拔不出眼中钉的痛苦漩涡中。紫宸殿下有多耀眼、夺目,那此人心中护恨交织的狂澜便有多汹涌。

    兆海担心的是后者不知几时会溃堤,令他们铸不可怕的罪行。

    聪颖如殿下,会不预知这点可能性吗?

    偏偏紫宸殿下在这座宫中从小到大习得的并不是“以退为进”或“以和为贵”

    的明哲保身之道,而是强悍的“先下手为强”、“在敌人的敌意萌芽前,就先击垮他们”等等的硬碰硬手腕。终究养成今日殿下以他人的敌意作为饭后点心,拿他人的排挤当成下酒菜,那使坐于虎豹豺狼间,照样谈笑风生的无谓、无畏性格。

    多少人都祟拜殿下的强势,说他我行我素的性格就像烈日般耀眼、令人心生向往,孰不知骄阳炙热的光芒,看久了会使人眼盲、使人疯狂,这是一利必有一害的道理。

    兆海正想请殿下移开手,以免招人非议。

    “渊弟君,快把你的眼睛闭上!没想到竟有人这等不知羞耻,公然在殿阁做此等淫猥的举止!下贱的血统果然骗不了人,父亲在世时是声名狼籍的好色无耻之徒,收了一屋子的女人,成天在胭脂堆中打滚,生平就是一本糜烂丑帐。有此等父亲作典范,儿子倒是青出于蓝,更胜一筹!女子玩不够,连男色都沾染,还带到众人面前卿卿我我,知羞不知羞!”

    突如其来的毒辣话语听得兆海一阵错愕,可是回头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后,便释然地在心中叹了口气。看不惯紫宸殿下的人虽多,但会公然表现出水火不容态度的,也只有此人了。这在宫中也不算是秘密。

    起身,兆海照礼数,恭敬地朝皇储南夷元潞和他旁边的十岁小皇子行礼请安。

    南夷元潞爱理不睬的,而小皇子南夷元渊则拉拉自己兄长的衣袖。“潞皇哥,什么叫做男色啊?”

    笑嘻嘻地,同样翩然站起,谦谦作揖的南夷紫宸挂着无辜的表情,搭着小皇子的天真语尾,以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口吻道:“是啊,东宫殿下,我也正感到大惑不解呢,请务必为吾等解惑释疑,增长点儿见识。”

    “你自己清楚!你和你那个贴身“男宠”每日关起门来,背地里干着什么好事,这还要问我吗?”气呼呼的,南夷元潞一脸鄙夷地说。

    “呵呵,忒奇忒奇,既然是关起门来做的事,怎么东宫会这么清楚地知道呢?

    莫非你……唉呀,恕本殿失礼,竟然差点臆测您是个偷鸡摸狗,专窥人闺秘以自娱的无聊贼子呢!”

    “什么?”南夷元潞羞恼地红了耳根,跨前一步。

    “二位殿下,今口可是陛下邀宴,请勿忘了在圣上跟前起纷争,是万万不可的。”兆海眼看局势不妙,立刻挺身。

    南夷元潞旋即将怒火移转到兆海身上,他取下自己腰间装饰用的系带,充当鞭子甩在兆海的颜面上,咻啪一声留下一道红痕,道:“什么东西!竟敢跟本宫用这种口气说话,这儿有你说话的分吗?狗奴才!”

    一下不够,第二下又要挥过来时,一道手腕蓦地横在兆海的脸面之前,揪住了那条“凶器”。兆海暗叫不妙,他宁可继续挨打,也不想紫宸殿下搅和进来,因为这只会让事态更难以收拾。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东宫殿下对我的奴才有何不满,告诉我这个主人就好,无须越俎代庖地替本殿教训他。”冷笑,一双绿眸慑魄人心。

    一咬牙。“好!你的奴才对本宫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沉默片刻,紫宸耸耸肩。“我罚他得金一百两。”

    “得金?南夷紫宸!你存心戏弄本宫不成?天下有赐给人金子当成惩罚的道理吗?”脸红脖子粗地怒道。

    “唉,这您就误会本殿的用心良苦了。金兆海此人最是怕人塞金子给他,你要罚他收下金子才叫惩罚。倘是罚他付出金子,乐善奸施的他,不仅不会学到教训,还会乐此不疲、高兴得不得了。身为好主子,怎能鼓励他对东宫继续出言顶撞呢,您道是不?”也不怕舌头打结,南夷紫宸一副不把人气死不偿命的假滑头态度说。

    “你!”

