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的把炸元宵放在不会倒的地方,他把水瓢搁在地上,正想用手舀起水将脸上的脏污洗去时,他注意到水面上的倒影。
淤青的拳伤,浮肿的眼角,冒着血丝的唇边,那张凶恶的长相如今看来更加扭曲变形。
“会吓到她……”即便知道她不会害怕嫌弃他的脸,但他不想吓到她。
他总是对自己的相貌感到自卑,因为大部分人的畏惧他看在眼里,但生成这样又不是他愿意的。
“你真的很丑。”对着水面上的倒影,他苦涩的笑显得很无奈又无助。
不过丝儿不会嫌他。
脑子里浮现那张苹果般稚气的脸蛋,他彷佛又有了希望。
快速的洗好脸,武香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在找不到东西可以遮住这张连自己看了都害怕的脸的情况下,他扯下厨裙绑在头上,仅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只还被打得淤青浮肿。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终于觉得比较能见人,他才端起炸元宵,朝井的方向走过去。
“人呢?”不一会儿工夫来到井边,武香没看见水青丝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一袭浅蓝色的衣裳,应该不容易忽略才对。
“丝儿。”他唤了一声,以为她躲起来跟他闹着玩。
没有回应。
好吧,也许她还想玩。
“我带了约定好的炸元宵来了。”武香试图用食物引诱她出来,依对她的了解,这招最有效。
仍是没有声响。
难道……她等得不耐烦先离开了吗?
要一个孩子静静的等确实有些困难,但——
“丝儿!”他忍不住拔高声唤。
一个能够由御书房走到御膳房这么远的距离的孩子,可见她对吃有多执着,没吃到炸元宵她是不可能回去的,除非……她迷路了!
“啊——”娇弱的尖叫声涌进他耳中。
“可恶!”看来她的确走错路了。
忘了炸元宵,武香迈开步伐朝声音的来处跑去,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眼前这副景象——水青丝在井里载浮载沉。
“你怎么掉下去的?”武香只能想到这个疑问。
“咳、咳……”不谙水性,若非还有个木桶让她搭着,肯定直沉入井底化作一缕冤魂。
对!该先把她救起来!
“听我说,丝儿,你要抓好桶子,我把你拉起来。”他希望她不如表面上慌张,否则很可能听不进他的话。
但,掉进井里的小女娃哪有心思反应,光是要不喝到水就很难了。
“算了!”横竖她是攀着木桶的,只要不放手他就能把她拉上来。
于是武香开始拉着绑着木桶的绳子,想快点把她救出来。
可绳索一动,水井中的她便开始叫喊。
武香定睛细看,原来她不是攀着木桶,而是整个人和木桶被麻绳给纠缠捆绑在一起,如果硬是把她往上拉,麻绳便会紧紧的捆在她身上,也难怪她会受不了的尖叫。
“这下该怎么办?”他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看得出来再拖下去她肯定会灭项。
“丝儿、丝儿!”武香决定先安抚她的情绪,“你听我说!”泡在水中的水青丝被他一吼终于注意到他。
“你……你是谁?”他想起自己脸上绑着厨裙,“是我,武香。”
“香……武、咳、咳……香……”满是水珠的脸分不清是井水还是泪水,水青丝朝他伸出手,求救的意思不言而喻。
“没错。我现在要把你拉上来,但是绳子缠在你身上会有些不舒服,忍着点。”见她眼里终于有他的身影,武香赶紧解释。
“可是很痛……”语音带着啜泣,年纪小小的水青丝一时间还不能从突然掉进井里的恐惧跳脱。
“忍耐一点!”武香沉声低喝。
水青丝愣住了。
他第一次这么吼她。
武香似乎也察觉自己过于严厉的口气,“总之,你先别哭,忍耐一下,我现在就拉你上来。”她一双被泪水冲刷过更显明亮的眼儿眨了眨,肥肥嫩嫩的小手抹掉溢出眼角的泪水,然后重重的点了下头。
“嗯。”
“好孩子。”武香厨裙下那张恐怖的脸露出赞赏的笑,只是她看不到。
试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把慌乱不已的水青丝连人带木桶的往上拉。
“来,抓住我的手。”武香一手抓着麻绳,一手伸过去把她拉出来。
双脚重新站在地面上,水青丝整个人像裹粽子一般,湿透的长发和麻绳交缠,他好不容易才把木桶解下,至于那身纠结的绳子他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刀子割断绳子,但她的头发一定也会遭殃。
“怎么办?”吐了几口水出来,一身湿透的衣裳和缠着的麻绳让她难受,直挣扎扭动着。
拧起眉,武香同样烦恼。
“你怎么会掉下去?”闻言,水青丝一顿,局促不安的动了动。
做错事的心虚表情在她脸上蔓延开来,武香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约莫是她对那口井感到好奇,去玩木桶,结果一时没站好或者怎样的就掉下去了。
“我不是告诉你乖乖等我吗?”而且她还搞错井。
“人家只是……”她想帮他嘛!
