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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下落梅如雪乱(上) 第九章 作者:小谢
    几天不见下雪了,天仍是湿冷湿冷的。谢晓风把炭盆端过来放到床边。刚才一场痛哭,胸中的郁气消散了些,然而心里乱乱的,许多的感情在里面纠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缓得过来的。坐了好久,慢慢冷静下来,他开始为自己的失控而感到羞愧。他本是那样骄傲的少年,再多的伤也只肯埋在心里,宁肯腐了烂了也不给别人瞧上一瞧的。

    无语的对坐中,窗外泛起了浅浅的灰白。

    谢晓风站起来,走到门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问:“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何必执着。”褚连城倦倦地说。

    “我想知道。”

    “我不想伤你。”

    谢晓风眼光微微一寒,盯着褚连城,眼中的光仿佛是某种活物似的,然而那活物一点点被他自己杀死,等他眼里的那光完全黯淡下去,他面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淡淡地开口:“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懂你的。”

    褚连城道:“你最好永远也不要懂我。”

    谢晓风惨然一笑,喃喃,“如果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那多好。”

    褚连城微微苦笑,眼前人影一晃,是谢晓风逼到了近前来。褚连城张唇欲语,喉间已发不出声音来,腰间一麻,四肢酸软,一动也不能动了。谢晓风举目四望,眼光落在屋角的一只大箱子上。略想了想,抱起褚连城过去,用脚勾开柜门,将褚连城放进去。

    褚连城望着谢晓风,并不如何吃惊,只是略显无奈。

    谢晓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合上箱子,忽然之间又把箱子打开,俯身在褚连城唇上落下深深地一吻,缠绵良久,重新合上箱盖,转身出门,将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清凉的晨光打在他英俊的脸上,分外显出一种落寞来。

    站了片刻,猛一甩头,跃上墙头,几个起落消失在梅林深处。

    谢晓风人走不多久,一条身影翻进了院子里,推开门,打开箱子,把褚连城从箱子里抱出来,随手解了他的穴,抱怨:“你这算什么意思呢?”

    褚连城眼睛微阖,“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卓青苦恼:“陪你做了半夜的戏,你倒好,把他给逼走了。单枪匹马,我是没有法子把那东西夺回来的!”

    褚连城有些倦,“你放心,他会去的。”睁开眼,见卓青一脸愕然,苦笑,“因为他是小谢呀。”

    因为他是小谢呀——那七个字里包含的深刻的了解和信任令卓青怦然心动。怔了好一会儿,将头靠在褚连城胸前,听他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声,口里道:“这一回连我也糊涂了。就算你直接跟他讲,他也会答应帮你的,何必耍这些花枪?”

    “叫他死心不好吗?”

    “你要他死心?”

    “哀莫大于心死。有时候,死心也是一种慈悲。”

    卓青微微一愕,无奈地问:“难道就没有温和一些的办法。”

    “既然要断,就断得清楚些吧。只是我欠他的,这一辈子是再也没法子还清了。”褚连城缩进被子里,“他是个那么骄傲的孩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这样地去爱一个人。刺杀洪运基,夺下书简,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交待,也是对这段感情的交待。从今往后,他是再不会涉足中原了。”淡淡地笑了笑,“至于我。不管多么地不想算计他,最后,还是不得不算计了他一次……我还有什么脸去天山见他……我们这一世的缘份,今日就算是断绝了。”

    他声音淡定,卓青却知他心中的悲哀。默默抱了他,柔声道:“你也是没有办法,他不会怪你。”

    “他是我的一个梦……干干净净的,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我也曾那样过,可是那样的褚连城早就死了,再也没有了。”褚连城靠在卓青怀里,显得无比脆弱,“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那个夜里,我们喝了酒,抱在一起,我进入他的时候忍不住哭了。我不停地亲他,要他……他抱着我,有些茫然……我没有告诉他,我哭的是自己——那个早已死去的褚连城……我觉得自己肮脏……”

    卓青心中一阵恻然,将他抱得更紧。

    “你知道么,我差点留在天山不回来。”褚连城眼中沁出一颗眼泪,张臂抱住卓青,声音越发地低沉,“我真是累了。多想轻狂一次,不管不顾,任他天塌下来……若不能,就是一卧不醒也好。”

