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气坦率又爽朗的心馨奔上秦家草地,紧张和莫名兴奋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从未有的感觉,那感觉使她奔跑的脚步停下来,使她——犹豫起来。她——她该这样去见秦康吗?她愿意道歉,可是——万一秦康不肯原谅她又怎么办?她怎能下得了台?”而且秦康——她一转身大步奔回家,羞红了脸,心儿阵阵乱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一刹那间,羞涩竟掩盖了她所有原来的个性,羞涩——
少女的羞涩表示什么?成长?成熟?
没去秦家一夜是那样难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整个人却被一种难言的希望和喜悦所笼罩,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夜。
清晨,她又被那阵难言的喜悦和希望所惊醒,翻身跳下床,今天是周末,半天课之后可以到医院看浣思,如果浣思已搬回普通病房还可以陪陪妈妈,然后回家——她立刻想到秦康,无端端的脸又红了,大家僵持了一夜,秦康会不会先来找她?
想到这儿,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打开房门预备去洗脸,突然听见窗外浙沥沥的雨声——怎么?昨夜好好的天气今晨竟下雨了?亚热带的气候真叫人难以捉摸。
心馨的好心情并未因下雨而改变,她依然轻松、依然喜悦。依然满有希望——说不出原因的,她知道,今天必是幸运的一天。
吃完早多,穿上雨衣就上学。雨不大,天色却阴沉沉的,这种雨恐怕一天一夜也停不了吧?心馨反而喜欢那种大骤雨,一下子就能雨过天晴,就算不穿雨衣不打伞,也会淋得淋漓尽致。心馨怕打伞,她个性不拘小节,总容易忘掉手中的伞,掉在哪儿都不复记忆,所以她穿雨衣。
站在公路局车站,她显得有些失望,这个时间应该遇到秦家兄弟,怎么全不见影子?莫非——他们故意避开她?莫非——永远不原谅她了?
没有她多想的时间,车来了,她跳上去拍拍心口对自己说:“先上课,一切等放学再说!”然而放学时,秦康——是不是该秦康先给她道歉的?
她走到车尾最后排坐下,她喜欢坐车尾,反正她要到台北车站才下车的,犯不着在前面任人挤。坐下来,拿出数学书。昨夜没去秦家,也不好意思找秦恺补习,今天加点油,背几个公式吧!
才开始背,她敏感地发觉旁边的人在注视她,目不转睛得令人气愤。心馨最讨厌在公众场台盯着人看的家伙,一点礼貌与尊重都没有,放肆,令人恨不得打他两耳光。她抬起头,正预备不客气地骂人的,遇到一对深沉而关怀的友善眸子。眸子的主人是一秦恺!
“咦?秦恺!你怎么在车上?”心馨意外又高兴地叫,“你在什么站上车的?我怎么没看见你?”
“今天比较早,我散了一会儿步,在前一站上车,”他依然是目不转睛——他非轻薄之徒,为什么看得这么专注?“我看见你低着头直冲!”
“没想到有熟人!”心馨娇冠的笑。“对不起!昨夜——有事,没去你那儿补习。”
“没关系!”秦恺脸上的光芒特殊。“今夜来也一样。”
“今夜——”心馨迟疑着。该去吗?万一秦康不找她道歉,又不接受她道歉,她还能去秦家?“秦恺,你以前说过,可以到我家来补习的。”
“是!”秦恺微微皱眉。“你不再去我家?”
“我——哎!”心馨是真稚而坦率的,“我想——我以后不方便再去你家,原因是——我不能告诉你!”
“不方便。”奏恺似乎在咀嚼这三个字。秦康昨夜不许他帮忙,他——该怎么做?“我们家有人得罪你?”
“没有!没有!”心馨连连摇头,“你不会明白的,反正很糟,以后你一定会知道。”
秦恺歪一歪头,似在考虑。他那深刻又漂亮的脸孔,配合着这阴沉的天,有种特殊的吸引力。
“我知道哥哥昨夜不开心。”他说。
“是吗?是吗?”心馨紧张起来,“他是不是大发脾气,秦恺,是——是我惹他生气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望着她。
“我也不知道,”心馨苦恼地说,“秦康变得——好奇怪、好凶、好莫名其妙,我一点也不懂!”
