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心中顿时一紧,是西琉皇朝的宸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身为俘虏,却如此出色耀眼,实在不是一件幸事。
必须收敛伪装才是!
可是……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冲出,清晰的回响在耳边:
阿宓……其实我……很讨厌你那虚假的一颦一笑……我希望……你能永远……不违背自己心意,自由的活着!
很久以前,那个有着红玉般发色的龙族少年,最后的遗言,就是这一句。
——我答应你!
哽咽着,哭不出来,却是把他的话,牢牢刻在了心间。
于是,在所有人的印象里,秦广王生性冷漠,却永远没有伪饰的表情和语言。他,就是真实。
今天,我就要打破这个誓言了吗!
生平第一次,他犹豫了。
这些念头纷繁沓来,可是在他心中,却只是电光火石的一闪。
有开锁的声音,他们进来了!青宓狠狠的闭目,飞快的,把伤口的血滴在了脸上。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宸帝随意的推开奉先殿的大门,却见一室昏暗,明灭的残灯被凌乱的置于案头,金于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一片已经干涸的紫黑血迹,有两个女子昏睡着,其中一个年龄在双十上下,容色端丽,肌肤似雪,两弯青黛微微蹙起,眉宇间颇有英气,她头戴日月皇冕,身着素服,显然就是那众口相传的摄政皇女了。
宸帝用微带放肆的眼光打量着她,心下觉得还算没白来,这洛邑的皇女果然别有一番飒爽风情。正欲命从人用水泼醒她,却听得东边角落里有细微的喘息声,循声望去,却见一团人形阴影,在微微颤抖着。
心下大略有数,宸帝慢慢踱步过去,只见一个头发散乱,身着单衣的少年蜷成一团,全身神经质的痉挛着,嘴里喃喃道:「皇姐……你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这大概就是那个懦弱愚弱的小皇子吧!宸帝不禁失笑,想起诚王所说的,他为了活命,情急之下用香炉连续砸昏了两个人,不由感慨生存的魅力之大,居然能让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少年下了重手。
瞧他吓成这样,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轻佻的手指挑起他的脸——
如水晶般秀丽剔透的绝色容颜,几点血渍杂乱的点缀着,一双黑眸惶惑狂乱的直勾勾睁着,一脸被吓到失魂落魄的木然表情。嘴里还在自语着:「不要杀我……」
真是可惜了这好相貌!宸帝几乎要深深叹息了,这样倾国绝丽的相貌,居然生在这种胆小愚弱的小鬼身上!
他索然无味的看着少年的呆相,叹息化为了难得的怜悯。
「给他找个医生,配两副镇魂醒神的汤药。」他吩咐身后随侍的张言。
不再理会这神志不清的皇子,他走向昏迷着的美丽皇女,一盆水泼了下去,佳人幽幽转醒——
「是你这暴君!你要做什么……呜……」如岩浆般汹涌的怒火,被男人狂烈炙热的唇舌吞噬殆尽。浑身湿漉漉的女子曲线毕露,羞恨交加的她张口欲咬,对方却冷然一笑,放开了她。
「还不错!今晚把她送到我的皇辇里来。」他大笑,洒脱不羁的转身离去,留下这一室混乱。
张言尽职的命人把冉梦皇女强制性的带走了,已经去得很远了,她清脆的怒骂声还是清晰传来。
大殿里恢复了寂静,本来蜷缩着发抖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如释重负的,轻轻舒了口气,眼神,无复刚才的昏乱痴呆,变得清澈锐利。
***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飘飞着,远远的回望,古朴雍容的洛邑皇城,像一只披上了孝衣的折翼凤凰,哀惋的,无声哭泣着的九天神鸟。
阴冷的空气中,充满着不祥,好似老天也在为这千年古都的沦陷而伤感凝泪。一行长的看不到首尾的队伍,在雪中行进着。
这是宸帝远征,凯旋而归的队伍,华丽轻快的车驾,矫健迅疾的战马,以及巨大奢华的皇辇,浩浩荡荡。而队伍的末尾,则是步行着的,戴着脚镣的囚虏们。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那些排成一列,踯躅着被押送西硫的战俘和洛邑官员们中,响起了低哑的哭泣声,起先是一个人,接着,是众人哭成一片。嘶哑的悲泣在广阔的雪原上响动,让人闻之鼻酸。
坐在凹凸不平的简陋马车上,被那颠沛晃动的车速折磨得胃里翻搅,青宓的心情很是低落,再听着这阵阵丧气哭号,他更加烦躁不耐。
一切早已经尘埃落定,现在哭还有什么用?要真是心系故国的话,城破之日就该死战不退!没有勇气选择死亡,又无力承受为人虏奴的屈辱,这些人,真是软弱得可笑!