    眼看事态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兆海想跳出来再次请罪,化解纷争,殿堂上忽地传来“圣驾到”的呼声。众人纷纷起身迎驾,也恰巧解救了他。

    元潞忿忿地使了个“你给我记住”的陈腐眼色,顾不得和紫宸的唇枪舌战,赶着上前去向女帝问安了。

    呼地,兆海松口气。

    “啧,陛下来得真不是时候,才觉得这场宴会有趣些了,就被打断。”嘟嘴。

    兆海摇摇头,小声地回道:“伺候您,小的有几条命都不保。请殿下您别再说这么耸动的话语了,被旁人听去的话,可会给安上大不敬的罪名呢!”

    “放宽心吧,这种话本殿也只会说给你听了。”一眨眼。

    看样子,提醒他“隔墙有耳”也没有什么效用吧?兆海祈祷这场宴会能快快结束,否则自己不知还得担心受怕多久?

    ※※※

    “紫宸爱侄,为何你坐在离朕那么远的地方呢?”

    宴会开席不久,宫女们送上第一道菜肴时,女帝的一声问话,立即让全场鸦雀无声地安静下来。沉默的眼光当中有幸灾乐祸的、有好奇旁观的、有不关己事的,不过大概所有人里头,就数紫宸亲王最为神色自若,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

    “启禀圣上!”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的皇储元潞,抢先说道:“儿臣认为亲王殿下此举分明是在蔑视陛下!刻意坐那么远,莫非是想以特立独行的举止,和陛下分庭抗礼?假使陛下准许他再矜功恃宠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会目中无人、目无法纪,忤逆造反了!”

    女帝缓缓地扬起一眉,金眸射向彼端。“紫宸爱侄,太子的话你也听见了,是如同他所说的这样吗?”

    紫宸笑笑地起身。“回陛下,微臣是自感罪深且重,无颜以见陛下圣容,方挑了这么个远远的距离,胆怯地求您慈悲宽容微臣的过失呢!”

    “犯罪?你犯了什么罪?”

    “君有难,臣理应赴汤蹈火、责无旁贷。今日微臣本该亲自护驾,无奈心余力,唯恐我救驾不成反倒伤了陛下哪儿,所以才派出臣最依赖的左右手……臣深信金护廷定能毫发无伤地将陛下安全地护送到天桥的另一端,而金护廷也不负臣所望……但,臣还是愧对陛下。要是臣能更精进自己,今日也无须假他人之手救驾。”

    屈下一膝,紫宸以最自责的口吻说:“恳请陛下降罪,惩罚微臣的无能吧!”

    倘若真的在此“责罚”了南夷紫宸,女帝可料想传出去外面后自己的声威人望会直直滑落到谷底,相反地,紫宸亲王却是声势扶摇直上。

    什么怕伤了她、什么怕力有未逮?连一双母子都能轻松救起,她这把老骨头又怎会救不了?说穿了,不就是怕他抢救女帝的事会被渲染成“逢迎谄媚”之举,福变祸,占不到半点便宜,因此不如把皇帝交由自己的属下来救,他自己则救助平民百姓——既保住里子,也成就面子,转眼便能成为天下万民所歌颂的英雄了。

    可恨的是,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算计,全是不能搬上台面的纷争。为着千秋万载的名君声望,她不能、也不会揭空他的阴险心

    为了能将这权杖安稳移交给自己的儿子,她努力不懈、铲除异己。想她为南夷牺牲多少青春,求的是什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她岂容这最后关头,任何人冒出来威胁到她爱儿的帝王根基——尤其是南夷紫宸。

    这几年,堂侄子在民间塑造出来的亲民、爱民形象,已引来不少议论与侧目。

    虽然还没人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但有多少子民在心中想着:“真正该接位为皇帝的人,应该是紫宸亲王,他也继承有帝王之血,比起现任的皇储(甚或皇帝自身),他更适合。”

    伴随紫宸的年纪越来越大,这样的耳语也越来越喧嚣,令人寝食难安。辗转难眠的夜,皆是因他而起。

    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当年是见他年幼力薄,成不了气候,可是孩子转眼就大了,再放任下去,养虎贻患,早晚会出乱子。

    经过早先万民欢腾、连呼亲王万岁的那一幕刺激后,女帝痛下断腕决心。

    怪只怪你不识大体、不识时务!你若定普通些、平庸些、颛预好色一如你父亲,朕也无意赶尽杀绝。这些,全部,都是你南夷紫宸的不是啊!

    敌存,我亡。一山不容二虎。

    千古不变的戏码,一演再演的理由,不是看戏的人不腻,而是演戏的戏子太痴,怎么走都走不出七情六欲、人性贪婪的轮回。

    “傻爱侄。”女帝唇角泛起阵阵微笑。“朕怎舍得责罚你这片赤胆忠诚呢?”

    皇储目瞪口呆,抗议地起身。“陛下!您不会相信他这篇推诿之词吧?”

