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见过“旋舞榭”的主人,就连榭里的姑娘们也末曾见过,只知道所有的舞妓都尊称她为紫姊;会这么称呼她并不是取自她的名字,而是她始终戴着紫色薄纱盖头。
“你瞧这段如何?”榭内的庭园深处,传出一声轻柔的询问。
话声才落,只见九曲桥旁、杨柳垂荫的六角亭内,一位着锦衣彩缎、鸾带绣履的妙龄女子,手拿两尺短剑,轻巧的舞了起来。她那俐落、飘逸的舞剑姿态,招招都带有“凌乱雪萦风”、“飞去逐惊鸿”的敏捷、巧妙,盈盈风采教人叹为观止。
坐在石椅上观舞的紫衣女子,见她那曼妙和着含蓄的舞姿,不禁拿起一旁的手鼓,轻轻拍了起来。
有了乐器助阵,舞剑女子就更加卖力的舞着。她轻摆柳腰,或蹲或起,或笑或嗔,仪态万千,教人如痴如醉。一曲既罢,非但没有丝毫疲惫之态,反而梨涡浅露的笑着。
“再来一曲吧!”她意犹未尽的向紫衣女子要求道。
“不行!”紫衣女子拿下面纱,美丽的脸庞上尽是反对之色,“拂儿,再耽搁下去,令尊大人可就回来了。”
经她这么一提,孙拂儿这才记起她那经商岁余的爹将于今日返家,于是匆匆忙忙的把手上那双碧玉剑交给紫衣女子,转身就要朝大门走去。
“等等!”紫姊跟着起身拉住她,“拂儿,请别忘了你的身分,这种地方非孙家小姐出入之地,你若从大门走,容易招人非议,难道忘了吗?”
“唉!做孙家的千金小姐真的好累。”孙拂儿突然止住脚步,怔忡了会才频频抱怨。“要乖乖坐在绣房里刺绣,要安静的在书房里读诗经、看孟子,笑不能露齿,脸不能见人,我快被这些礼教烦死了。”她咬着指甲,无奈的走出亭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杨柳叶。
紫姊实在不敢相信她会是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五年来,她总是在孙家和这里来去自如,而且出入的方式异于常人,不是飞檐也少不了走壁;她还真怀疑,依拂儿这好动的性子,怎能在她爹的面前中规中矩且不露出任何破绽?而依孙千手的精明,也不该不知道拂儿的性子才对啊!唉!若非她有戏子的命,就得怪她爹娶了她的闺中密友,两人四手遮天,一起狼狈为奸了。
“你已经是我所见过最大胆、最为所欲为的千金小姐了。”紫姊摇摇头,跟在她后方笑道:“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之所以如此,还不都是爹害的。“孙拂儿美如白玉的脸上尽是不悦。
“是这样吗?”紫姊走近花园边的山茶丛,倾着身子嗅着花香。
“当然是这样。”她断然说道,“我若不是太孝顺,不想教爹难做人,又怎会老是冒着生命危险,常在屋顶上跳来跳去?”
“拂儿,别告诉我你不喜欢这种飞天的感觉。”她才不信拂儿的话呢!
“这……”孙拂儿本想否认,可是认真的想了想,她之所以选在晚上有恃无恐的施展轻功,不也是为了舒解郁闷?
“没话说了吧!”紫姊优雅的旋过身,朝她笑了笑。“你若真孝顺,就不会在你爹威胁要痛责你三十大板,并禁于房中三年后,还是来我这儿学舞了。”这位大家闺秀的兴趣果真异于常人,不是使剑、飞天,便是习舞,难道当一个巨贾的千金小姐真的这么苦闷吗?
