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曜一圈一圈地在马场上飞驰。胯下是澳洲的纯血白马,身上是纯黑的骑手装,细密的黄沙挥洒成细密的帘幕,阻隔着光芒温柔追逐的视线。斜日继续西沉,天色红红地暗淡下来,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藕断丝连的缠绵。
境由心生,光芒懂得她眼中倒映的这些带点儿哀愁的景物,不过是她心情的外化。
“我很威风对不对?”东曜跳下马,过分的炫耀有点天真,又有点滑稽。
光芒不由自主又想起那个叫做小兽的女孩曾说,当然他有资本,女人都心甘情愿的宠他,“东曜,我想和你谈一谈。”她鼓足了勇气,说。
东曜很明显地怔了怔,“说,你说。”
“东曜,你可能不知道,你对我而言就像白日梦一样完美……”
东曜马上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好别致的夸赞……”
“和虚幻。”光芒逼自己说完。
东曜的笑容立即消失,他先是愤怒,继而张皇,“不,我不明白。”
“我们已经在一起二十一天了。”光芒的声音幽幽的软软的,脸上的笑容如梦似幻,那份奇怪的美丽似乎不属于人间。
“可能吧!”东曜开始焦躁,他们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这不过是个开端,为何要计算得如此清楚?为什么?
“够了!”光芒终于还是让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那远远飘出去的声音那么陌生,似乎根本不是她发出来的。她双手掩住面孔,纵然心中干般万般的不舍,她仍不得不立即作出了断,再拖下去,这些话她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沉默、沉默,仍是沉默。只有风中传送着黄昏时分特有的倦意。
光芒不由从指缝中偷看东曜,然后她看到东曜在笑。
东曜在笑,圆圆亮亮的大眼睛弯曲成很俏皮的曲线,“光芒越来越幽默了。”
他在逃避!他竟然用这么孩子气这么赖皮又这么怯懦的方式,逃避。光芒慢慢松开手掌,本来就不擅言辞的她更加无言。也许,她该第一百零一次顺从他的心意,告诉他她只是开玩笑而已。
“为什么?”东曜的脸猛地红了,嘴角抽搐、双目瞪圆,慢慢布满血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贴在光芒耳边大吼,狂躁至极。
被女人拒绝对他而言是崭新的经历,但无所谓,凡事都有第一次。可是为什么该死的偏偏是她?
“你最好给我一个交代!完整的、彻底的、合情合理的……”东曜攥住光芒的手臂,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不然,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东曜,好痛、好痛!”光芒吓坏了。她不是没有设想过东曜的反应,但绝对不是这样。东曜失了心,失了魂,这么彻底的疯狂!
木耳和五采都被那阵惊天动地的撞门声惊动。
“五采,救我!着色哥哥,救我!”光芒披头散发满面泪痕,拼尽全力挣脱出一只手扳着楼梯的玻璃扶栏不放。
木耳和五采都呆愣了一会儿,才醒悟情况不妙,拔足奔上去。
“你们跟上来试试看?”东曜面目扭曲,嘴角不住的细微抽动。
木耳和五采都被他的狂态震慑。就这么一个犹豫的当口,东曜已经打横抱起光芒旋风似的卷上楼了。
“砰!”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东曜甩上了自己卧室的房门。
木耳和五采面面相觑,“他想干什么?”五采仍有些懵懂,他甚至怀疑刚刚那一幕是幻觉,要不就是那个疯狂的男人根本不是东曜。他们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好兄弟,他从没见过东曜这么失控的样子。
木耳已经恢复镇定,“先上去,随时准备破门。
木耳微微超重,但行动起来一样迅疾如风。
“东曜怎么了?”五采跟着蹿上楼。
“不知道。可能会对光芒不利。”
东曜一手将光芒推倒在一边,然后整个人面对面贴到了门板上,他的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按在门锁转轴上。
东曜很高,很壮。厚实的肩膀、巨大的头颅,此刻都在脆弱的轻颤,像荒芜草原上一只重伤绝望的狮。光芒看着他,不由慢慢止住了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慢慢地低回流转,像电力不足的随身听努力地卷动磁带,缓缓地走调,缓缓的。
门外,扬手欲打门的五采和木耳听到这一连串伤心欲绝的质问,同时僵住了动作,再度面面相觑。
光芒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身不由己地走到东曜身后,抬手拍拍他的背脊试图安抚他。她没料到东曜会发狂,更没料到他会伤心。
当光芒的指尖触及东曜后背的那一刹那,东曜像触了电一样猛然一震,接着他飞速转身拥住她。他将她的脸庞紧紧按在胸口,他使出全身力气拥抱她,似乎想将她搅出汁榨出液,然后像蜘蛛对待捕获物一样将她的一切吸入腹中。
光芒觉得痛,觉得窒息,但她选择了沉默。她好喜欢好喜欢他,如果知道今天那番话会如此伤他,她死都不会说。
“你不可以这么对待我!我不允许你这么对待我!我不允许!”