    “那有什么难,用不了百年,若你运气好些,哪天跑来个刺客给你一剑,几十年也用不着,洛阳郊外,你爱卧在哪个土馒头里都成。”卓青勉强一笑,揽住褚连城的头,“现在可不是时候。”

    “你呀……”褚连城不禁微微地苦笑。

    “不管不顾,放纵轻狂,那不是你。”卓青叹息一声,将头枕在褚连城肩上,“我所爱的褚连城是个天塌下来也要独臂支撑的人。不管面前的是什么,都不会逃避,不管是什么样的苦,不管捱得过捱不过,都一声不吭地往下捱。世人毁他、谤他、恨他、忌他、敬他、怕他……我却只是爱煞了他,只恨不能替他多挑些苦难。”

    褚连城微微颤粟,捧起卓青的脸。

    卓青眼眸黑亮,带着微微的笑意望着他,忽然凑过去,在他面颊上轻轻吻了一吻,“不要烦恼了。荣王那样的作孽,还能折腾个几年?再过几年,小皇帝长大了,朝局也就慢慢安稳下来了。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哪有不亡之国,不败之家?你已尽力了,别的就听天命吧。”

    “你这话竟是悟了。”褚连城苦笑。

    卓青笑:“我明儿个剃了头发去做和尚,你不许去见我。”

    褚连城奇道:“为什么?”

    卓青作出一副羞涩笑意,扭股糖般缠在褚连城身上,“公子……人家喜欢你嘛……人家怕一见你,忍不住就跑下山来找你抱抱亲亲。”手也不老实,悄悄地探进褚连城怀里,在他胸前狠狠扭了一把。

    褚连城一把揪住卓青的头发,身子猛地往后一弓,深吸了口气,将卓青翻过来按在腿上,一个巴掌拍在他臀上,低喝:“了不得了,你这谤僧毁道的家伙!”

    卓青抱着褚连城的腿微微一笑:“我谤僧毁道是小事。今日怎么打发小林公子还是个难题,你可要好好想一想。他这一回……我看要糟,怕是真动情了。”

    褚连城半晌道:“那边儿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只欠小谢这一股东风。”

    “你亲自去坐阵。记住,你和小谢一定要全身而退。”

    “小林公子这边怎么办呢?”

    “他?”褚连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窝进被子里,“他今年都十九了,我不能事事为他安排。小谢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南若是……那可够呛。你且去吧,我倦了,要睡上一觉才好打起精神应付他。”

    ***

    事实证明卓青很有先见之明,林俊南是提着刀来见褚连城的。

    褚连城斜倚在床上,就着丫鬟手里的调羹慢慢喝一碗红枣粥,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仿佛横在脖子旁边的不是冰寒的刀锋,而是美人的葱葱玉指。

    “说!他在哪儿?”林俊南气势汹汹。

    “谁在哪儿?”

    林俊南气得翻起白眼,“当然是小谢。”

    “他?”褚连城又喝了一口粥,摆了摆手,喂粥的丫鬟躬身退下。褚连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碗,漱了口,吐在另一个丫鬟捧的痰盂里。挥手令她们出去,挪了挪身子,躺得更舒服些,“昨儿个刺客闯进来,我险些死掉,也没见你关心一下,这一会儿忽然跑来,我还道是你来看我,却是问他。”

    昨日向谢晓风揭了褚连城和梦隐的事,林俊南惶惑了一天,今日去看谢晓风,没有找到他,一问丫头们,说是一大早就不见他。林俊南心中惊疑,去找卓青商量,却连卓青也不见了,这才找到褚连城头上来,此刻才知褚连城受了伤,怔了一下方道:“你是九命猫,老也死不了,我急什么?”

    褚连城微笑,“谁也不会永远好运。我要是死了,你姐姐可就要守寡了。”

    “不要绕开话题,小谢去哪儿了?”

    “你这么急着找他做什么?”

    林俊南无话可答,半天才道:“不要你管!”

    褚连城露出思考状,“你难道喜欢他?”