“紫姊,你快和青青一样了,知不知道?”她没好气的仰望天空,“你不晓得在家里的日子有多么沉闷、不自在。每天都要练琴、临帖、刺绣,然后一天就这么给荒废了。如果我能随爹四处去走走看看那还无妨,哪知自及笄之后,爹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突然决定不带我一起出门了,在家里,我每天都像个木头人,青青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不然青青就不让她到这里习舞了,想一想,青青还真是卑鄙。
“至少你衣食无缺,不用像我们这些舞妓,为了攒几文钱而劳碌一生啊!”紫姊温柔的笑笑。“我十六岁丧夫又举目无亲,三餐离得温饱,当初若非你救了我一命,说不定早就不存于世上了。”
“你又来了。”孙拂儿沉醉的看着她。紫姊桃脸杏腮、艳冠群芳,依她看来,洛阳城内外就属紫姊最美。“谁让你生得这般美丽,教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遇见她的那一晚,适值拂儿无聊的在屋顶闲晃。若不是刚好晃到她家屋顶,又被一只怪猫吓了一跳而滑落院子,听见她的呼喊声而救了她,否则依她和紫姊身分之悬殊,又怎能结成莫逆之交?
不过,紫姊也真有骨气,竟然愤而入舞坊练剑习舞,一方面谋求生计,又可保护自己。最令孙拂儿讶异的是,她竟然成立了“旋舞榭”,以双重身份出现于洛阳与汴京之间。就因为她的勇气鼓舞了孙拂儿,所以孙拂儿才会不顾一切的进舞榭习舞,且一入舞榭便是五年。紫姊习舞是为了谋生,她却只为了排解郁闷,一样是花样年华的美貌姑娘,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焉能不教人感叹?
“你在取笑我?”紫姊嗔怒的娇容,教孙拂儿又是一愣。唉!自从遇见她之后,孙拂儿才彻底的了解何谓“倾国倾城”,也才了解她为什么始终戴着盖头了。
“银绣姊,”孙拂儿知道没人敢擅闯此园,于是大胆的直呼她的真名,“你孀居多年,可有想过再嫁?”
钱银绣想起了风流倜傥的雷廷昭,不禁羞红了脸。“没有。”
“是吗?”她轻扬秀眉,不点而丹的红唇轻轻的往上勾,一双美眸不怀好意的斜视着银绣的红颜,“我怎么觉得你在说谎呢?”
“拂儿,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钱银绣潮红了双颊,轻声提醒。
“才不会呢!”这会儿孙拂兄可就不紧张了。
她早想起了她爹没到半夜三更是不会回来的,他的作风一向如此,夜里来夜里去。或许就因为她爹这么怪异,所以拂儿才会屈服于青青的胁迫,尽力做个端庄小姐,好保住孙家仅存的名声。也因为平时太过压抑自己,所以她才把这里当成人间仙境,把舞剑视为发的好活动,爱得无法释手。
“莫非你有意中人?”能让银绣看上的,想必是风度、长相皆为上选的俊俏公子吧?
“胡扯!”钱银绣低声斥道。
“奇怪,我在你这儿出入也有五年了,怎么没看见这号让我们银绣姑娘又爱又恋的公子哥儿啊?”孙拂儿揶揄道,看着她如火烧般的娇颜实在有趣。
她当然不会看见,因为雷廷昭鲜少进这座庭园,更别说是她的闺房了,钱银绣若有似无的笑着。“拂儿,别瞎猜了,我没有意中人,也不准备再嫁。”
她这种身分怎么配得上雷家大公子,只怕是痴心妄想而已。但明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为何却总是惦记着他,放不开对他的倾心?
孙拂儿不明白她眼底为何有丝忧伤和自怜,莫非自己无意中触及她的伤痛?
“银绣姊,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她有点手足无措的拉着钱银绣的手腕。
“没有,你多心了。”聪明、看似柔弱秀美,实则外柔内刚的拂儿,除了有些倔强外,实在是个少见不摆架子的富家干金,她若不是这么随和,钱银绣定不愿与之相交。
“真的?”她还是不放心。
“你先进房里沐浴更衣,我已差人备好热水及衣裳,等天色一暗,你就赶紧回府。”钱银绣推着她朝南边的厢房走。
“好,别推了,我知道今晚前院会有一堆风流、附庸风雅的骚人墨客前来观舞,不可以教他们看见我的脸。”她好无奈的重复钱银绣说了五年的训示。“奇怪,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人家到这里观舞的吗,为何要勉强自己呢?”
