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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由我不由天 第一章 作者:鸿雁
    那是一个传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而故事就发生在那一年洛阳的冬天——

    那一年,雪特别的大……

    北风呼啸着卷起鹅毛般的雪片扑天盖地地袭来。这样寒冷的冬,这样凄凉的黄昏,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或许冒雪而行的人只是那些为生活四处奔波的穷人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吧。

    当寒风肆虐而过,街尾角落覆着薄雪的身躯里蠕动了一下,微抬了头,女人冻得紫青的脸上带着悲怆与苍凉。那种深深的疲倦不仅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更来自心灵。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如恶魔的低语驱散不去的恶念与绝望,怀中轻微的蠕动让她低下头,看着不时抽泣的婴孩,不禁暗忖:“这样的小东西,又瘦又丑、连哭声都像只快死的猫儿。也难怪讨不到那人的欢心了。若生的是个又白又胖、哭声洪亮的男娃,也不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了吧?”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打了个冷战。冰凉透着冻紫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婴紧闭的眼,半垂的眉……“这样一张连皱褶都未展开的小脸,或许有一天也会变美丽吧?”冰凉的手移到柔软的颈,她的眸闪烁不定,燃起了疯狂的红焰。不知不觉中,她的手用力、用力……

    不知是否因为窒息的痛苦,女婴发出了一声啼哭。虽低微短促却似一支利箭刺入她混沌的意识,唤回心底残存的母爱。她惶然收手,不单只是受惊,还更加骇怕得要死。

    “天!我做了什么……”她低喃着,紧紧拥住轻咳的女婴,口中急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娘吓到你了!是娘不好,娘好坏……”泪水一滴滴滴落在手背,转瞬成冰……她用残存的体温温暖着怀中幼小的生命。人性中最深最真的母爱激发了她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她挣扎着起身,用衣服紧紧裹住女儿,跄踉在风雪之中……

    直到她再也走不动、动不了……

    倒在精巧的楼坊前,她的脸粘满了雪花。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她只能发出沙哑的呻吟:“救——救命!谁来救救我的女儿……”老天!她宁愿马上死去——只要能保她的女儿活命!在她晕死过去之前,这是她惟一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当她醒来,便看见一盏灯——一盏在昏暗将至的暮色中为她带来光明与希望的灯。温暖的灯光后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美丽的脸——这样美丽的人一定有副好心肠吧!

    她勉强抬起头,牵出近乎苦涩的笑,“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可怜——”在她扑在雪上再度昏迷之前,听到那声叹息,婉约得似一支歌儿的尾音——许多年之后,她仍清楚地记得……

    “然后呢?”故事讲到这儿,照例是有人问的。娇丽半掩了口,脸上溢着妩媚的笑,眼中却难掩一丝厌意。

    “然后,当然是咱们杏姨慈悲为怀收留了那对挣扎于生死边缘的苦命母女,并一直赡养至今了……”数年来,说了不下数百次,纵是听者常常变,内容常加新,但她也是会烦会厌的嘛!

    “果然!我早就说杏姨是菩萨转世,救苦救难了……”

    专救他们这种色迷心窍的败家子!娇丽牵了牵嘴角,瞥见远处盈盈而过的段红杏,忙又道:“可不是嘛!这洛阳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咱们‘怡春楼’的红杏姨是最最温柔、最最善良、最最大度、最最无私、最最——”

    说得好累!目光一转,她一甩罗帕,稍打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眼角,看他“哎呀”一声,只娇笑,“我说娇棠、金公子啊,你们有没有看到这儿有那么一只傻傻的、分不出美丑的呆雁呢!”

    金耀祖一怔,然后大笑出声,起身推了推犹自发怔的同伴,“我说苏兄苏兄呵!你捧书常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怎地今儿面前真坐了一位颜如玉,反倒傻傻地不开窍呢?”