“罢了,我不是要骂你。”他知道现在不是骂她的时候,而是要先解开她那一身纠缠的绳结。
水青丝垂首认真反省。
武香绕着她转了一圈,研究着麻绳的头尾。
“看来也只能拿刀子割或剪刀剪了。”最后他下结论。
水青丝抬起万分惊恐的小脸,“你要割我头发?!”
“否则解不开。”武香神情严肃,表示自己不是在打趣。
“我……可是……”她很是迟疑。
娘说过头发很重要,不能随便割的!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他扯了扯麻绳。
嗯,够紧够牢固,必定是她在挣扎的时候缠上的。
“这……”水青丝语塞了。
武香掏出随身携带的菜刀,她立刻后退一步。
“转过去。”她总不能一直绑着,还是速战速决好。
“可是、可是……”她心里始终惦记着母亲的话。再说菜刀不是拿来切菜的吗?奶娘说过刀子很危险的!
武香将她转过去,“头发会再长出来的。”
趁着她还来不及开口反驳,他看准了几个缠成死结的地方,迅速下手。
“但是我娘说头发对女孩子很重要!”话出口的瞬间,缠在她身上的绳子也松开了。
她的话让武香猛地一震,想住手已经来不及了,鸟黑的发丝和麻绳缓缓飘落地面。
“啊——三小姐!”
两个孩子同时抬头望向那个脸色大变的丫鬟。
大事不妙的预感同时闪过两人的心头。
默默交换了眼神,他们俩谁也不敢开口。
“你的头发!谁欺负你了?”丫鬟话是这么问,但盯着武香的眼神早已说明他是不二人选。“你对咱们艳府的三小姐做了什么?”
艳府?哪个艳府?
从小被带进皇宫的武香有听没有懂,并不清楚宫外的世界。
“没有,没人欺负我。”水青丝赶忙替武香说话。
丫鬟压根不理会,只当是小孩之间互相包庇。“三小姐,快跟杏梅回去,你这副模样要是让夫人或少爷见了,肯定剥掉我一层皮!”
丫鬟不由分说牵起水青丝的手,脚步匆促的离去,临走前不忘瞪了武香一眼。
水青丝频频回首,向他保证,“我下次再来!”然后,她被带走。
但,他再也没见过她。
打从在长乐宴上的第一眼,他便知晓她完全忘了有他这个人。
那温顺却平淡的眼神,已经明白地道出她完全不记得在她生命中有过武香这个人。
可他还牢牢记着她,无论用任何方法,他都想记得她。
当时她被迫割下的发,他小心取下收在红色锦囊里,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便会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对当时年少不懂事割了她发的这件事感到内疚。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如此挂念一个人代表什么,直到年纪更长,识得情滋味时,他的心里仍是只住着她的身影。
时至今日,他成功的爬上总御厨的位置,成为当今最年轻的总御厨。
他执着的只为了能再见她一面。
当他真的见到了,他分不清是遥远的记忆,还是梦中的人儿走出,和记忆中的小女孩不同,她长大了,但那抹矮矮小小的身影却和现在的她重迭。
深刻的刻画在他心中,发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