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烛光灿然,显示着主人尚未就寝,一名瘦高少年走近,轻叩了房门,屋内传来温柔的嗓音低问:「是谁?」
「娘,是我。」
听到回覆,房门自屋内开启,隐身在树后的身影微动了一下,想看清屋内妇人的面容,但开门的却是一名婢女打扮的女子。
少年步入屋内。妇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带着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少年望了眼桌上半完成的绣花鞋,心中微叹,为娘亲的苦心,也为她的执着而担忧不已。
这几年娘亲的身子大不如前,看过的大夫都说她心中积压太多郁闷难以排解,导致经络运行不顺,睡眠不安稳,才会身子一天弱过一天。
身痛易治,但心病难医。苏家的人没有人不知她因何积郁,只是……少年心中又是一叹,时间无法回到过往,一切已无力挽回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取走了她手中的针线,递给一旁的翠儿,示意她将桌上的绣花鞋也收起来。
翠儿会意地伸手要取走桌上的绣花鞋,却被苏家大夫人薛蓉襄阻止了。
「娘,你这又是何苦呢?」苏玺善不忍娘亲如此固执,怕她已不堪折磨的身子变得更加虚弱,带着请求的口吻握住她的手。
她怎会不知儿子的担忧呢?只是她躺在床上阖着眼也睡不着,不如就做些针线活来打发些时间。
她心里也明白,裁再多的衣裳,缝再多的手绢、绣花鞋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但这是她心中唯一的慰藉,心中的思念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排解,只是这思念之情要寄给何人?寄往何处?她不禁心感凄然。
一切都已枉然,只能怪自己保不了亲生骨肉。
苏玺善对于未曾谋面的姊姊,心中始终怀有一份愧疚,虽然当年做此决定的并不是他,但他是被留下的那一个却是不可抹灭的事实,原以为就算分开了,总有再见的一天,但造化弄人啊!
当年带着女娃连夜离开苏府的奶娘,将女娃先托给了住在城郊的亲戚,自己四处去打听适合收养女娃的人家;过了几日,终于打听到在离京城三、四天路程的一户人家有早夭的孩儿。
奶娘前去拜访了那对夫妻,与对方说明了来意,没想到对方完全没有多加考虑,一口就答应要收养女娃。原来那户人家的妇人因难产失去了孩子,同时也难再受孕,对于能够领养一个孩子,夫妻俩都乐观其成。
领养一事就这么顺利地谈妥了,谁知道奶娘带着女娃要前往对方家中的路途上却遇见了盗匪。奶娘不幸被盗匪刺杀,失血过多身亡,现场除了奶娘的遗体外,还遗留了原包裹着女娃的外衣。女娃究竟去了哪里?是否被盗匪给带走了?是生是死?再也没有人能给答案了。
奶娘遇劫身亡,女娃生死未卜的消息一传回苏家,薛蓉襄再也难忍心中的悲痛,拖着生产完尚需调养的身子,坚持前往官府去见奶娘最后一面。
然而去了又如何呢?奶娘已无法开口告诉她,她的女儿究竟是生是死?只能握着曾包裹着女娃、还留着淡淡奶香味的外衣悲痛不已。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薛蓉襄看着儿子的脸,心里想象描绘着另一张酷似而较为柔美、女性化的容颜,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是这等模样吧?
苏玺善不知该怎么开口对她说:玉春楼的人来报,要请她过去一趟,因为苏家的主子——也就是他爹,喝醉了酒,正大闹玉春楼,不管旁人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回府,除非娘出面,否则他硬是不肯走。
玉春楼是专做男人生意的温柔乡,只要带着银子去的就是大爷;来者是客,只有笑脸迎人的份,哪有赶走客人的道理。
因此就算每过一段时间总要重演一回相同的戏码,玉春楼还是笑着迎入苏昌廷,只是每回闹事,总要苏家大夫人出面才得以摆平。
一开始薛蓉襄为顾及苏家的面子,不管合不合宜的问题,以一介女子之身出面至玉春楼带回苏昌廷;但一而再、再而三的这般闹事,她早就厌倦了他孩子气的行为。要闹就让他闹吧,等他累了、烦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苏玺善夹在中间两面为难。爹在外面这般胡闹,为的不过就是布望得到娘一丝丝的关怀,就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一样,非得得到想吃的糖才肯罢休。
然而爹这般的闹事非但没有得到娘多一分关注,反而让两人原本就渐行渐远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娘心中一直为了当年爹狠心的决定无法谅解他,爹也为自己做的决定懊悔万分,只是事情已无可挽回,懊悔又能如何呢?
原本相爱的夫妻,感情已不复以往,同住一宅,彼此见了面仍会嘘寒问暖,但对娘来说这只是她身为人妻应尽的责任罢了,至于情分呢?她再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可以分给自己的丈夫了。
薛蓉襄见儿子一直不语,脸色犹豫,似有话想说却又开不了口,她大概已猜出是为了什么事。只是她并不想问,起身走至窗边推开了窗。
抬头望着天上躲在云后的月光,黯淡的月色犹如她此刻的心境。
隐身在树影下的黑影见到窗子被打开,一名妇人正仰首看着月色,昏暗不明的月光根本照不清妇人的容貌,黑影轻悄地往前移动,蹲身在一块大石后方,才想探头看清妇人的脸,却被一阵吵闹声给阻住。
「夫人……你家老爷回……回来了,还不快……快点出来迎接。」
喝得醉醺醺的苏昌廷脚步蹒跚,满脸红光,靠着身后一名女子的搀扶才能安然来到薛蓉襄的房门口。
「夫人……」打了一声嗝,身形有些不稳地跌坐在地上。
身后的女子想扶起他,他却不领情地推开她,让她颠簸了一下。
「老爷,夫人已休息了,你也早点回房吧。」
女子劝着他,但他依然不理会,嗓门愈来愈大的又喊道:「你……夫君来看你了,你还不……不出门迎接!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说完后想起身,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又跌坐回地面。
薛蓉襄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看着坐在地上,头发有些散乱、意志消沉的苏昌廷一眼。她心里有痛、有怨,却没有恨,她从未希望他变成此刻这副模样。
这几年他苍老了许多,原本黑亮的发已掺了些许银丝,她虽然明白他心中的悔恨,但她已无法再回到以往相敬如宾的日子了。他心里所求的,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