    被他一推,苏伯玉乍然回神,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收敛了心神。腻人的脂香让他轻皱眉头,暗悔不该因一时好奇而进了这号称“洛阳第一”的“怡春楼”。触目皆是庸脂俗粉,让人失望得很。

    他怔怔地瞧着面前以厚粉浓脂掩去本来面目的俗艳女子,下意识地再扭头看向门口,撞上媚笑如丝,流转似水的眼波,不禁慌忙回头。心上却恍惚泛上一抹空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竟是掂念着刚才的惊鸿一瞥。

    记得那女孩有着纤瘦的腰身、苍白的面颊,而那种悲凄的神情更是与这“怡春楼”格格不入。

    他淡淡地牵了下嘴角。

    不知多年之后,那女孩是否也会敷上脂粉,一脸的媚笑,用无暇的青春美丽去换取闪闪的金钱与珠宝呢?

    ……

    顿住脚步,段红杏皱起了眉,风韵犹存的脸上流露着淡淡的厌意。以香帕掩鼻,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

    春雪方融,未铺青石的地上满是泥泞。低头看着绣鞋上一点污迹弄脏了比翼蝶的一双翅,她越发不自在。待推门而入,见到寒儿苍白的脸上那抹淡淡的嘲弄,更是不由得怒从心起。

    这死丫头!明知她爱干净,却偏不清扫院中的积雪,任它化作泥泞弄脏她的绣鞋。真是该打!双眼冒火,她却偏能堆起满脸的笑,“寒儿,你考虑得如何?”

    寒儿倚在窗前,半侧了身,眸中带着讥笑,“杏姨容得寒儿考虑吗?”

    段红杏一笑,待坐下却见桌残椅破且布满了灰尘。耸了耸肩,她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杏姨狠心,而是你娘的病容不得你作选择……”目光闪烁,她接着道:“若你舍得下,能不顾你娘的生死,那杏姨也不必白费心思为你娘俩着想了。”

    “这么说——杏姨你倒是在成全寒儿的一片孝心了?”唇角上扬,寒儿直直地盯着她,“这洛阳城中,怕只有杏姨一个人能把‘逼良为娼’的话说得这么动听、这么感人了。”

    微泛怒意,段红杏硬是压下怒气,只笑道:“寒儿,你也知道你娘的病是不能再拖了,而咱们‘怡春楼’的生意也不是很好……”

    “所以不能请大夫为我娘看病,更不能抓药医治,甚至不能多吃些食物进补……”她愤愤地看着她,终是年轻气盛学不来虚伪以对,“杏姨,您对我们母女还真是慷慨呵!”

    什么慈悲心肠、救苦救难?!洛阳城人人称道的善行也不过是个天大的谎言。

    没错,段红杏是在风雪中救了她们母女,但所做为何?她真是瞧不出段红杏浑身上下哪儿写了个“善”字。救下孤苦无依的母女,然后以威逼利诱的手段逼那年轻的母亲出卖肉体与灵魂,“这是惟一使你女儿衣食不愁,快乐无忧的办法……”

    她还真是善良!简直堪称“天下第一善”。她果真是衣食不愁,虽然吃的是残羹剩饭,穿的是蓝缕布衣,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成长。她活了下来,从一个小猫一样连哭都哭不出的婴儿长成了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少女,而她的母亲却已由一个风韵绰约的少妇变成一病恹恹的妇人。那日渐黯淡的笑容在深沉的暮色中是那样的令人悲哀。

    她真该感谢“善人”在母亲病弱无法为其创造财富时,仍未狠心地将她母女扫地出门。只不过温和地请人帮她们从装饰华丽的房间搬到后院冷寂荒凉的柴房,以便母亲能更好地静养。甚至还如此大方、善解人意地给了她这样一个尽孝心的好机会。她真该为此仰天大笑,或是跪伏在地叩谢大恩……呵!她的大恩人!