“总不能让自己无法立足于洛阳吧?”偶尔打打官腔、曲膝迎人是她的无奈。虽然她有皇宫为靠山,洛阳的王公权贵不敢刁难她,可是世事的变迁是如此之快,难保自己能一辈子走运,为了留退路,她只得如此。
被推进了钱银绣特别为她准备的厢房后,孙拂儿侧过身,紧紧的抓住她的手,“银绣姊,你知道我爹有多会生财了,我看我家的银两是多得坐吃三辈子也用不完。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如果你需要我帮忙,一定得告诉我。”她说得轻描淡写,不愿被视为施舍。钱银绣的骨子有多傲,她清楚得很。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的。”她感激的点点头,知道拂儿的心意。
“一定?”孙拂儿不放心,直勾勾的望着她,非得看见她真心的答覆方肯释怀。
“一定。”钱银绣漾出个倾国的笑颜。
※※※
才跃上屋顶准备回府的孙拂儿,为防被人“不小心”的发现,特意在脸上扑了一层好厚、好厚的白粉,再蒙上一层面纱,当然啦!这一切都是依照她家那个后娘的吩咐做的,不然怎能在五年间于四条街外的家中,及这条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花街里来去自如?
居高临下望着一片黑压压的洛阳城,她喜欢这种释放、没人约束的感觉,因而才会在青青的反对再反对之下,仍坚持以轻功行走于一片片的屋瓦上。这种行为虽然像极了夜贼,但若不如此,她又怎能享受到这种难能可贵、偷来的惬意呢?
想着想着,孙拂儿的心情不禁越加愉快,迎着凉凉的夜风,踩着轻快的步伐打算从“旋舞榭”工型的后院一路跳回家,哪知她才悠悠哉哉的踏着,就看到杆在“路”中间一只黑色、金眼,看起来阴森森、张牙舞爪的猫了。
天……天敌又出现了,老天啊!她孙拂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类小东西,奇……奇怪,她的生肖又不属鼠,怎会……
“嗨!可……爱的猫兄,”她极力镇定,却掩不住抖意的唤着。原以为这么友善的举动当可感化那只恶猫,怎知随着她的叫声,那只猫的姿态非旦没有丝毫软化,反而变本加厉的连毛都竖起来示威,一副不惜放手一博的态势,当场吓得孙拂儿手脚发软、牙齿打颤,打躬作揖直求饶:“对……对不起,或……或许你是猫姑娘……”
“喵!”那只猫眼睛半眯,不善的连连喵了好几声,教孙拂儿吓得摊坐在屋瓦上,连动也动不了了。怎……怎么办?她一遇到这种动物,一定全身发软,四肢无力,继而头昏脑胀,平时所储备的英雌气概想发也发不出来。
那只猫大概是发现她的弱点了,居然趾高气扬的翘起尾巴,以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倨傲地朝她走近。孙拂儿见状,冷汗直流,想爬又爬不起来,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一边移动屁股一点一点的往后退去。
“别……别再走近了,我……我的武……武功可是很……很不错的。”她抡起拳头,就要表现她的功夫。
“喵喵喵!”不甘示弱的,那只猫突然一跃而起,直朝孙拂儿扑了过去,她一惊,连续向后翻,眼看自己就要翻出了屋檐,落掉地面,这时眼明手快的她伸出手抓住屋檐,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值得额手称庆的是“旋舞榭”的后院紧邻着“杂子勾栏院”的后院,两院之间仅隔着一条长长的暗巷,这条巷子不到夜半时分是不会有人行走的;再者,现在的她已不是五年前那个手脚迟钝的孙拂儿了,她得意洋洋的瞥着树上那只该碎万段的猫。
“死猫、臭猫,本小姐的身手可是你比不上的。”她紧抓着屋檐,双脚用力的前后晃了晃,借力使力就要后翻上屋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以她俐落的身手,这么个小小、简单的动作一定不成问题,可是……
“是吗?”一声饱含讽刺的疑问,从屋檐下懒洋洋的传了上来。
孙拂儿一惊,整个人差点往下滑,幸好她的轻功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不管在怎样艰困的情形下都不至于受伤,只是……她人是好不容易跳上屋顶了,右脚的绣鞋却掉了。
雷廷昭倚在对墙,看着屋顶那出戏良久、良久了,他是头一次走这条小巷子准备进“旋舞榭”的,没想到第一次就欣赏到这出精采彩绝伦的好戏,教人欲罢不能。
惊魂未定的孙拂儿摊坐在屋沿边往下望,只见暗巷内站着一位玉树临风、身材挺拔的白衣公子,弯腰拾起了她的绣鞋端看着,直到听见她的呼叫声,才不疾不徐的抬起头看她。
“喂……”这么叫人家好像有些不礼貌,孙拂儿犹豫着。
雷廷昭疑惑的望向四周,不明白她唤的是谁,“姑娘叫的可是在下?”