“那么,你为什么不要他解释?”他已经在帮忙了,是不?这善良的男孩,他真是全无妒意,只有祝福。
“不——那不好,”心馨的脸红了,“我不想引起——太多误会。
“误会?谁?”秦恺皱眉。
“哎——我愈说愈糟,不谈这些。”心馨费力挣扎着,摇头。“我希望下午看妈妈时她好多了,能搬回普通病房就太棒了。”
“很抱歉,我一直没时间——去看她。”秦恺说。他绝不提昨天曾去医院的事——他永远不会再提了,没有人会知道,是吗?除了他自己。
“抱歉什么呢?现在也看不到。”心馨笑,“星期六下干你也有课?”
“没有课,帮教授做点实验。”他垂下眼睑,他——在掩饰什么吗?
“哇!清高兼一流,”心馨怪叫,“帮教授做实验,高材生才有资格吧?”
“不必高材生,无聊的、有空闲的人都去帮忙,”他说得特别,“是打发时间。”
“如果我的时间多得要打发,我宁愿多睡几觉,多看几场电影,多逛几次街。”她说。
“睡觉、看电影、逛街也打发不了孤单和寂寞,”他望着车窗外。“周围的人全与你无关,你仍然会呼吸到寂寞与无聊,甚至——往往会迷失在人群里!”
“怎么会呢?我想——你比较不合群些,”她关心地望往他,“你为什么不试着多交一些朋友?”
“对朋友我很挑剔,”他说,“我选择的是能心灵沟通的,但是——很难找得到。”
“你的条件太高了,”她摇头不同意,“只要能合得来,只要真诚相待就够了,选择心灵沟通的,你岂不是在自找苦吃?哪里找得到呢?”
“宁缺毋滥,”他说得好认真、好严肃,“我——曾经找到过,我很快乐。”
“是吗?”她替他高兴。突然,她心中一动,一根记忆神经被扯动了,奏恺对她说过,她能使他心中的快乐满溢,快乐——一刹那间,她呆呆地望着他,笑室不曾敛尽,惊愕已浮上来。“你曾找到——是——是谁?”
才一问出口,她恨不得要给自己一巴掌,怎么问得这么蠢呢?关自己什么事?不出声又不是哑子!
“那是——你不认识的人,”秦恺不着她,他那么好、那么体贴,他怕她难堪,是吗?“很好、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她心中只有爱,没有仇恨、没有猜忌,她善良、真稚、天真、纯洁,她的笑容是阳光,她的眼泪也属于阳光,她是个永远欢笑的女孩,她幸福、她完美,因为她拥有人人向往的爱与被爱。”
心馨眨眨眼,心中泛起阵阵涟漪。秦恺说的是谁?似熟悉又似陌生,前一大半很像她,后一半——拥有爱与被爱,那不是她!那是谁呢?是谁呢?她不曾被爱——秦康。
“她现在——在哪里?”她望着他,希望在他脸上找到真正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无论她在哪里,天涯海角或近在咫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令我快乐,而且——这快乐一直持续着,这就够了。”他慢慢说。
“真的——就够了?”她有些失望,秦恺脸上没有任何一丝特别。
“是的!对我来说,那一刻的快乐满溢——已是永恒!”他肯定又认真。
快乐满溢——她全身一震,那是记忆深处的字,快乐满溢——那是——天!秦康开的玩笑竟是真的!秦恺对她——不!不能这么想,这不公平,秦恺对她始终像哥哥,像老师,像同性的同学,就是这样,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至少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属于他的快乐满溢——只是属于他,她感觉不到共鸣,他只是哥哥,是老师,是同性的朋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秦恺,”她脸色有些改变、有些不自然,她真的没想到这样的事。“你那朋友——真有这么好?”
“在我心目中,她是这样。”他淡淡一笑,“她离开了,她不再出现,然而那印象永远鲜明,这是一种很完美的记忆,你说是吗?”
“是!是的!”她傻傻地点头。他说的——不是她吧?离开,不再出现,只是完美的记忆——怎么会是她呢?她还在他身边呢!是她——多心吧!秦恺这么深沉的人,她一辈子也不能了解他,她怎么会引起他的共鸣?不是她!一定不是她!她立刻轻松起来,笑了。“秦恺,你这么深沉有思想的人,你的朋友——一定好了不起!一定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
“是吧?”他不置可否,眼光在车窗外飘得更远了。
到了火车站,他们一起下车,又在秦恺转公共汽车的车站上分手。雨还在下着,不怎么大也不算小,心馨一直望着天走回学校,她想,今天一定不会天晴了。
上了四堂课,胡乱在学校福利社吃了碗面,心馨立刻赶到医院,她希望能见到浣思,即使和浣思讲两句话也好,可是很失望,浣思仍在无菌病房里,哲凡依然陪着她。
心馨在玻璃墙外张望一阵,浣思似乎有精神了,哲凡却疲乏而憔悴得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怎么回事呢?父亲太累了吗?这两天两夜他都没休息过?心馨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她是兴奋的,兴奋得几乎想哭,哲凡疲乏不是大问题,他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好,然而——父亲和母亲——是否在精神上、感情上更接近了?