    瞥了她一眼,段红杏也不恼怒,只悠悠笑道:“你放心,杏姨是不会勉强你的,你尽管慢慢地想,慢慢地磨好了……”她真的是不急,那痨病鬼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眼睛喷着火,寒儿无法掩饰怒意。瞪了好一会儿,她猛地一甩头,“还麻烦杏姨知会厨房,我娘晚上要吃人参炖鸡。”

    “好啊!没问题。”段红杏微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可看过娘亏待过哪个女儿了?”是绝不亏待任何一个还能为她赚钱的人。避开段红杏伸过来的手,寒儿只冷冷地看她,“我想从今夜起,我娘可以睡得舒服点儿了……”

    “当然。”半僵的手拂过油亮沁香的发鬓,段红杏柔和的目光却是不容抵抗的严厉,“只要明晚清倌人‘红纱’姑娘肯见客,那什么事都好商量。”

    红纱?!

    她抬头相望,只冷哼出声。改了名字也好,她才不要那些色迷心窍的臭男人来唤母亲用生命给她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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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夜。

    春来春来——因着那可人的娇眼媚笑,这初春的寒意已随香风消散无踪。

    令人醉——在这众香国中又有几个男人能保持那份清醒?

    苏伯玉不明白自己会为什么鬼使神差似的又来到这令他生厌的地方。或许潜意识里他仍是想见那少女吧。

    苦笑着,他起身拒绝了身边艳女的挽留,又在门前摆脱了热情如火的纠缠,沿着曲折的回廊,将种种诱人绮思的欢声媚笑通通抛在身后。

    没想到“怡春楼”也会有这样寂静的地方。没有亮如白昼的灯火,也没有乱人心的丝竹笑语。在这幽暗的角落,终可重见繁星。

    他半合着眼,牵出抹笑。正自沉醉中却耳尖地捕捉到一声模糊的哭泣。他蓦然回首,终于发现窝在墙角抱肩而泣的小人儿,“你——”他走近了几步,还道是哪个受气的小丫头,不想少女猛地抬头,一双美丽的眼眸闪烁着火样的悲怒与愤恨。

    他跌撞了下,几乎站不稳身。乍然撞入她比星月还亮、还美的眼中,有一种被燃烧的感觉。仿佛一截枯了一夏、经过一冬的死木在这春寒的夜中溅上几点火星便熊熊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他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才发现她竟是昨夜匆匆一瞥的少女。想不到那纤瘦的身子竟隐藏着火一样的强悍。瞬间,便燃起他所有的热情,掳获他的心。

    少女冷冷地瞥着他,毫不掩饰轻蔑与厌恶之情。这样的冷遇却只让他温然而笑,这世道,还有多少人不懂虚饰,不掩真实的情绪呢?看少女起身一步步后退,他急叫:“姑娘留步——”

    少女顿了一下却不停步。

    “请教姑娘芳名。”他是真的只想知道她的名字,而毫无半丝轻薄之意。但少女翩然而去似落花无声,悄悄融入暗夜……

    是无缘的邂逅?苏伯玉只能苦笑。独行许久,方自回到厅中。明亮的琉璃灯盏,映在众人脸上,他却看得模糊,反是那张在暗夜中愈显苍白的脸颊竟清晰地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茫然若失,随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醉解千愁”?!他叹息轻笑,丝竹嘈杂中突有一声响亮的锣声。他淡淡皱眉,随众人的目光上望。

    段红杏立在二楼,半倚栏杆,风情万种,“诸位大人、公子,各位等待多时的惊喜终于来了。有请咱们‘怡春楼’的清倌人红纱姑娘。”

    又一个待价而沽的女子!苏伯玉看着身边人人兴奋的神情,只觉好笑。

    纱幔——七色——重重——低垂。

    随着一道道纱幔缓缓拉开,人们的心皆如悬高崖。

    最后一道纱幔,那神秘的绝代艳姬将现于众人眼前。

    段红杏果然深谙男人的心理。这位红纱姑娘必会是明早坊间流言的最佳女主角。

    苏伯玉笑笑,悠悠抬头,却突然僵立当场。

    香花簇拥中,少女徐徐抬头,梦一样的眸子淡淡扫过,就已让人为之迷醉。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淡施脂粉的娇容犹带稚气的婉约。然而,让他震惊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就是、竟是她呵!隐于夜色中的清丽如今竟也染上庸俗的脂粉。