“公……公子……”天啊!是他,又是他,她怎么这么倒楣啊!孙拂儿一眼就认出雷廷昭那要笑不笑、风流倜傥的笑容,和那张俊逸又带嘲弄眼眸的脸庞。经过五年了,他……他好像又更俊俏、更潇了。
“小……小姐,有……有何贵干?”雷廷昭有样学样。
这个无赖!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请公子将手上的绣鞋丢上来,还给我好吗?”经过五年了,她认得他,他却未必认得她啊!而且她脸上蒙着暗青色的面纱不说,还扑有一层厚得箭都射不穿的白粉呢!他的眼力那有这么好。
“只需要绣鞋吗?这个呢?”他扬了扬手中的粉块。
孙拂儿又是一惊,赶紧手忙脚乱的摸着面纱下的脸,果然少了一块白粉。孙拂儿怨恨的瞪了眼大树上那只非常安静,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猫儿一眼,恨不得当场宰了它恨,
“公……公子真是爱说笑,本小姐天生丽质,何需用那种东西呢?”她皮笑肉不笑,虚情假意的轻声说着。
“哦?”他实在怀疑,“若非小姐点醒,在下还以为姑娘貌似夜叉。唉!粉涂得这么厚,不是其貌不扬还会是什么呢?”
噢!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实在让人怒火沸腾,早晚死于非命。
“绣鞋还来。”懒得与他一番斯文了,拂儿尖声叫道。
经她这么一提,雷廷昭才恍然大悟的拿起绣鞋睨着,“看这销金绣花,龙凤配样,小姐若非大富,也有大贵了。”
糟了,他不会想起来了吧?孙拂儿蓦然敛起怒容,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公子爱说笑,我这穷人家的小孩怎会与大富大贵沾上边呢?”说罢,她赶紧拢拢身上的锦衣花袖,穷人家的小孩绝对穿不起这种牡丹花草的锦袍缎衫的。
“哦?”他扬起了一边的浓眉,“恕在下失言了,可是在下真的觉得小姐十分眼熟。”他那双慵懒的双眼忽而半眯的直视她。
孙拂儿的心跳差点停止,“别……别开玩笑了,谁……谁见过你了,可刚坏了本姑娘的名节。”
“雷某都还没报上名讳,姑娘就知道我花名在外啦?”雷廷昭笑得好乐,“其实姑娘能出入这种场所,显然不是歌妓就是舞妓,既是如此,当然知道雷某的名气啦!”他沾沾自喜的笑着。
“你!”气死她也。
“在下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雷廷昭从腰间拿出一把以象牙为骨、缎布为面的白玉扇,好风凉的着。
“我的名字又与你何干?”告诉他还得了,爹若知道,不把她打入地牢,关个十年八载才怪。
“啊!雷某应该自我介绍一番,在下姓雷,名廷昭,是城西‘扬音镖局’的镖帅,家境尚可,不曾大富也少有大贵,但本标局押镖手脚十分乾净,未曾与宵小或盗贼勾搭过,且……”
“住口!”这个笨蛋以为他在干什么?孙拂儿欲哭无泪的摇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楣,事隔多年后又遇到这名鲁男子。
“小姐不爱听吗?”雷廷昭漫不经心的望着她,“还没介绍我的爹娘和弟弟给你认识呢!”