她就这么贴着玻璃站了好久、好久,哲风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哲凡握着浣思的手,哲凡全心全意都在浣思身上,他们的世界就在那透明的、无遮掩的无菌病房里,他们完全遗忘了墙外的人——
心馨微笑一下,站直了,即使父亲、母亲遗忘了墙外的人,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她绝不在意的!哲凡该是浣思的丈夫,浣思该是哲凡的妻子,那个麦正伦——心馨呆怔一下,那个将成为浣思的未婚夫正伦,她怎么忘了呢?有正伦在,父亲和母亲怕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吧?
她的微笑消失了,转身预备离开,她看见迎面而来的护士和沛文。
“曾叔叔,”心馨立刻招呼,“你去着妈妈吗?”
沛文并非去看浣思,他却站往了。
“有哲凡在,浣思不必我照顾。”沛文笑,“她好多了,明天也许能搬到普通病房。”
“是吗?”心馨好高兴,“妈妈是不是完全好了?”
“当然。”沛文拍拍心馨的肩,“你对叔叔的手术没有信心吗?”
“怎么会呢?”她孩子气地笑,“妈妈是不是剃光了头?妈妈头上会不会有疤?”
沛文抿着嘴,做一个很特别、很幽默的表情。
“爱她的人不会在意有没有头发或疤痕,你说是吗?”沛文再拍拍心馨,大步走开。“明天再来吧!心馨,明天——也许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
心馨咀嚼着这一句话,“明天也许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会吗?
她慢慢走进电梯,下楼,走出医院。她知道克文在医院,她能很方便地找到他,可是她完全没有找他的意思。昨天他送他回家,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已在他的祝福声中结束了,对她,那只是一份友谊,对克文——她不愿想是什么。秦康不喜欢他,无论如何,她就不再见他了。
秦康——是她心中惟一的影子!秦康对她——是与众不同的,秦康——哎!秦康会与她和好如初吗?
还在下雨,却小多了,变成细细的毛毛雨,天边也光亮起来,怎么,雨要停了?
心馨独自跳上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又转公路车回天母,没有克文的免费车可搭,她只好老老实实转两次车回家。她是不喜欢浪费的,不过她是学生,做了事的秦康,还是建筑师,他不也一样转两次车回家?勤俭是美德啊!
秦康——唉!难道心馨和秦康就这么僵持下去?心馨是女孩子,难道要女孩子先道歉?
到了天母,下了车,奇妙地,下了整天雨的天空忽然晴朗了,雨也停了。浅蓝色的天空,几朵淡淡的浮云,金红色的阳光在落山之前的一刹那,在黑夜降临前的一瞬间露出笑脸,给大地带来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和光彩,晴朗虽来得迟,终究——还是来了。
心馨全身都是沾染上那份大地的喜悦,她站在马路边,忘我地望着那蓝天.那浮云、那抹迟来的阳光,那张闪动着青春的漂亮脸儿上突然浮起一抹跃跃欲试的光芒。她的眼睛也热烈起来。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溅起两排水花,心馨首当其冲,等她惊定要闪避时已来不及,眼看着一身一脸都要沾满泥浆,她惊叫一声下意识用双手掩面,汽车驶过了,她却感觉不到泥浆——
放下掩面的双手,她看见一柄大大的黑伞整个遮任了她的全身,挡住了飞溅的泥水,一只修长而熟悉的男孩子的手正抓着伞柄。她心中涌上了一阵无与伦比的激动与狂喜,是——是——
她蓦然转头,看见了他,秦康,只是——漂亮、英伟、出色、高大的他却满身、满脸都是泥浆——当然啦!他的伞遮住了她。而那沾满泥浆的脸却——却那般凝肃、那般认真、那般奇异地发光——或是天空最后一丝阳光的反照?那张脸,那神情,那凝肃,在心馨的心中,凝成一股强烈得能排山倒海、能转换日月、能旋转乾坤的震动,她整个人被震慑往了,即使——千千方万个年代过去,她永远忘不了这一刻。
“秦——秦康,”她嗫嚅地、傻傻地、痴痴地对着他,没有任何力量能移开她被吸引的视线。“我不知道是你,我——我——”
秦康看来也有难以掩饰的不自在,毕竟,以往许许多多日子里,他一富是个大哥哥,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不知道怎么讲,虽然他等了一天一夜才见到心馨,但——再见心馨,心中感觉全然不同,他竟失去了原有的潇洒。
“那汽车——太快,雨——雨下了一整天!”他怎么了,语无伦次发到如此这般?他面对的是心馨哪!那个可爱的小星星!“终于——天晴!