    他无法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在段红杏的引领下彩蝶般地翩飞于场中。那甜美的笑在他眼中分明是僵硬的、麻木的。

    酒,在无意识中一杯接一杯。辛辣的液体席卷着舌头,冲刷着咽喉。他已分不清酒的优劣,也记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连眼睛都熏着酒的辛辣,好像有些温意。

    而那满场飞的花蝴蝶终于飞到他的身边。

    “苏公子,您可是稀客呀!”段红杏回身拽了拽红纱,满脸献媚,“我说女儿呀!这位苏公子可是咱们洛阳城人尽皆知的大才子。难得苏公子肯赏光,可要多喝几杯。”

    红纱依言接过碧玉盏,那张因被灌了几杯酒而泛了桃红的脸上浮上绝丽的笑,“红纱敬公子一杯,还祝公子福禄安康……”

    掀了掀眉,他不耐地摇头,“别对我说这个儿,我不爱听。”不想见她虚伪的笑,那令他不自在,仿佛他也是那些迫害她的其中一人。

    红纱微怔,笑容僵在脸上,未及掩饰的难堪中夹杂着愤恨。

    “啊——公子莫怪!这丫头初次见客,招呼不周处还请公子海涵。”

    苏伯玉没有说话,看她偷偷拧了红纱一把,不禁扬眉。在她逐退红纱前扯住她的手,看清她手背上的红痕,他温文的脸上隐现怒意,“不必费心,苏某就要她!”

    “这——”段红杏赔笑道,“还有许多客人要见礼的,不如苏公子稍候……”

    她话未说完,苏伯玉已冷然一笑:“敢情是别的客人还比苏某尊贵、比苏某富有——是吗?!”耳濡目染,饶是他生性温和随性,也将仗势欺人的架势学得十足十。

    段红杏面色一变,赔笑说:“哪里……”

    坐在一旁的金耀祖已讪笑:“即使杏姨瞧不起咱这铜臭商贾,也不该得罪堂堂郡守之子呀!”

    “哎哟!金公子这是怎么说的呢……这来者皆是客,我段红杏哪敢得罪财神爷呢?”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段红杏也只能苦笑,“就是跟天借胆,我也不敢得罪苏、金二位公子呀!”一把将红纱推到苏伯玉怀中,她笑道:“红纱呀!娘的乖女儿,你可得好好替娘向两位公子赔罪,让他们快快消气呀!”

    “女儿知道,妈妈放心好了……”虚伪原来是很好学的。不过一日,她不是也可绽出那样虚伪的绝丽吗?眼波流转,染了凤仙花汁,泛着幽香的指搭在他的肩上,她撒娇地半靠在他身上,吐气如兰,媚笑如丝。

    “红纱陪公子喝一杯如何?”醉翁之意岂在酒?!男人何曾贪得那一杯半杯的酒,所图的无非是女人的醉罢了。早知道的!但这已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

    “红纱先干为敬。”举杯,她的笑透着淡淡的哀伤。酒入腹,是苦的泪,她的眼染上朦胧的醉意。苏伯玉没有说话,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鼻充溢着廉劣的脂香,眼中映着虚伪的笑,面对曾令他心动的她,他真的无话好说,只能一杯接一杯地陪着她将酒倒入口中,流入腹内……

    笑语莺歌在无声的对饮中渐渐消退,隐作遥远的背景。他的眼中只有半醉的她。她喝,他也喝;她笑,他也笑;她哭,他也哭。酒力上涌,仿已陷入忘我之界。第一次,他放肆大笑,纵声大哭,全不顾他人的眼光——直到终醉得无知无觉。

    这是陌生的床榻,柔软的丝被摩挲着赤裸的肌肤,有点儿痒,淡淡的女儿香自鼻间浮过,入目的是她光洁如玉的背脊,让他的脸“刷”地红透。昨夜的疯狂放纵在他脑中如走马灯样地转,眼中闪过温柔、羞愧、气恼……

    昨夜,他可是伤了她?抚过她如云的秀发,恋着她的体香与温暖,他沉醉于席卷而来的情潮,放任自己许下一个可能很难实现的承诺:“嫁给我——我会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