“把绣鞋还我。”这人不按牌理出牌,她也懒得和他罗唆,眼看爹就要回来了,再耗下去还得了?
“对啊!这只绣鞋所费不赀,是汴京里‘缎绣坊’的精品,一般除了王公就只有贵族家的千金才穿得起,我想想看……在洛阳城里有哪几家小姐穿得起的?一个是城东靠盐业发达的柳家,一个是城西以经营洋货、珍珠、香药等起家的孙家,你知道孙府离‘扬音标局’有多近吗?”
“住口!”她真的快被他给吓得屁滚尿流了,雷廷昭这个混蛋、王八蛋、无赖!“我不是王公贵族家的千金,我是‘旋舞榭’的舞妓,难道舞妓就不能穿些像样的绣鞋吗?”
“‘旋舞榭’?哈!正好,我正要到舞榭裹去观舞,姑娘今天也会出来表演吧?”他喜不自胜的笑着,似乎万分期待。
怎么这么倒楣,她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哪知会误打误撞。
“不会,姑娘我今天休息,不想见客。所以很抱歉。”她一口气说完,“鞋子可以还我了吧?”
“姑娘还没告诉我你的芳名。”雷廷昭扬高了红色的绣鞋,不在意的笑着。
死外,去死吧,雷廷昭!孙拂儿脸上带笑,心里却不断咒骂。
见她不答话,他好讶异,“姑娘该不会忘了吧?”
“我……我……”孙拂儿答不出来。
“窝窝?这名字还真是少见。”雷廷昭沉思着,继而可悲似的摇摇头。“在下得告诉姑娘实话,这名字实在不好听。”
“不是!”她横眉竖眼,巴不得一脚死他。“我不叫窝窝,我……我叫花花。”随便取个名字好了,罗哩罗唆的,从没见过比他长舌的男子。
“花花?”他一听,当场大笑,“这个名字比窝窝来得难听多了,姑娘可曾考虑过改名?”他笑不可抑。
“公子未免管得太多了。鞋子请归还。”孙拂儿不悦的拧着眉。
“姑娘说谎技术高超,已到达脸不红、气不喘的地步,雷某实在心生佩服。”雷廷昭犹带笑意、形色慵懒的摇着手中的扇子,对她的不悦视若无睹。
“我哪有诓你?”她狡辩。
“姑娘当知‘旋舞榭’的主人紫姊与在下的交情匪浅,只要我一求证,便不难知道。更何况我在此榭出入少说有五载了,这榭里大大小小的姑娘有哪些,雷某又怎会不知?’他说得十足把握。‘难道姑娘要我拿这只绣鞋四处打听吗?”
他非得让她下不了台才高兴吗?孙拂儿气得头上直冒烟。
“好……好嘛!我是最近才来的舞妓,名……名叫怒儿,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紫姊。”待会回府后得差人送信给紫姊,免得穿帮,至于这个不入流的笨蛋一定猜不出她是谁,瞧他那副呆相就知道了。
“怒儿,嗯,好名字。”雷延昭没将绣鞋还她,反而将它收入衣衽内,直起身子就要往巷子外面走。
“喂……等等,鞋子还我啊!”孙拂儿又急又气的大吼。
“等下次欣赏完姑娘的舞技后,在下自然会将鞋子还给姑娘。”远远地,雷廷昭抛下了这么一句话便走出巷子,很快地拐了个弯,人就不见了,气得蹲坐在屋顶上的孙拂儿差点吐血。
“你是个该死的王八蛋!”她忍不住对着空气破口大骂。
※※※
孙家宽敞而明朗的绣房内,三位女于拿着细如发丝的针线,勤快的在各自的锦布上描红刺绣。
一进绣房,便可嗅到悬于梁上的薰香球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屋内除了茶几、香几、琴几和放点心的圆桌外,还陈列了四张五爪龙纹样的椅子,以及一张卧榻,整个室内少有字画和瓷饰,只在四周缀了些芍药、牡丹、海棠花,显得淡雅、清幽。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孙拂儿轻轻扬起蛾眉,含着些许笑意,突然吟道。当她看到另外两名低头忙着穿针引线的女子,因她突发的吟诵声而不悦的抬头时,她再也掩不住笑意,轻轻地将清脆笑声流了出来。
赵家伯伯真有趣,将两个女儿的名字取作青青、绵绵,总教她不知不觉想起这两句词儿。
“拂儿,你的绣帕完成了吗?”赵青青刻意端起做后娘的架子,柔雅而秀丽的脸庞满是伪装的不悦。
孙拂儿笑吟吟的扬着手中的方帕,“早就好了。”
“拂儿姊最会偷懒了。”手得要命的赵绵绵既羡又恨的看着她。
“别抱怨了,她能安静的绣完方帕,已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事了。”赵青青虽也羡慕得直想放下手中的针线,却因顾虑到身分而不敢率性而为,谁教她是拂儿的榜样?