“你怎么在这儿呢?”心馨先恢复正常,她努力展开自然的笑脸,她不想再表现太多的孩子气,尤其在秦康面前。“要去台北吗?”
他不提昨天的事,她也不提。
“不,”他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脸上可笑的泥浆。“我——等你。”
他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真怪!他和她开惯了玩笑,此时此刻,他竟说得又正经又吃力,完全不像他了。
“等我?有事?”心馨眼中闪耀着万道阳光,被重视——尤其被秦康重视,那感受——哎!是无与伦比。
“是——”秦康低下头,好半天才抬起采,眼中真挚有情——是情吗?“昨天——很抱歉,是我不对!”
“啊——心馨整个人几乎跳起采,狂喜得不能自持。秦康先道歉了,是不是?太好、不好了,她白担心了一整天,秦康先道歉了!“你——道歉吗?不——是我不好,我不该故意气你,真的!”
“你是故意气我的?”秦康惊喜莫名。
“谁叫你那么凶、那么莫名其妙,又不说原因,”心馨又变得活泼,又叽叽呱呱的了。“哪能硬要人家跟你回家,不过——好对不起,害你和韦梦妮误会!”
“不,不,别再提她,我——”秦康摸着头,他从来没有那么窘迫过。“心馨,你不再生气了吧?”
“我根本没生气,韦梦妮打了你,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心馨睁圆了眼睛。
“我说——别再提她!”他是认真的,“以后我也不再见她。心馨,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心馨眨着不能置信的眸子,他不再见韦梦妮?他们不是要订婚吗?不见——怎么回事?不过,这是句听了令人十分舒服的话。“你想问我什么事?”
“你——肯跟我一起回家吗?”他一本正经,无比诚愿地问。
“为什么?”心馨傻呼呼地,“我正要回家嘛!”
“不!心馨!”奏康更困窘了,“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哎!你真完全不懂吗?”
“你什么都没有说,叫我怎么懂呢?”心馨嘟起嘴唇,“你还不抹干净脸上的泥!”
“不,等一等,”他阻止她替他抹脸的动作,他已忍受不往,他一定要立刻讲出来,再不讲他要爆炸了。“心馨,下一次——我不要再看见戴克文和你一起!”
“为——什么?”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笑容消失了——她在紧张、在期待,这一回,他会说原因了吧?
“我不喜欢!”还是那一句话,“我不喜欢!”
“但是——他是朋友,”她定定地望住他,“你不喜欢他就不许我与他在一起,如果我不喜欢谁,你会不会不和谁在一起呢?”
“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绝不犹豫。“只要你告诉我,你不喜欢谁!”
心馨呆住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能说吗?她能说不喜欢韦梦妮吗?
“你告诉我,谁!”他催促着,有些焦急。
这是个关键性的回答,是吗?只要地肯说出来,他们就能明白互相的心意了,可是她在犹豫,能说吗?梦妮是他的未婚妻,他——可是在试探她?
“不说,”心馨的脸红了,“我只是个小女孩、小妹妹,我不想管大人的事。”
“你一定要说!”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他又开始霸道。“我要你说!”
“我不说!你开我玩笑!你想笑话我!”她涨红了脸挣扎。“你最坏,你从来都——没有真诚过!”
“你——要怎么才相信我的真诚?”他也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对着她。
“怎么——都不相信!”她深深吸一口气,她想起秦康说过只当她小妹妹的话。“你别抓着我,你放开我!”
“不放!”秦康像是发怒了,“你怎么这样固执?你——可是想报复我?是不是?你说!”
“报复?”她呆一下,这是一句什么话?“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去找你的韦梦妮,你去订你的婚,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抓住我?我根本——讨厌你!”