“叮叮冬冬。”光芒突然听到一串玲珑的轻响。
那是什么?地板上一闪一烁的是什么?
她的衣扣,光芒抬眼,本能地想喝止想呼救,却看到了一滴圆圆的泪珠从东曜的眼角、面颊一直滑落到地上,碎裂在那些纽扣中。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东曜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
于是,光芒选择了沉默。
不是旖旎的夜晚,不是浪漫的夜晚,不是甜蜜的夜晚,也不是疯狂的夜晚。
“光芒,太阳出来了。”东曜贴在光芒耳边,有点胆怯地低语。
光芒轻轻推开他的手臂,翻身坐起。
既然太阳出来了,那么天就亮了。
光芒弯腰审视自己的衣服,好像都不能穿了。她有些懊丧,拾起了衣服,又轻轻甩到一边。
幅度很小的动作,但东曜还是吃惊了,他从没见过光芒发怒。所以即使她表现出这么轻微的怒意,他都觉得胆战心惊,“光芒?”好怕她不理他。
“嗯?”仍是那么温柔的回应,也许慢了半拍,但到底答应了。
东曜突然不知道该觉得安心还是该觉得心疼,“光芒你相信我我没有预谋,一切都是情势所逼……”他必须宣告他的所有权,他不要她跑开,“我真的一直打算等到你也愿意的时候,可是,你知道昨晚我也并不是……”为什么越想解释清楚越说不清?老天保佑,不要让她误解他对她是随便的。
光芒一直蹲在那里,盯着那堆破损的衣物,等他说完,淡淡应一声。
“光芒!”东曜焦躁,她是喜是怒是悲是怨,哪怕是恨,也至少让他知道一下。
光芒终于转过脸,很温柔地看着他,“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愿意和你谈恋爱的。”硬挤出来的笑容,故作的洒脱。
“光芒,我发誓,以后只要你不情愿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我发誓!”
是吗?假若她再次说要分开呢?他不会再这样强留?不,他会,他一定会。他自我他自私他自大,他无赖加混蛋!光芒在心里抱怨,嘴上却仍淡淡地答应了:“嗯。”温柔、顺从、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因为她好喜欢好喜欢他。
“会不会恨我?”哪怕一点点?东曜心虚地等待答案。
“你是因为爱我吗?”光芒不答反问。其实不问也知道,他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明显得过头,狂野得惊人,“所以,不,决不。永不。”
东曜剪短了一件长袖T-shirt和一条牛仔裤,又找出一件贴身的夹克给光芒作小风衣,三两下便解决了光芒的着装问题。
“竟然一点都不难看呢。”
会吗?光芒不太相信。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唔,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一定要去上学吗?请一天假也无所谓。”
“要去的。”
“可是你看起来很、很疲倦。”东曜斟酌措辞。
“是呀,有些累。”光芒竟然顺着东曜的话说下去,丝毫没意识到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进行这样的对话有些暖昧。她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心里百般不情愿,但光芒还是听话地随着东曜一起下楼用早餐。
“小五早!木木早!”东曜志得意满地对死党招呼。
饶是木耳这样稳如泰山的人物也一口牛奶“噗嗤”喷出来,五采更是失态到嚼了一半的荷包蛋从嘴巴里掉出来都不自觉。枉他们两个为他担忧了一夜,他恢复得倒快,倒彻底!