“对呀!还是夫人了解我。”无论如何她就是无法喊青青为娘,偶尔喊她“夫人”已是最大的让步。
“拂儿姊,你绣了些什么?”赵绵绵见她扬着的雪白绣帕上,好像只有黑色绣线。
“你看呀!”她大方的拉开丝帕,让这对姊妹花瞧个清楚。
这一展开,但见小小的方帕上绣了些密密麻麻的字,赵青青随着目光移转,不知不觉跟着字念:“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她才念完,便跟着浅浅一笑,她知道拂儿骂的是雷家的大公子廷昭。
只是今儿个才上孙府刺绣的赵绵绵并不明白,昨儿个一拐一拐跳回家的孙拂儿心里有多怨、多怒。
“拂儿姊,你在骂谁卑鄙无耻,没好人品,希望他快点死掉啊?”赵绵绵果然不明白。
“一名该死之人。”她忿忿的抓过手帕,好得意的看者,脸卜不知不觉因自己的杰作而狰狞、邪笑不已。
“拂儿,你不觉得与雷家公子挺有缘的?”赵青青低头继续绣着她的鸳鸯绣枕。
“雷家公子?”赵绵绵讶异的嚷着。多年来,她一直以为拂儿之所以一再拒绝王孙公子的求亲,是因为她有心上人的缘故,不然以拂儿的美丽与财势,早在及笄便是众家公子求亲的对象了,又怎会到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呢?
“你别听夫人瞎扯了。”她朝绵绵的脸挥一挥绣帕,踱到卧榻旁侧躺着,聆听窗棂边串出珠因风吹拂而响起的清脆碰撞声。
昨晚再晚一步,她就被爹给逮着了,幸好青青帮她掩饰,不然可就惨了。若不是被雷廷昭那么胡扯瞎扯一阵,她就不会被青青瞪得脸红心跳,训诫了半个时辰。
“拂儿姊,你真的没有意中人吗?”
孙拂儿无奈的斜望着蓝天,不想回答又不行,她太了解绵绵有多会缠人了。“没有!有的话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可以了吧?”
“真的?”仍嫌稚气的赵绵绵带着欣羡的眼光,瞅着卧榻上的人赞叹道:“拂儿姐,你生得这般美丽,又有十足官家小姐的气势,难怪姊夫这么疼你。”
“啊!”赵青青闻言,不小心被针给扎了一下,轻轻的呼了出声。
孙拂儿一听便知道青青是在窃笑,其实她并不像绵绵所想的那么完美,不过这事不能让绵绵知道,不然以她的大嘴巴,只怕不消三天,全洛阳城的百姓都会知道孙家这位千金小姐竟然出入舞榭达五年之久,到时她爹不给气死也难。
“谢谢绵绵的夸赞,我也常常纳闷,为什么我生得这么美丽、聪颖、迷人且得体,就是找不到意中人?”她侧回身,自信的朝绵绵笑了笑,当场迷得她魂不附体。
孙拂儿心想,如来她看过钱银绣就不会觉得她的拂儿姊很美丽了,再美丽的女人站在钱银绣的身边,都会变得黯然失色,只落了个“好看”之名而已。
“真是不害臊。”孙千手推门而入,适巧听到女儿的话,不觉好气又好笑。
“姊夫。”
“老爷。”
赵绵绵和赵青青不约而同的起身相迎,只有孙拂儿不情不愿的爬了老半天,意思意思的喊了声“爹”。
“风寒好些了吗?”他走近女儿,关心的探着她的额头。昨晚他回来时青儿告诉他,拂儿受了点风寒,人不舒服早已就寝,所以今天才会一大早就上闺房想探探她,哪知她已经来绣房刺绣了。唉!这个乖女儿是越来越识大体了,真教他这个做爹的十分欣慰。
“风寒?”她奇异的问着,直到青青朝她使了个眼色才恍然大悟,“呃呢……好多了,多亏天仰哥昨晚请大夫给女儿看病,女儿这会好很多了。”