“你——讨厌我?”秦康一震,缓放开她,整个人都呆住了。泥浆在他脸上干了,看起来十分可笑。“原来你——讨厌我!哈——看我在做什么?原来你讨厌我!我简亘莫名其妙、发神经!”
“秦康!”心馨也自吃惊,他怎么了?真发神经。“你——你做什么?别——吓人!”
“吓着你吗?抱歉,小星星,”秦康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算了,是我发疯!我——真是发疯,我怎么——哎,回去吧!以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似乎在逃避什么。
“奏康,”她大叫一声。她被他的模样镇住了,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矛盾、这么语无伦次,说了半天,他想表达什么呢?她完全不明白。“别走!我——我没说真话!”
“什么!”他闻言转身,晚霞映着他的脸焕发出无比生动的光辉。“你说一一什么?”
“我没说真话。”心馨嗫嚅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讨厌你,真的!我只想气你,我讨厌的——是她!”
“谁?”秦康奔回来,全身都兴奋了。“谁?”
“她——韦梦妮!”心馨嘴一噘,莫名其妙孩子气地哭,“你喜欢她,你对她好,你要跟她订婚,你不再理我,不再有时间陪我,我讨厌她,我讨厌她!”
“心馨,小星星!”秦康一把抱起她,高兴得在原地打几个转。“真的?你说的是真话,是吗?是吗?”
“是!”她吸吸鼻子,“我讨厌她!她把你抢走,她使你变成不像秦康,我讨厌她!”
“心馨,听我说!”他兴奋地放下她,捧着她的小脸儿说,“你讨厌韦梦妮,我讨厌戴克文,我们来一个协定,以后我们都不再理会他们,好不好?”
“真的?”心馨眼睛比星星更亮。
“骗人的是小狗!”他抽出一个手指。“以后——我的时间只陪你,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心馨跳起来,环抱着赛康的脖子直叫,“你不是骗人吧?”
“今天起,我绝不再骗你,我可以发誓!”他举起右手,“我只陪你!”
“啊——”心馨眨眨眼,放开了他的脖子,脸儿更红了,她是得意忘形吗?秦康——怎会只陪她?她做梦也不能相信,他不是一直当她是孩子吗?“那怎么行?你就要订婚了,我——不能破坏你!”
“不是破坏,也没有订婚,”他郑重地说,“昨天在公园,我和她就完了。因为——这本是一项错误,我不想再错下去。”
“但是——”她半垂着头,眼角偷偷瞄向他,“没有她,以后也会有别的——女孩!”
“不会!永远不会!”他认真又严肃地握住她的手。“心馨,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嫉妒戴克文,你明白吗?我嫉妒得要死,我嫉妒得要——爆炸了!”
“嫉妒?”她的眼珠灵活地一转,喜悦已填满心胸。“你是说
“我喜欢你,小星星!”他终于大声说了,才一出口,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轻松得想飞。“你不明白吗?我喜欢你,一直以来只喜欢你,只是——我笨得觉察不出!”
“是——吗?”娇羞伸展到眼中了,啊!小女孩也有了妩媚,这是——成长?
“还有什么不信呢?”他自嘲地摇头,“从今天起,我好好地、牢牢地看守你,管教你,我不能再让第二个戴克文出现!”
“这——算什么?管教?”她哇哇叫,顽皮掩盖了娇羞。
“训练童子军!”他也恢复了活泼、潇洒和幽默。
“天!当我是童子军?”她不依了,“你自己是什么,傻蛋?”
“是傻蛋!”他拥住她的肩。“我几乎——失去了你!”
这一刻,她心中已塞满了喜悦与满足,秦康,她从小就喜欢的男孩子,绕了一个大圈却终于到她身边,这怎不是天意?不是缘定三生?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你?”她眨着宝石般的顽皮眼睛。
“我不会给你逃走的机会!”他在耳边说,“我是最有经验的——童子军教练。”
这是——雨过天晴?
浣思已经搬回普通病房一星期了,她的伤口逐渐痊愈,她的精神逐渐恢复,她的病已完全消失了。
她已能坐起来,她已能清晰地看见面前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已能进固体食物,沛文说,再过几天她就能下床走路,慢慢的小量步行能帮助她更快复元。
表面上,她是快乐的、兴奋的,谁能不为自己的再次得到健康而高兴呢?深心里,她却愈来愈痛苦、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敏感,哲凡——就要离开她了吧?