    如扇的睫毛轻颤,他却没有发觉,只听到门外的轻唤。

    “苏兄,该回去了。”

    他皱了皱眉,回望时却溢出温柔,“等我……”

    披上衣出去,他只平静地对一脸暧昧的金耀祖道:“走吧。”

    脚步渐远,她动了一下,一滴泪缓缓滑落。她拥被而起,茫然的目光落在被单上的血迹上。

    堕落风尘,失去童贞早已成必然,还有什么好哭的呢?她抱着肩抵着膝盖,低垂的唇未及扬出嘲讽,泪水已潸然而落。

    如幽灵一般,她游荡在漫漫春雨中。这是洛阳城的第一场雨,她却是陷入无止尽的寒冬。雨打湿了她的发她的衣,惟一干涸的只有她的心。雨水打进口中,涩涩的像是泪的滋味。在这无人的小院,所有的做作矜持都化为痛苦的嘶声,“娘——”颓然跌坐在地,她再也无法止住滚滚而出的热泪。

    她出卖了肉体与灵魂,却只换来了母亲短暂的安怡。终是无法挽回母亲的命呵!多讽刺!当她把初夜轻易地许给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同时,她的亲娘却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的刻意掩瞒如同虚设——在这处处勾心斗角的地方哪来的真正秘密呢,反让母亲心力憔悴,了无生意。

    母亲悲伤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尖刀狠狠戳在她的心上。那时候她真宁愿母亲扑向她,抓她、打她、咬她,她反倒舒服些。但母亲却只是用颤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活下去!不论生活多么艰难多么痛苦,都要活下去。请你连同娘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这是她的母亲——在她初生时以体温在冰天雪地保她活命、为她出卖自己的母亲,即便在生命的最后都坚持要她许下一个“活下去”的承诺。

    她真希望自己在当时没有点头没有发誓,那样她就可以随着母亲同归虚无。而不是这样让承诺像副枷锁带着母亲的爱将她牢牢禁锢。

    一副薄棺,一?黄土,从此天人永隔。为母亲送行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她的身后则是押送监视她的保镖。所有人都怕极了她在钉棺刹那的疯狂。可她不要就此与娘永别啊!黄土飞扬,落在棺上,她眼中好像也吹进了灰尘,止不住流泪。不知哪来的蛮力,她挣脱半扶半扯着她的汉子跳进坑中,黄土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却似无觉,只扒着棺上黄土,嚎啕大哭,近乎疯狂地发泄心中凄苦。

    那天,她是怎样被带回怡春楼的,她已记不大清。段红杏却从此将她圈在怡春楼小小院墙内,再也不肯让她出门半步。她哭、她闹,只求再往母亲那位于西郊的孤坟,却没有人肯没有人敢放她出去。

    “你已经是怡春楼的人,不管是疯还是死,都得给我待在怡春楼里。”

    湿的纱衣粘在身上,通体冰冷却惟独左肩胛滚烫,那种刺痛仿佛又来袭。那半绽的艳色一旦纹上便是再也洗不掉、抹不去的耻辱——

    “你想清楚了?”当日娇棠忧郁地问她,“一旦纹上红杏,想回头都难了。”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连心都在抽搐,她却斩钉截铁地答:“我不会后悔!”不后悔?!她会不后悔?可是后悔又怎样?一切都无法挽回。与她相依为命的亲娘已弃她而去,徒留她拖着一具如同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躯壳辛苦地活着。

    还要苦多久?还要累多久?还要活多久?她真的好累好倦好苦好冷……

    她抱着肩,颤抖着,隐约听见有人在叫:“红纱!红纱……”很陌生,但似乎又很熟悉,好像有人曾整夜地在她耳边唤着这个名字。她茫然地抬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布满惶惑与关切的脸。

    “我是苏伯玉,你不记得了吗?”在她茫然的眼底看不到自己的存在,“苏伯玉——苏公子呀!”他提醒,却不见她有任何反应。他真的不是故意爽约,实在是被那个乍闻他要娶一青楼女子为妻的顽固老爹强行禁足。待从金耀祖那儿听得消息逃出府一切已迟了。