    林俊南大声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褚连城以为他会别扭几下,他这么爽快地承认可有点出乎意料,怔了片刻,望着他摇头:“那可要不得。”

    “为什么要不得!”林俊南顿时急了,想了想,和褚连城商量,“我说你就放了他吧!他心眼儿太死,你这样左拥右抱、真真假假的,他哪能受得了?他脾气又古怪,一个不高兴,或许杀了你也不一定。”

    褚连城摇头,“这话不公平。我再风流,也不过是在场面上应付一下,哪像你,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

    林俊南被他噎得几乎吐血,却又没有话可驳他,半晌道:“他若是像对你这般待我,我决不会叫他为我吃这些苦。”

    褚连城道:“他不喜欢你。”

    林俊南哼了一声,“他从前不喜欢我,未必以后不喜欢我。只要你放手,他不喜欢我,我难道就不能叫他喜欢上我?”

    褚连城上下看了他几眼,“你凭什么叫他喜欢你?”

    “那有什么难。”林俊南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你若是把他看得和别人一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褚连城望着林俊南,眼光微微收紧。林俊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竟有些慌慌的。

    “从前他外冷内热,只要待他好,他就会感动,把一腔热血倾给那人。我却令他失望。如今的他心灰意冷,不是一点关心,一点温柔就能打动的。”褚连城望着林俊南的眼光里有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现在什么也不敢信了,只想找个洞躲起来疗伤。那些伤好了之后,他的心上也就结了茧了。从此他再不会受伤,但也不会为谁心动了……”

    林俊南惊得跳起来,喝道:“你对他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你不是引他去梦隐从前的住处吗?”褚连城淡淡道,“我只不过配合你,让他把我的真面目看得更清楚些,叫他死心。

    林俊南隐隐觉得上了当,但揭出梦隐之事的确是他亲手所为,也无法埋怨到别人头上去。低头想了片刻,一会儿担心谢晓风的去向,一会儿又想着他那样小的心眼儿,这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伤心失望呢,不由得一阵揪心的难过。

    褚连城道:“你要想清楚,是因为梦隐而心疼他,还是真的爱他?”

    林俊南茫然抬头,褚连城向来不甚重视他,只拿他当小孩子看,此时却收了刚才的懒散,神色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林俊南和谢晓风相识时日不多,相处更不多,又是常常在闹别扭,明里暗里在谢晓风手里吃了无数的亏。他迷恋过谢晓风的身子,恨过谢晓风的心狠,疼惜过谢晓风的痴情,为他担心,为他心痛,为他气苦,为他不甘……那样矛盾复杂的感情,连他自己也拎不清究竟算是什么。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谢晓风在他心里生了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每一想到他那郁郁寡欢的眉眼都觉得凄然。

    “我不知道……”林俊南有些颓然,手按额头喃喃,“我只是看不得他伤心难过。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要去找他……他曾许我三件事,我们还有帐没清呢……”

    褚连城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忖度。

    那忧虑的一眼中,林俊南忽然开始明白一些事情,扑上去抓住褚连城的肩,“你喜欢他的,怕我再伤到他,是不是?”

    褚连城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他受不得伤了。”

    “我一定一定不会叫他伤心的!”仿佛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林俊南激动得手都颤起来,“他现在那么伤心,你顾不着管他,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他,不叫他伤心!”

    褚连城眼中交战,衡量这些话的可信度,良久道:“原城有个和悦客栈,你去那儿住上,哪里也不要去,老老实实地在哪儿等着。卓青会派人去见你,告诉你小谢的去向。”

    林俊南知道褚连城做事莫测,他既然这么说,定是安排好了的,至于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顾不得问了,起身就走。

    “小南!”褚连城叫住他,迟疑了一下,忽然轻轻一笑。林俊南觉得诡异,全身的寒毛都轻轻一乍。褚连城眼若寒波,清清冽冽地注视着他缓缓道:“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小谢为人单纯,心肠却硬,又最恨别人骗他——你可不要犯在他手里。”

    林俊南对谢晓风,知道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刚硬爆烈,这话直听得心头微微地一寒,肩上曾被谢晓风一剑钉住的地方又隐隐得痛起来。