这十天来,不论白天、夜晚,不论浣思睡眠或清醒,除了她进食、洗澡、入厕的时间外,每一分、每一秒钟他都守在浣思床前,极有耐心地陪伴着她。
他原本是不善言词的人,起初在浣思极痛苦时他还能安慰她、鼓励她,等她伤口的痛楚消失,等她渐渐复元时,他就沉默,更加沉默了。
当然,当浣思能看见、不需要用触觉去感觉他的存在时,他已不再紧握她的手。他只是默默坐在床边,默默望看她,似乎一一他们之间已没有话说。事实上,也确实没有话说,叫他或她说什么呢?
除了沉默,哲凡还有明显的疲倦、消瘦、憔悴和那掩饰不了的病态。
在医院里、在病榻前,他自然不能喝酒——奇怪地,他也完全没想到酒。没有酒,他的病明显就比较缓和得多,没有上次克文在街上碰到他时那么剧烈的情形,即使病发时,他也能强忍着令浣思全然不觉。他这病——是和酒有巨大关系的,是吗?
可怜的哲凡,五年前,他是清酒不沾的,想不到五年后的今天,酒——唉!酒不伤人,伤人的是情!
情最伤人!情最伤人!谁能否认呢?
早晨,沛文替浣思又做了一次检验,这是手术后例行的步骤,每一次她都有令人满意的进展。这一次——沛文脸上闪过一抹特别的神色,只是一闪,却为一边的哲凡捕捉到了,本来在椅子上的身体突然挺直了。
“怎么样?”他紧张盯着沛文。
“很好,很正常,”沛文头也不抬地在病历卡上写着。“比想象中复元得快,这是精神鼓励的力量。”
浣思的脸红了,哲凡却是漠然不动。
“还要住多久呢?”浣思问。她只是找一个话题,她绝非想离开——离开医院就是离开哲凡。
“不耐烦了吗?”沛文抬起头,微笑着打趣,“至少再一星期,然后还得看看我检验的结果是否完全满意,浣思,多休养一阵总是好事。”
“我——只是问问!”她看一眼在一边的哲凡,“我怕哲凡太辛苦。”
“会吗?哲凡。”沛文对浣思眨眨眼,走出去。
等沛文和护士离开后,哲凡才回到床边,他先拿起挂在床沿的病历表看看,沛文并没有写什么,他放回去,就默默地坐在床畔。
“你——可要休息一会呢?”浣思温柔地问。
医院替哲凡在房里加了一张小床,夜晚哲凡就睡在那儿,但是,浣思发觉哲凡睡觉的时间很少,每当她睁开眼睛时,他总坐在床畔,她心中又感动又歉疚,哲凡有病,能这么挨吗?
“不!”哲凡摇摇头,若有所思。
“心馨下午放学会来,”浣思说。沉默相对是一件相当困窘、难堪的事。“心宁写信说想回来看我,我让心馨回信阻止她,我已经快好了嘛!”
“是!”哲凡似乎有点魂不守舍,“这几天正伦怎么一直不来,我该通知他一声。”
“不——”浣思急切地阻止,立刻想到不妥,改口说,“哎——我想他忙,不必特别通知他。”
哲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浣思愈健康,他似乎就愈益不快乐了。他的憔悴病容,令他漂亮的脸上增添了一抹——似潦倒的特殊韵味,也更令人情不自禁了。
“他该来!”哲凡说,“前几天,他提过去欧洲的事。”
“那是他的事,”浣思的声音硬了,眼中也失去温柔。“我说过从末答应!”
哲凡微微皱眉。
“你别误会,你们去欧洲——理所当然,别顾忌我会难堪。”他说。
“你会——难堪吗?”她目不转眼地望着他,她希望看到她所希望的神色。
“也许——有一点!”他冷冷地自嘲,“东方人的婚姻观念到底不如西方人开通,离婚——也不能抹杀以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那么——你不希望我去?”她热烈一些。哲凡近来的口吻不如开刀前的冷硬了。
“我没有这么说!”他摇摇头,“我说过,你有权做一切喜欢做的,别顾忌我。”
“哲凡,请相信我,我——十分在意你的感觉的,我没有权力伤害你!”她真挚地说。
“伤害我?不会!不会”他扯动嘴角,笑起来,“是——伤无可伤!”
“我——不明白!”她不放松。她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酗酒?他为什么自暴自弃?他为什么全无生活下去的兴趣,他甚至不重视生命,有原因的,是吗?她渴望知道。
“不要明白了,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人,而那原因也荒谬。”他说。
“你认为荒谬、没价值的,别人未必和你一样。”她说。
“这么多年,你该知道我是个顽固的人!”他笑了,笑得人都扭曲起来。
“顽固得甚至不肯接受别人的悔意?”她说得直率。
他呆怔一下,悔意,可能吗?