光芒察觉了木耳和五采异样的目光,不由朝东曜背后缩了缩。可是东曜急于展示她,根本由不得她躲藏。会将在乎的女孩子拿出来展示炫耀,是因为笃定她跑不掉了。
一顿早餐吃下来,木耳和五采也彻底明白为什么东曜会对相貌并不出众的光芒神魂颠倒。她竟然那么温柔,温柔得一味地容忍、退让,什么都不敢主动争取。木耳和五采绝对欣赏个性独立坚强的女孩,但他们也打心眼里喜欢光芒这种彻头彻尾的温柔。没办法,这是每个男人的原始本能。
等东曜和光芒离去,五采有点担忧地说:“光芒没有那么大胆也没有那么大方,东曜的做法实在过激。”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是心知肚明。
“那女孩一直有点魂不守舍。”木耳都发现了,东曜却毫无所觉。
东曜自始至终毫无所觉,他武断地认定他和光芒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
一整节课,光芒都盯着英语新学期分级测验的卷子发呆。
鲜红的37分。
当然,这并不是她的真实水平,那天的测试她只做了十五分钟就开始头昏脑涨。
从宾芬口中,光芒也知道“九月堕胎潮”、“大学生同居风”。不过,那些古里古怪神神秘秘让人脸红心热的说法只令她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的人生经验中,本本分分的女孩子都应该本本分分地去结婚,失足脱轨的行为理所当然罪无可赦。
东曜实在是极端的自我、极端的霸道,昨天在马场她准备了那么多话想一吐为快,她想和他好好谈一谈她的处境、她的心态、她的困惑、她的不安,以及她和他的不合适。
哪知她刚说到“够了”,东曜就炸了。
在昨天那个荒谬的,令她极端不舒适的夜晚,他一再狂躁地宣称,你生下来,长这么大,就是为了一件事——属于我。
“光芒光芒光芒!”关切地低喊。
光芒费力地抬起头。
“怎么了?睡了这么久?下课了,快站起来活动一下。”英文老师并没责备光芒课堂上打盹。
睡了?她睡着了?怎么回事?光芒以掌心按住一阵阵发昏的额头,支撑着站起来,要回老师的话。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去医务室?”已为人母的老师一迭声地问。
这边光芒已经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再度坐倒,“不要紧不要紧,大概昨天没睡好。”声音细弱的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还支持得住吗?要不回去休息吧?是太担心测试成绩吗?不怕的,白痴都能将英文念好的……”好心的老师站在光芒身边温柔的安慰。这个瘦弱的女孩实在令人忍不住要关怀照顾,她天生有一种很纤柔的气质,“手这么冰凉?是不是来例假了?我女儿也是……”老师压低了声音,慈爱地唠叨起来。
例假?光芒轻轻皱皱眉头。
好容易捱完了两节课,光芒扶着腰站起来,只觉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婆。凄惨一笑。
好心又有些婆妈的老师再度走过来,“我记起一个偏方,就是牛奶加香蕉加蜂蜜,很管用的……”
“借过!”铁臂轻轻一扫,老师圆润的身体被弹到一边。
“你!”英文老师扶了扶眼镜,无法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大个子,想与他计较,怕自失身份,又真的有些忌惮他金刚似的身材,悻悻离去了。
“怎么搞的?”东曜捏起光芒的下巴用力摩挲她惨白的嘴唇,刚想骂她被什么东西吸了血,陡然联想到昨晚的情景,脸一红,甩开手,“该死的,你还真是不分年纪,不分性别,男女老幼,见者有份!干吗,普渡众生?”