站在门边的乔天仰自始至终不曾说过话,因为不晓得小姐和夫人究竟在玩些什么把戏。他虽知道小姐常常溜出去玩,却因担心她被老爷责备,而替她隐瞒了这么多年。看着孙拂儿那出落得日渐标致的容颜,心里的爱慕便益发不可收拾。
“天仰,谢谢你了。”孙千手对于这位年轻总管的心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当初天仰便是看到拂儿,才答应留下来帮他打理家务的,他知道天仰对拂儿一见锺情,而他也不是欺贫爱富之人,若拂儿对他有意还好,怎奈偏生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天仰哥。”赵绵绵羞答答的向门边的黑衣人打招呼,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爹,你若要感谢天仰哥,就替他找位好妻子嘛!”孙拂儿早就看穿了绵绵的心意,乔天仰的家世或许攀不上赵家,可是绵绵的双亲和爹一样,惜才重过惜金,因此他们不会介意天仰的家世的。“我看,绵绵挺不错的。”她眼一溜,便朝那可爱的妙龄女子使了一记眼色。
孙千手苦笑的瞧着女儿天真的笑脸,竟发现她是真的不知道天仰对她的情意。唉!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对感情钝了点。
“不来了,拂儿姊取笑人家。”赵绵绵红着脸偎近青青的身边,娇羞的嚷着。
赵青青当然知道妹妹的心事,只是乔天仰太过冷漠,城府也似乎深了点,并不适合绵绵。“拂儿,别开玩笑了,凭乔总管的好风采,一定看不上咱家小丫头的。”
“夫人好说,是天仰配不上小姐,在下先行告退。”离去前,他依恋的看了眼浑然不觉的孙拂兄,眼底充满苦痛。
“青青姊!”赵绵绵不依的望着渐行渐远的黑衣身影,嗔怒道。
“你们瞧,我就说这丫头对天仰有情吧!”孙拂儿点点赵绵绵的鼻子,笑得好得意。
“拂儿,别胡说,天仰说不定早有意中人了呢!”孙千手接到青青的暗示,连忙把话题给带开,“再说,绵绵年纪还小,不过十六岁而已。反倒是你,每次人家到家里提亲,不是嫌人家财大气粗,文疏学浅,就是相貌又生得不中你意,随便都有你的藉口,考虑也不考虑的一概回绝,教爹难做人。”
“是呀!你的终身大事比绵绵来得重要。”赵青青耀武扬威的笑道:“去年你一共拒绝了二十几位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求亲,今年呢?才刚立春,你便已拒绝了五个,再这样下去,老爷和我都要开始担心,你是不是打算上尼姑庵长年伴青灯去了呢!”
“青儿说得是。拂儿,你倒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公子,爹好替你留意留意啊!再这样下去,只怕爹百年之后无颜见你娘了。”孙千手说得十分可怜。
“爹,你回来后还没见过弟弟吧?他已经会走路了。”孙拂儿话锋一转,马上搬出出生年余的弟弟,然后拚命的向赵青青摆手求救。
本不想管她的,可是到底是知心好友,赵青青也不忍见她为难,于是拉着孙千手,笑吟吟的点头,“是啊!立儿已经会走路了,他才出生,老爷便去辽国经商,这一去就是一年,你该看看他可爱的模样儿。”
一想起宝贝儿子,孙千手果然眉飞色舞,“夫人这么说,我可得看看了。”说着,两人便相依偎的走开了,一老一少的恩爱模样羡煞了身后两名未出阁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