看出他的脸色很不好,以为是心伤故土,不愿离开,又怕他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受了风寒,诚王催马来到了他跟前,给他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棉衣,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到了皇都天安,就好了!」
青宓抬头,用宁静平和的目光看着他。
对你好的人,你总是很心软。
闰曾经这样笑他。但确实,对于这唯一表现出善意的青年王爷,他不忍践踏他的好意。伸手扣紧棉衣,轻轻朝他笑了笑,表示感谢。
有点疑惑于对方眼中震撼的惊艳,却在听到细微的女子哭喊声后微微一惊——
是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姐姐,那个冉梦皇女!
锐利清澈的眼向着皇辇方向望去,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挣扎着要冲出来,却在下一刻,被狠狠拉了回去。
鸦翅似的乌发拖曳飘荡在风中,一隐而没于重重帷幕之中。
依稀传来女子的痛苦叫喊,但随即,隔音效果优良的皇辇吞没了一切。
青宓静静的看着,听着,整个人侵没在雪光的浓重阴影里,面无表情。
颠璋有些不安的看着他:「你皇姐她……」直直对上少年清冷澄澈的眼,他竟然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
「危巢之下,岂有安卵。」
清脆有如珠玉,少年的声音淡淡的在这茫茫白雪中响起。
「是我耽误了她体面殉国,才有今日之辱。」
轻轻叹息着,少年纵身登上了马车:「我们继续走吧!」
心知肚明的,青宓很清楚,这位美丽高傲的女性,将会遭遇什么。但他无力,亦无心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雪下得越发大了,飘飘洒洒的覆盖了整个原野,天空变得更加阴郁昏暗,灰黑的云絮不胜重负的飘移凝结着。
所有人的心情,因着这恶劣的天气而低落到极点,队伍的进行,懒洋洋的懈怠了起来。
一声惨叫打破了所有寂静——
前方队伍里发生了不寻常的激烈骚动,人群在歇斯底里的喧哗着,闪避着。兵刃的寒光在雪光中乱舞,却找不到目标。
诚王脸色一沉,双腿一夹马腹,向着事发地点急驰而去。
半晌,他才缓缓策马而回,赤红的眼睛,双拳紧握,脸色阴沉骇人。
「出什么事了?」清冷淡漠的声音,如清泉流过他的心间,唤回了他的理智。
「一道金光袭击了皇兄的抹辇,皇兄险险逃过一劫。」颜玮沉声说道。
他素来敬爱兄长,如今兄长险遭不测,心中很是愤怒,更重要的是——
「有人说,那道金光是神仙的法器。」
诚王沉声说出众人的猜测,随即咬牙切齿道:「什么混帐话!皇兄难道就十恶不赦到要遭天诛吗?」
天诛?青宓心中一凛,却在下一定否定了这个结论。
神仙还在内讧,差不多要兵戎相见,又有强敌环伺,还有谁有闲心行什么天诛?
……那么就是……
青宓垂下眼,再一次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懊恼。
目前自己的状况,根本不足以应对任何突发事件。
只是一缕灵体得以保全,不仅法力尽失,就连一向自傲的武道,也根本无法施展。
这少年皇子的身体,因为先天不足而经脉混乱,病骨缠绵的不堪造就,要想一下子恢复自己的真气,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怔愣着心中警兆突生,电光火石的一闪,及时躲开了一道金光的袭击。
「小心!」诚王在一旁焦急吼道,及时挡了上来,用手熟练的结了几个法印,顿时挡住了金光。
看时,却是一道金色弯刀,自发的在空闪动,攻击着法印的薄弱处。
青宓看诚王的身法,立刻认出是出自广成子门下,不过修炼不甚精深,威力也将就可以。
那金刀确实是仙家法器,可附着其上的妖异气息,却让他心中了然——
这是一桩栽赃事件!
肇事者想用这把法器杀了宸帝,然后栽脏给神仙,破坏他们的清誉。
至于它会攻击自己,则是因为,神仙天生的元灵之气,虽然微薄,却是妖族的最爱。
这把颇有「妖性」的刀,估计是把自己当唐僧肉,想进补来着!
看着诚王逐渐不支,青宓苦笑着,心忖:难道我要丧命在此?
金刀终于冲破了法印的钳制,冲着他刺来——
他闭目,眼前再清晰不过的,如行云流水般闪过往日种种……
闰倒在血泊中,鲜亮的红发,断断续续的遗言……
重华陛下那温柔而淡漠的奇异微笑……
还有朝夕相处的伙伴们……
说时迟,那时快,闭目待死的他只觉得眼前一亮。
「叮」的一声清脆响声,他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来临。
一枚玉诀和金刀同时落地。
有人在暗中相救!
尚且来不及惊讶,又一道金刀飞来——
没完没了!
秦广王心中冷怒,这些天忍耐收敛所积下的怒气,如汪洋般澎湃涌出,一股脑在心中爆发。
灼亮的剑形青影从他右手飞出,他吃惊的瞪大了眼——
青儿?