    “你、你真的不记得我吗?”他痛心地问,指尖触到她的手臂,察觉出她的颤抖她的冰冷,不禁大悸,“红纱、红纱……”紧紧以身体拥住她,搓揉她湿冷的手臂试图让她热起来。

    她无意识地偎近,低喃出声:“娘……”

    “你不要吓我!”他越发急了。怎竟会错认了他呢?“红纱,我知道伯母仙逝你很伤心。我无法使你免于伤害,但至少让我安抚你的伤痛……请你为我、为伯母保重你自己——若你这样作践自己,伯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的。”

    “娘走了……她再也不会抱我、哄我、对我笑、听我说心事,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低喃着,抬头看他,突然向他大吼:“死的那个不是你娘啊!你怎么会了解我有多伤心多悲痛?!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爱我、关心我……再也不会!”那种失去亲人的无助与痛苦,外人又岂会知道呢?!她嘶哑着声音,猛地推开他狂奔而去。

    “谁说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你呢?”他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低喃,“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乎,但至少有我是在乎你是否幸福与快乐——即使你可能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也不需要我……我,仍然喜欢你!”雨雾中,他仰起头,任雨水打在脸上,却一动也不动。

    ……

    “红杏闹春,纱舞春风。”

    在洛阳城,凡是长了耳朵的男人就都知道这两句话所代表的含意。也都知道怡春楼中那两大倾城名花:八面玲珑、风情万种的段红杏和不羁放恣、艳冠洛阳的岳红纱,她们是洛阳城中男人们暗夜中的绮梦。

    又一杯酒入腹。隔着飘袅的兰烟,她的笑总是透着淡淡的邪魅。是从何时起,他苏伯玉也成了一个流连风月之地,贪恋酒色的登徒子?把玩手中酒杯,苏伯玉靠在椅上,醉眼中看着岳红纱轻扬了眉,噙着笑,缓缓起身。他微倾了身子,牵出一抹含糊的笑。看她果如他所预料中,泼出杯中酒,然后抛下冷笑,扬长而去。

    三年了,这是第几百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看她把酒泼在客人脸上?他都记不清了。有时真是想不通像红纱那样一个任性、不羁、狂放,全然不解“温柔”二字何解的女人,怎么竟会成为名震洛阳的花中魁首呢?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也和其他男人一样为之沉迷,不可自拔。

    为什么?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苦笑、苦笑,再饮一杯吧!

    “苏公子。”一个女人坐下。他认识,叫娇丽吧?一个善言喜笑的女人,可是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过她真正灿烂的笑容。

    眉笼轻愁,娇丽幽幽道:“非要红纱不可吗?”一句话憋在心里许久,再不说出来她怕自己真的会憋死。历经风月多年,从未见过像苏伯玉这样痴心长情的男人。看得久了,麻木的心渐渐燃起了一丝暖意,泛着丝丝酸楚。然后不知怎地竟连她自己也一头栽进这个困局,无法挣脱。

    扬眉看她,苏伯玉恍然记起她从前巧笑嫣然的俏丽。那是许久以前了吧?就像他的温文洒脱,已经很远很久……

    他苦笑,迎着娇丽幽怨的眼神,“这种事不是一句‘要’或是‘不要’就说得清的。人的感情是很难控制的——哪怕是你自己!”

    听了他的话,娇丽反倒笑了。这不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吗?如果他是那么容易就变心的人,她又怎会暗暗喜欢上他呢?终究只是一场如烟而逝的绮梦啊!转目望着盈盈而来的岳红纱,她淡然道:“要使美梦成真,可千万别怕辛苦。”

    苏伯玉没说话,也没挽留,只专注地望着走过来的岳红纱。很久以前,她就这样一直牵引着他的目光,占据着他的心灵。

    红纱走近还未说话,身后的段红杏已追来了,“我说女儿呀,娘都说了你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肯改呢?要是咱们怡春楼的姑娘都像你这样侍候客人,那咱们这生意可真真是不用做了。”

    红纱冷笑,淡施脂粉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畏怯,“就算我是烟花女子,也是个真真正正的人。既然他不把我当人看,不给我做人最起码的尊重,我又何必尊重他,把他当人看呢!”今时今日,以她为怡春楼创造的财富,再也不必仰其鼻息而活。这世上,金钱未必是万能,但至少实在地为她带来了该有的重视与敬畏。

    对着她,段红杏也只有低叹:“那你也可以婉转些,何必要得罪客人呢?”