    褚连城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来,颇有些蹊跷。林俊南心思原本灵透,将褚连城今日所说的话从头至尾一句句想来,忽然明白了褚连城话中用意,微笑道:“这么一个绝世珍宝,某人无福消受,我好不容易争取过来,一定会小心地弄到手,好好地珍惜的,怎么会去伤他招惹他?”见褚连城赞许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和凄凉,心中不忍,放低了声音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叫他失望,也不会叫你失望的。”

    褚连城淡淡一笑,取笑他:“此事关乎性命,切记切记。”

    林俊南心中欢喜,倒也不和他计较,效仿女子向褚连城微微一福,抛了个媚眼过去,“多谢褚大公子牵记,我记下了。”

    ***

    知道这一去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林俊南先回城中向林若兰辞行。怕她担心,只说是要去拜访朋友。林若兰叫冯管家跟他去,他知道推脱不得,只得答应了。林若兰千叮万嘱地送出府门,又嘱咐了他一遍不许淘气的话,小厮双手一叠垫在马前,伺候林俊南上马。

    刚晴了几日,早晨起来天色阴阴的,晌午时果然又下起雪来。虽有小丫鬟撑了油纸伞,雪片犹自一片一片地往林若兰脸上扑。冬日穿的厚,身材还看不出臃肿来,站在那里仍是俏生生的。林俊南手揽缰绳回头望她,不知怎的鼻子里就酸起来,强笑道:“姐,你也要多保重。”

    林若兰奇怪他今日怎么这样乖巧,含笑点头,“天这么冷,早早地就住下,不要贪着赶路。”

    林俊南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姐夫长得太俊俏,又有财势,你要看好了他。”

    林若兰啐了他一口,笑骂:“你这小鬼头,就你饶舌!”赶上来要打他,她自小也是练过武的,并不怕雪滑,林俊南却不免担心,怕马儿不老实,勒着马一动不动,心里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任林若兰过来在腰上捶了几下。

    “他再怎样,也比你强十倍!”林若兰仍不解气,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刮了刮,羞他。

    林俊南不服,“我又温柔又贴心,哪里不好了?”

    林若兰偏了头笑,忽尔轻轻叹了口气,“我天天盼着你早些长大,早些懂事。不过像他那样劳心,长大了又有什么好。”

    林俊南笑道:“长大了就一定苦恼吗?那我不要长大。”

    “傻瓜,人都是要长大的。爹爹年纪大了,咱们家只你一个男孩儿,什么都指望你呢。你逃得了?”林若兰爱怜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林俊南心中微微一动,笑道:“我这样的性子可受不了那个拘束,只怕要叫你们失望……”话未说话,臂上一阵奇痛,却是被林若兰狠狠地拧了一把。林俊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林若兰松了手,瞪住他恶狠狠地说:“你敢!”

    林俊南微微一笑,道声“走了”策马而去。冯伯已先行安排前面的住处,只有四五个小厮跟着,都是骑了马,跟在林俊南后面一径地飞奔而去。

    说来也巧,恰有个朋友就住在原城和洛阳之间,林俊南在那边儿耍了个花枪,撇下冯管家悄悄地溜了。好在他跳脱惯了,冯管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只派了小厮四处打探着。林俊南骑的那匹马是大宛国来的名马,是褚连城今日特意命小厮牵给他的,叮嘱他此马或有急用,须带在身边。那马脚程甚快,他又急着见谢晓风,怕一步之差错过,将林若兰“早早住下,别贪着赶路”的话扔在脑后,半夜里赶到原城,把已睡下的店小二从梦里敲醒,用一锭雪白的银子堵了他的嘴,草草吃了些东西。店小二赚了一大锭银子,喜滋滋地送了热水来他房里。林俊南满心欢喜,又赏了他一锭银了,洗了手脸上床睡觉。

    一日奔波,周身疲惫,心里挂念谢晓风,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不知道他吃饭没有,睡觉没有……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小半夜,天快要明时才混盹了过去。这一觉睡得香甜,睁开眼时窗外阴阴的,以为天还未明,起床一问才知是天又黑了,吓了一跳,急急地问小二有没有有人来找他。小二摇头说没有。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小二细想了一回仍是说没有。林俊南心中焦躁,又微微觉得安定——卓青没来,就还有希望。若是卓青来了,因为自己睡觉竟然错过去可就大大地不妙了。转念又想,若是卓青来了,就算他睡着也一定会来叫他,这心宁定下来。