满嘴胡说八道些什么?光芒累极,气极,反而无语,一如既往木着一张脸,看起来仍是很温柔。
“我已经在教室外站了一节课了!”其实一整天东曜都是心浮气躁,什么也不想干,就想跑到光芒跟前和她厮守着,“就在那扇窗户那边。”东曜惊讶于自己的絮叨,他的口吻十足在诉苦。
光芒立即心软,“很累吗?”
开玩笑,“我是东曜!”东曜有点恼火地说,“我是东曜!就那么好端端地站几十分钟就会累?”
天啦,他怎么这么小心眼,就为一句话,就能大动肝火?光芒忍不住想笑,“是、是,是我从针眼里瞧骆驼,把你给小瞧了。”
东曜立即眉飞色舞,惊艳于光芒罕见的俏皮,“如果你能一直在我身边笑口常开,我整个世界都可以不要。”
真是训练有素,肉麻的情话张口就来。光芒偷偷在心里取笑,不过最可笑的是,她明明知道这些话肉麻死了,还听得心花怒放。
东曜很有耐心地等待光芒收拾书包。她动作很慢,也因为慢而显得特别轻柔。他看着她温柔的动作,不知不觉就通体舒泰起来,“等下想去吃点什么?”
“光芒,你在哦。”宾芬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她非但四六级高分过关,托福GRE更是全部满分,活脱脱的英文鬼才,学校特批免修英语。
宾芬和东曜一碰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幸好都没佩戴武器,不然一定是剑拔弩张。
东曜下意识地把光芒的考卷折进掌心,不叫宾芬看到。
光芒留意到东曜的小动作,整颗心都被牵得微微一动,有的时候,他实在也是很体贴她的。
“哈!”虽然上次被东曜推搡过,但宾芬这只小野猫从来不知道“怕”是怎么写的,“大狗熊!好久不见呢!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东曜白眼直翻。
“你倒是别来无恙。”宾芬继续将她乱七八糟的中文口语发扬光大,“可是光芒为什么看起来‘恙’得好像奄奄一息?她息事宁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可不!我宾芬可是‘人人为我,天经地义;我为人人,天诛地灭’的主儿。今日我就要三堂会审,好好拷问你!说,你是怎么为所欲为己所不欲施之于人人人得而诛之地侮辱、虐待、欺凌光芒的……”
“说够了!”东曜低吼。
“本姑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快意恩仇!你这头大狗熊,你这头大灰狼,光芒被你强迫拉去做你女朋友之后,她就越来越黯然销魂魂不守舍舍己为人……”
嗯,好像不对,不怕,换词再骂……
“砰!”东曜醋钵似的拳头猛地擂在桌面上,“要不是看五采面子上,我打掉你满嘴牙!”
“打呀,你打呀!打掉才好,我要你统统给我换上四千块一颗的烤瓷牙!”宾芬叉着腰叫嚣,“我一本万利,你血本无归,你打呀!”
“说反了吧,你血本无归才对!”东曜说着抡起了拳头,他从来没拿宾芬当女人看过,谁让她也觊觎光芒。
光芒吓得一把从背后抱住东曜,“别!”
东曜的拳头在宾芬鼻尖前停住。宾芬花容失色,终于晓得怕了,嘴巴上仍不认输,“你无耻你下流你野蛮你蛮不讲理你不可理喻你誉满全球……”
光芒死拉活拽地把东曜扯出去,责问道:“怎么真的对女孩子动手?”
东曜急躁地说:“来抢我女朋友的,哪怕是个小娃娃,我也要把他摔个稀巴烂!”
什么呀?听得人毛骨悚然。
“你是我女朋友。我的!我的!我的!”
看着这么个天兵天将似的男子,拧着粗壮的眉毛,说着如此孩子气的话,光芒不得不感动。她挽着东曜的胳膊,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我肚子饿了,东曜。”
“好,去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