    “噤声,太子!”作戏要求逼真,女帝不假辞色地斥责自己的爱儿道:“亲王舍弃救助朕的功名而代朕去救百姓,是件至高至诚的美事,太子该多效法。时时刻刻把百姓、国家、社稷放在心中,南夷百年江山才能永续,这点你要切记啊!”

    没料到情况急转直下,南夷元潞不甘地退返座位,忿忿地一蹬地面。

    “朕已经准备好要给紫宸亲王的嘉赏了。紫宸,你过来吧。”

    “陛下,臣惶恐,臣什么也没做——”

    “这嘉赏可是不能退的。”女帝扬起一手,低声吩咐身旁的女官,再转回头说:“朕知道你什么都不缺,赏你金银财宝不过是锦上添花,因此特地派人到皇庙一趟,打破庙规,强请一位贵客到宴席上来。不过她不方便在这儿久坐,你们就另辟密室好好相聚吧!”

    紫宸狐疑她仰头,继而张大一双绿茵美瞳,忘情地低喊道:“娘……”

    一名尼袍打扮的妇人,掀起女帝身后的帘幕缓步而出。曾经风靡宫廷的绝世美貌,遮掩在厚重的灰头巾与口遮下,但那双绿眸和紫宸如出一辙,大家都知道她就是紫宸殿下的亲娘——因自感满身罪孽而遁人空门的前王妃,莲氏。

    别离迄今已数年不见,顾不得陛下召唤母亲前来是否有陷阱在后,紫宸难掩喜色与激动。

    “去吧,紫宸亲王。朕恩准你离席与母亲好好相聚。”

    “谢陛下!”

    ※※※

    兆海看着这感人至深的母子重聚场面,不得不感佩陛下的恩泽。没错,紫宸殿下最渴望的并非有形的犒赏,而是这无形的母爱温暖。

    稍后,紫宸与母亲的背影在大殿上消失,兆海心想自己也没必要逗留在宴会上了,看来主子似乎不打算重返大殿。待皇筵告一段落,皇上也离席了,趁没人注意,自己悄悄消失也没关系。

    一介粗鄙武夫的兆海,对身形曼妙、舞姿绰约的妖娆舞姬频频耍弄的妩媚风情没有兴趣,也不觉得那些精致但填不饱肚皮的菜肴有何可口之处。说他不解风情也无妨,反正风花雪月四个字,和他这种乡下出身的庸俗之人,本就是野牛与鲜花般格格不入。勉强自己去吟诗唱辞、附庸风雅,顶多落个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又何必多此一举?

    惯于被周遭的人漠视、冷落的兆海,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

    “金护廷大人,等会儿陛下要特别召见您,请您在陛下退席后,到后殿待令。”

    “咦?”愕眼大张。

    女官一欠身,福福礼离去。

    想了想,陛下召见的理由,应该是为着天桥上护驾的事,要犒赏自己吧?陛下赏给殿下的是一段弥足珍贵的母子团圆,不知自己能得到什么赏赐?可以的话,兆海倒想要放段假,好好休息休息。只要一天就好,让殿下别给自己增添更多烦恼的白发就好。

    作着这样小小美梦的兆海,万万没想到数刻后,自己听到的却是——

    “朕要交付你一样重要任务,金护廷。”

    遗离左右,御书房内的气氛诡谲而阴森,兆海忐忑地伏头回道。“是,微臣听命,请圣上吩咐。”

    女帝严肃地扬起一眉。“朕命你于一个月内,搜集到南夷紫宸逆谋窜位的证据,交给朕治罪。”

    什么?兆海苍白着脸,立刻道:“陛下,您别拿小的开玩笑,亲王殿下对您、对朝廷都是一片忠心,绝无半点谋反之意。小的能以性命担保,这是绝无可能的!”

    “那就把你的小命交出来。”女帝冷笑道。

    啊?“陛下……”

    “你不懂吗?金护廷。朕不在乎南夷紫宸清白与否,朕要的是一个能让朕削弱他的理由。倘若你无法达成任务,朕便要你交出小命。究竟是要为主子忠诚而死,抑或改为朕效命,替朕铲除南夷紫宸,全看你一念之问。记住了,朕只给你一个月的别限,若是期限到了却不见动静……那也是你大限之日。”

    他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为何陛下要这样为难他……兆海面如土灰地垂下头。

    “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主子,金兆海。朕很欣赏你的武艺,希望能纳你到朕的麾下,可惜紫宸不愿放人,所以你才有今日。肤得小到的人才,也不能让敌人留在身边,你懂吗?”

    兆海一震,顿悟了。

    “你下去吧,这趟秘密任务,一个月后朕等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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