“病痛中的感懂是软弱和冲动的,我是医生,我很明白病人的心理,”他慢慢说,说得——唉!不近人情。“病好了之后,感情平衡了,就否定了病床上的活!”
“你认为我是这样?”她开始激动。
“至少,你失去了绝对冷静。”他坦然望住她。
浣思不能自抑地喘息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
“哲凡,我觉得——你在惩罚我!”她说。
他激灵灵打个寒噤,又是这句话,沛文也这么说过,他——可是在惩罚她?不!不!他绝无此意,他只是——只是在折磨自己。
“不是!”他吸一口气,“请相信我不是。”
“若不是惩罚,你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浣思似乎无法冷静了。
“这是什么话?”哲凡站起来,脸孔也涨红了,他是激动、或是愤怒?“我不需要施舍的同情!”
“是关心。”她纠正他的话。
“无论是什么,收回去吧!”他不安不宁地来回走几步。“你该休息,让我们恢复前几天的——安详,好吗?”
“你心中可安洋?”她问得尖锐。怎能不尖锐?那是切身问题啊!
他脸上肌肉有些痉挛,好半天,才慢慢地说:
“别为这些小事作无谓的争执了,”停一停,又说,“我是来陪你的,浣思。”
她深深吸一曰气,住口不言。
她是比较沉不住气,是病床上的软弱,或是眼看着相聚的时间一天天减少而心中焦躁不安?
“抱歉,哲凡。”她强行平静,“我不该说那些话。”
“不必再介意,忘了吧!”他重新坐下来。
又是沉默,又是沉默,他们真是——无话可说了。“下午心馨来时,我想回家一趟,”他忽然开口,“有一些事——必须处理。”
浣思脸上迅速掠过一株黯然,她只点点头。
“好!”她说,“其实,我已渡过了危险和痛苦的时期,我原无理由再让你陪我。”
“我是自愿的!”他拍拍她的手。
她的嘴唇动一动,想说什么又忍往,矛盾得很。
“哲凡,五年前的事——”她终于说,“是我不好!”
他不能置信地皱皱眉,骄傲自信的浣思竟说出这么示弱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她再说。她眼光真诚、神色真诚、语气真诚,那悔意、那哭意也都真诚,只是——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推了午餐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最重要、最关键性的一刻,真是不巧。
“午餐来了,”护士温柔地笑,“我服侍你吃。”
哲凡很快站起来,他的神色是特别的,敏感的浣思立刻看出来了。
“去餐厅吃午餐。”哲凡看着脚尖。
“哲凡,”浣思的语气是那么伤感和无奈,“午餐之后你——一不再回来了吧?”
哲凡一震,他心中是这么想,浣思却立刻知道了,她能看穿、看透他的心?既是如此,她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感情?
“我想——或者我早些回家比较好。”站起来,他更显得消瘦和憔悴得厉害。“我会通知沛文给你一个特别护士。”
“哲凡——”浣思叫。
哲凡不再看她,硬着心肠走出去。浣思能看透他的一切,竟看不透他的感情,这是不可弥补的遗憾吧!
他没有到餐厅,既然要回家还去管厅做什么?他要找到沛文,要问清楚刚才他替浣思检验时奇异神情的原因,还要一个特别护士,浣思仍需要特别照顾。推开沛文办公室的门,看不见沛文在里面。
他坐在沙发上等一阵,可恶的晕眩、可恶的不适又侵袭着他,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体力愈来愈弱,当然,不加治疗的病也更恶化了!他闭上眼睛休息一阵,等那晕眩、那不适、那颤抖过去,沛文没回来。他无聊地拿起茶几上一份报纸,十天没看报了,那些新闻仿佛跟他脱了节似的,他胡乱地不在意地翻着。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麦正伦,他怎么样?他莫名紧张地看着那小段消急,那是说著名小提琴家麦正伦离开台北到欧洲去,除了度假之外,他还有意接受伦敦交响乐团的聘书,加入那著名的乐团作环球演奏,短时期之内不会回国,他的一切工作已交给另一音乐家代替云云。这里只是一段小小的消息,却那么强烈地刺激了哲凡的神经,令他震惊之余久久回不了神。
正伦竟是真的离开了,而目短时间之内绝不会回来,他倒真是说做就做,做得干净利落,难道他真认为浣思无意于他?他们的婚约呢,就这么算了?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怎么说得过去呢?