    红纱嗤笑,“妈妈放心好了,越是不易上手的女人,男人就越是有兴趣,你不必怕他不来送钱的。”

    那倒是,男人都是犯贱的。红纱今日的脾气多少也是被那些男人娇纵出来的。目光一转,段红杏倒真是有些同情这苏伯玉了,“苏公子,昨儿新近了一位清倌人,可要试试?”

    当那女孩儿是一道点心吗?苏伯玉只是微笑。

    反而岳红纱笑道:“那位小妹妹清丽可人,聪颖灵秀,你不妨见见。若合意就为她赎了身带进府去,也好解个闷。”

    “我不缺解闷的伴儿。”苏伯玉牢牢地看着她,“今天是初一。”

    “我知道——所以我特意绕过来听你那些逢初一十五必来的废话。”红纱不耐地扬眉,眼中却隐隐有丝不安。

    “嫁给我,我会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

    重复了无数次的话,为何每次偏偏能听出更多更浓的真诚与爱怜?

    “我不嫁!”她低下头,重复同样说过无数次的拒绝。重复了太多次,多得让她自己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仔细考虑过,还是只是因“拒绝”而拒绝。

    “虽然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并不表示我会因此爱上你嫁给你——你知道,我不会嫁给一个嫖客。”自幼长在妓院,欢欢喜喜“从良”的她不是没见过,“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这世上哪个女人是心甘情愿做了妓女的?也便因此,“得遇良人,逃脱苦海。”成了所有烟花女子的梦。只可惜那些欢喜而去、满心幻想的女人到最后却没一个落得好结果,不是被负心人抛弃,重拾旧业,就是被纳为妾室后受正室欺压,最后郁郁而终。勾栏院中最常听的便是“这世上没一个好男人!嫖客比妓女更无情……”那些话她听多了,记住了。却不知为什么那些对她说这种话的女人最后却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跟着那些臭男人跑了。

    “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像个会负心薄情的男人?”多可笑,三年了,连他那个固执的老爹都只能默认他的行径,却还是得不到佳人首肯。

    岳红纱沉默,终于决定一次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和我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是官宦子弟,而我则是没人要的私生女。你为什么爱我?我凭什么爱你?别说什么爱没有理由、没有距离、没有界限的废话!这世界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她抬眼看他,极其残忍地道,“你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妓女与嫖客,就这么简单……”

    “我不是‘嫖客’!”他终于压抑不下怒火,“除了那一夜,这些年来我一直尊重你、爱惜你——你岂可一句‘嫖客’就否定了我对你的心意?”

    就因如此,他才对她具有特别的意义。就算她永远都不会爱他嫁他,却会记着他的好一辈子。她这样想,嘴上却冷冷地道:“那是你傻!如果你不是这样傻,至少你还可得到我的身子——不像现在什么都没得到。”

    “你——你好!”他气得发抖,心里又痛又酸,几乎忍不住流泪。匆忙扭身,他甩袖而去。在慌乱中几乎撞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老者,“对不起。”他扶住那衣着华贵、面容严肃的老者,仓促中未曾看到红纱骤变苍白的脸色。

    含怒而去,苏伯玉没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红纱。因为第二天,“怡春楼”中艳冠洛阳的名妓红纱便被来自长安的杜姓富豪赎了身,悄悄地离开了洛阳。那一年,正是大唐天宝十年的春天。他总是想,那夜他不该那样愤愤离去。若他在,事情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遗憾着叹息着,而时光在日出日落、花谢花开中悄悄流逝。一转眼就是两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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