一道有色剑光闪现,如有灵性的只是临空一斩,就形成层层光晕,团团裹住了金刀。
一阵耀眼闪兴。
下一刻,空地上只余下那变成两截的断刀,在黑烟中化为乌有。
青剑「嘤」的回旋,隐没于他右手掌心。龙王鳞感知到危险解除,也退回潜入了他的额头。
一切快得像是在梦境。
青宓呆立着,欣喜得不能自己——爱剑青儿,居然凭着生命印记,牢牢的跟随在他的灵体身边!
有了它保护自己,青宓对未来的担忧和疑惧,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心中一轻,他立刻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眩晕着,身体不听使唤的向后倒地。
诚王冲上前来,有惊无险的抱住了他。
有些慌乱的看着怀中恬静俊秀的睡颜,久久不能有所动作。
那一刻……真以为要失去他了!
诚王痴痴的凝视着,直到近处传来人的嘈杂声,才如梦初醒的跳了起来。
糟糕!还没看他伤在了哪里!
正想伸手探他脉息,却被另一只手冷不防的把人夺了过去。他抬头一看,顿时如触及雷电一般,慌忙行礼道:「皇兄!」
宸帝神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脸色莫测的看不出喜怒,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年,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的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诚王心中一凛,心中忖思,口中流利的说起了事情经过,却把少年身上的异象略过不提,只是说凭空飞出一把利剑,把那妖刀一斩两截。好在事情本身就很离奇,他这样侃侃而谈,倒也没什么破绽。
宸帝静静的听着,也没对所谓的怪物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他沉吟片刻,下令道:「继续小心戒备,今天的事……注意保密,我不想看到军心不稳。」
言毕,他抱起少年,悠然离去。
若有所失的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诚王的神情,惘然中带着焦躁惶乱——
皇兄……难道,您也……
***
在火盆的烘烤下,整个皇辇内温暖如春。
因着热气的润泽,少年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颊露出了一缕美丽的嫣红。
汗湿的刘海黏在光洁玉润的额头上,泼墨般的长发被整齐的梳在肩头,用雅致的紫色丝带打了个如意结。那精致秀丽的五官,如同上好的艺术品一般。
宸帝放下了的手中的书卷,静静的凝视着他。
那恬静安详的睡颜,竟让他口干舌燥。
低下头,情不自禁的靠近那潋滟的朱唇,一寸一寸,缓缓贴合……
温温软软的,带着点凉意……如受盅惑一般,宸帝用舌细细描绘着那美好的唇形。
「嗯……」少年含糊的咕哝着,伸手拂去了脸上那酥麻的骚痒,磨蹭着翻了个身。
像小动物一样……宸帝不禁失笑,那一刹那他联想到了蹭着松果的松鼠。
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情绪波动,他含笑看向人事不知的少年,知道自己将来不会无聊了。
信手拿下自己项间的水滴玉坠,给他挂了上去。宸帝召来了随侍的张言:「给他换一辆舒适的马车,趁他还没醒,送他过去吧。」他回头看了看蜷缩成一团的瘦弱身躯,添了一句:「给他多加点炭火!」
少年被迅速的送上了另一辆马车,宸帝也无心再看书,他倚在榻上,随手挑起少年遗落的腰带,露出一丝邪魅的笑容,一字一句的轻吐道:「秦广王殿下……将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确信没人窥探后,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由迷离一变为清澈,他忙不迭的用绢帕擦拭嘴角:「那个该死的登徒子!」
狠狠的咒骂着,清明的眼染上了熊熊怒意。
因为这身体的缘故,他在连番情绪激荡后,终于陷入昏迷。可是,他毕竟,是黄泉十君之首的秦广王,在宸帝对他毛手毛脚的时候,武者的警觉就促使他清醒过来。
不能反抗……也不能有任何异常……他几乎强迫性的让自己的身体不再僵硬,并且自然而然的作出稚气可爱的少年情态。
真是流年不吉!秦广王努力平息着胸中的滔天怒火——怎么会阴差阳错的弄到这个境地的呢?
再一次,他眯起眼,危险地望向天际某一点——
妖族和羽族的混蛋们……
若我有命回到黄泉……定要你们偿还今日之辱!
***
第二日天气大晴,他早早梳洗起身,却见众人都毫无异常,连昨日里喧嚣尘上的离奇杀戮,都无人提起。这般的高度默契和治军铁腕,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暗自称奇。
诚王急急跑到他跟前,眼中满是血丝,憔悴得厉害。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略为松了口气。想开口说什么,却还是作罢了,只是吩咐他要小心。接下来几天,他更是不离左右,紧张的程度让青宓又好气又好笑。
以为会遭到那登徒子君王的骚扰,青宓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接下来的日子却是风平浪静。
马车被换了一辆,配有软垫,轮盘也不那么老旧。青宓感觉舒服多了。
如此一路无话,天气也连续晴朗。行了二十余日。便到了丁琉皇朝的都城——天安!
抬头仰望着那巍峨高耸的城门,青宓知道,旅途终于结束了。
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少年揉着额头暗自伤神。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的,以冷漠寡言闻名的秦广王,脸上的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