哲凡的心被扰乱了,正伦虽说过,他却没想到正伦真会这样做。正伦的果决爽朗和他的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不可同曰而语,他——唉!真惭愧得很不得去死!只是正伦误会了,正伦以为浣思对他余情末了,这——怎么可能?当年断然分手,说什么余情末了呢?何况他的——
哎!沛文还不回来,去巡病房吗?这么久?哲凡耐不往在屋中来回走着,不安和烦乱极了,似乎——一种莫名美妙的希望和心跳抓住了他,他——他已无所适从。
沛文办公桌上有一叠病历表之类的东西,哦!他已经巡完了病房?哲凡下意识看一看,第一张赫然是浣思的。浣思——他不经意地看下去,应该是同病房里挂在床上那张一样的才是,同一个病不可能有两种病历,但——但——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不能置信?分明写着吴浣思的名字,分明写着脑瘤,然而——病历却绝对不同,天!怎样的绝对不同?怎样可怕的绝对不同?
哲凡颤抖地抓往那张病历表,抬起头,憔悴的脸上益发苍白了,只有那深邃的黑眸燃烧着灼人的火焰,这火焰——奇妙地,使他振作,使他的生命力旺盛,使他整个人坚强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沛文推门进来,看见哲凡,看见哲凡的神情,他的脸也变了,轻松变得严肃,笑容也消失,变得——沉重了。
“你——知道了!”沛文指一指病历表。
“沛文,怎么可能?你——没弄错?不是一切正常,她正步向健康吗?怎么可能?”哲凡的声音嘶哑了?
“一切正常,步向健康是告诉病人的。才不会令她不安和绝望,”沛文严肃又理智地,“事实上,开刀之际我就发现了,不是我或任何人的能力可以挽回的,这次手术——只是暂时性的痊愈。”
“不,不可能!”哲凡的声音从嘶哑变得古怪,像哑巴在哭泣似地,“她看来一切正常和良好,她对自己充满信心,她十分快乐,怎么可能——”
“事实如此!”沛文黯然。
“我们替她再输查一次!”哲凡一拳打在桌上,此刻他不像个病人,又是理智、冷静的刘哲凡医生了。“我绝对——不能相信这结果!”
“我已在开刀之际作了最透彻的检查,我能肯定,”沛文脸上肌肉不听指挥地抖动,他在紧张?“我们不能再检查,引起她的怀疑反而不好,你要为她着想。”
“不检查不是任她——天!怎么是这佯的?”哲凡颓然倒在椅上,双手伸入发际,痛苦地呻吟。“沛文,没有任何方法?你是脑科专家,你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救她,充其量延长她的时间,但——对她是残忍的,她会失明、她会神智不清、她会痛苦万分——你该明白的,哲凡!”沛文激然地说,“这种病还没有真正的方法或药物能医治!”
“不——不——”哲凡整个人崩溃了,他捧着头喃喃低语,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不——这太残忍,她怎能受得了?不——我情愿替她,我情愿——”
“理智些,哲凡,”沛文轻轻拍拍他,“再一次病发前她至少还有一年,我们所能做的,是令她这一年得到幸福和快乐,我们只能这么做!”
“然而——生命的尽头就在能看见的前面,怎能幸福,怎能快乐?”哲凡哭泣着,不是为自己,只为浣思。
“文章的好坏不在乎长短,在乎内容,”沛文是理智的。“生命也一样,在有限的时间内能让它丰盛,把一生的火在短短的一年中燃烧,谁能说不快乐?”
哲凡怔怔地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沛文。
“我们——该怎么做?”他问。
“为什么不问你自己?”沛文有些释然地笑起来,“正伦离开了,你该是惟一可以帮她的人!”
哲凡思索一阵,神色益友凝重。
“我只有一条路走,是吗?”他问。
“你自己知道!”沛文摊开双手,“我一直瞒着你这消息,就因为怕你说我安排和操纵你的生命。”
哲凡思索一阵,长长地透一口气,说:
“无论你怎么做,至少,你得给我相同于浣思的生命,一年或二年,”停一停,再说,“如今这个情形,你说,是不是上天对我和浣思任性.骄傲、不让步的惩罚?”
“上帝要在你身上划一刀,你逃不了,”沛文精神大振,“我去安排手术室,你自己走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