    一面骂自己是猪头,一面命小二送上饭菜。吃过饭,坐在客栈前面的厅堂里伸长了脖子等。冬天夜长,早早就黑了。起初还有客人和小二进进出出,棉布帘子每动一次,林俊南就激动一次,却次次失望。到后来客人都睡下,店小二喂完牲口干完活儿也回了屋,那棉布帘子就再也没有人掀起了。隔着棉布帘子听见外面风声呼呼作响,却没有人声。

    坐到半夜,小二打着瞌睡过来劝:“公子还是先睡吧。雪越下越大,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呢?您在这儿等恐怕是白等。”

    林俊南知他说的有理,却总不甘心,叫他搬了火盆过来,给手炉里添了炭,又沏了一壶茶,放他去睡,自己仍坐着等。如此等到三更,灌了满肚子的茶,出去小解了好几回,只没有一点儿动静。眼皮渐渐沉了,伏在桌子上睡了一夜。早晨被小二推醒,头上晕晕的,他也未在意,哪知到中午时分突然发起烧来,全身火烫,动上一动就是天旋地转。

    林俊南心中有事,恼怒自己偏在这时生病,这一急,病势越发地凶险起来。小二请了大夫来,浓浓熬了一大碗药给他端进房中。林俊南自下怕喝药,每次生病都得一堆人按着强灌,这一回却老实,自己抱着药碗咕咕咚咚灌了个底儿朝天。那药苦极了,几次要呕出来,他都勉强忍住,心里暗自发狠:“小谢!老子的药都是替你喝的!等你归顺了我,哼哼……”要往狠处想,却是不忍心,只得哼哼两声作罢。

    他从小练武,身子根基厚,那一碗浓药下去,又睡了半日,发了些汗,身上渐渐就轻便了,只是仍旧没有卓青的影儿。他心里着急,郁结在胸,那热症缠缠绵绵的,两副药下去,没加重,也总不见好。

    等到第四天,林俊南的耐性几乎被磨光,身上又不痛快,坐了站,站了坐,在客房里来来回回地兜了一天的圈子。病中精神不济,睡得稍早了些。昏昏沉沉中见一个人影儿朝自己走来,伸手拉住一看,竟是谢晓风,心中大奇,问:“你怎么在这儿?”谢晓风在旁边坐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来了。”他眉眼间是少有的温柔,目若秋水,盈盈地望着林俊南。林俊南心中感动,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我只道你心中全然没有我,原来是我想差了。”谢晓风道:“我心里有你。”林俊南又惊又喜,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亲吻,觉得他手凉如冰,问:“你手怎么这样凉?”谢晓风道:“外面下雪呢,可冷了。”林俊南把他的手拉进自己怀里,搁在胸口上暖,一面说:“小谢,我以前待你不好,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谢晓风笑道:“这是真心话么?”他连忙点头,发誓:“有一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谢晓风望着他只是笑,他急了,问:“你不信?”谢晓风望着他,轻声道:“我再不信任何人的,待我看看才敢信你。”林俊南不知他要怎样看,正觉得奇怪,忽见谢晓风掌中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剑光一闪,直向他心口刺来!

    林俊南大吃一惊,“唉哟”叫了一声,折身坐起。

    一室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恍惚了片刻才明白刚才是做了梦。喉头微有些甜意,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延,他拿手背抹了一把,晃亮火折一看,被面和手背上都落了几点红星儿。他心头掠过一阵寒意,手微微一抖,火折子落在地上,地板上凉气重,登时将火光掩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林俊南回想梦中的情景,谢晓风手那样冷,脸色十分苍白,竟似是个死人。想到“死”字,心头突地一跳,不敢再往下想。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膝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远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似是朝着这座客栈而来。到后来,那蹄音清晰起来,约摸有两三骑的样子。林俊南拿了衣服急急穿上,胡乱蹬上靴子推门奔出去,正是越急越乱,脚在门槛上一绊,一只靴子飞了出去。他只好回来穿好,这才急急奔下楼去。一路狂奔,刚将客栈的大门推开,便对上了一双冷峻的带着微微倦意的眼睛。不是别人,正是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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