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从未脱离过五岳剑派。
在掌门师父、师伯叔都中毒受伤之际,五岳剑派的弟子们很自然地以白彦海马首是瞻,不管大事小事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师弟,这个问题不该问我吧……」虽然他对华山派非常了解,但怎么说也是被逐出山门的入,现在被向到华山派的内部事宜,白彦海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苦笑连连。
「没关系啦,大师兄,你帮帮忙,我被这些各派协调还有那些有的没的给忙疯了……现在照顾伤患第一,处理丧葬第二,这些东西我不懂啊!」华山派二弟子这几天已经忙到连走路都要用轻功了。
谁说厮杀累人?善后才要人命啊!
「别叫我大师兄了……」嘴里嘀咕,白彦海还是把手伸出来,「给我吧,那些不需要出面的事情由我来做。」
他还是没办法拒绝情同手足的师弟。
「大师兄你最好了。」马上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部丢给自彦海,华山派二弟子赶在白彦海弄清楚他到底丢了什么东西给他前脚底抹油溜了。
等到白彦海低头看清楚师弟交给他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后,也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你要我去哪里生出五万两啊!」他哀鸣。
「没办法啊,大哥,抓药要银两、丧葬要银两、安顿要银两、吃住也要银两……」吴曲恩抓着算盘算给他看,一手还抓着赊帐单,「我看干脆找几个没病痛的师兄师姐带队去押两趟镖好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银两啊?」
因为身分关系不能称呼白彦海为大师兄,吴曲恩很干脆的说出「不能叫他大师兄,我总能认他当大哥吧」,然后就一口咬死这个称呼,假装没看到白彦海的眼色与父母亲的无奈。
听见她这么说,又看到她手上没拿剑反而把算盘打得喀啦喀啦响,白彦海悲哀的发现,他家小师妹竟然被现实逼迫到开始满口生意经。
焦头烂额的忙了十来天,当第一眼看见风尘仆仆赶来的席君逸时,顾不得说什么体己话或慰问关心,白彦海抓着他就开始哭穷。
「君逸,哪里可以赚银两?」
他是真真切切的体悟到什么叫做一文钱逼死一名好汉,昔日跟席君逸两人餐风露宿,随便打点野味、摘些野菜也就足以过活了,但现在食衣住行样样需要银两,他只差没连作梦都梦到入不敷出。
有丝诧异白彦海的重点,席君逸就着他抓住自己的手滑下马背,面无表情的问:
「要多少?」
「八万两。」
才分开不到两个月,海就被抢了吗?八万两?席君逸的双眉挑高。
「没、没办法啊……几百人的吃住、近千人的安家费、抓药钱、丧葬费、车马费……」被他瞧得有些心虚,白彦海一笔笔的算给他听。
席君逸的眉挑得更高了。
「……五岳剑派有上千人?」如果真有这么多人手,罗煞当年挑衅五岳剑派的时候应该就被踩死了吧?
「五岳剑派加起来还不过五百人,哪来的上千人?」自彦海愣愣的反问。
「那个千人安家费。」他慢条斯里的帮助他想起来。
看样子卓洛宇的「死亡」并没有给他大大的打击啊……或者该说是忙到无暇顾及其他?
「喔,那不只五岳剑派啊,还有少林、武当、王仙……」
「他们都跟五岳剑派合并了?」眼看她还可能报出十来个门派名称的席君逸无奈地道。
虽然乍听之下是一样平淡的口吻,但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白彦海脸一红,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不是啦……其实是各门派现在都缺钱,我四师弟拜入师门前家里是经商的,华山派的收支由他在管,用度方面怎么也比各派好些……所以前辈们都来拜托二师弟想办怯,我也不知道师弟就这样全答应了啊……」
结果二师弟没料到四师弟就算懂经商,没有一定的时间和资本也周转不出多少钱财,但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从此以后只能每日被帐目所苦。
所以,因为师弟答应了,你就傻傻的全接过来帮忙了?你以为自己是聚宝盆吗……
席君逸揉揉眉心,朝白彦海伸出手。
「什么?」他要什么?
「帐目给我。」
「……」
「没帐目?」他的口气波澜不兴。
「……」白彦海用更无事的表情看他。
「大哥记的帐我看不懂,席大哥,好久不见了,」经过的吴曲恩很同情的看着席君逸,「这是还有救的,其他的全乱了。」
一本孤孤单单得很可疑的薄薄帐本被放到席君逸手上。
「我记的时候好像很清楚啊……」结果等到忙完一天要做统整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忘了那一堆数字是什么了,白彦海讷讷地道。
被吴曲恩对自己的称呼害得稍微闪神的席君逸还来不及有什么感觉,就被白彦海尴尬无辜的语气勾走了注意力。
不过,早在预料之中……
「没关系。」席君逸低头随便翻翻帐本,「给我概略需要的总金额。」
当帐目乱到不能再乱,又不能赖帐或把债主砍光光时,想要不出问题就只有拿出很多很多的银两堵死每一张嘴,亏本不亏本则不在考量范围内。
「十万两。」不等白彦海开口,吴曲恩就喊了一口价。
「小师妹……」白彦梅直叫,十万两这个数字让他觉得把自己卖了都凑不齐。
「不然呢?每天都是一大笔银两支出呢,」吴曲恩也很无奈。
过去华山派的收支还勉强可以打平,但现在问题多又状况一堆,几十个人好解决,几百几千人光是吃一餐就是惊人的开销。
「所有财务只靠你们两个?」席君逸很迟疑的问。
他实在很怀疑把这事交给白彦海的人是不是已经做好亏本亏到要卖裤子的准备。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吴曲恩大笑。
「没有啦,四师兄带着其他帮忙的各派师兄师姐们出去想门路弄银子去了。」
白彦海尴尬的瞪了他一眼。
「你到底帮不帮忙!」
能不帮吗?席君逸眯了眯眼。
「跟所有门派说,这次以后,自己该喂饱的嘴自己想办法。」以后那些人怎么活他不管,但白彦海接下的麻烦,他必须想办法解决掉。
「好。」吴曲恩飞快点头。
白彦海看着转身又要去牵马的席君逸,忍不住快速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你才来就要走?至少休息两天吧?」
虽然他不知道席君逸这些日子的失踪是为了忙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他也累了。
掌心贴合的体温终于让白彦海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想念席君逸沉稳安静的陪伴,不由自主的更收紧手指。
见他拉着自己不放,还一脸怕自己甩开他离开的模样,席君逸冷漠的五官添了一抹柔和。原本他是想让白彦海多些时间跟师门的人相处,毕竟武林纷争落摹后,下次再见面就真的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可是,他同样也看出了白彦海眼中的不舍。
「一道走?」
「……好,我跟你一起去。」白彦海不加思索的点头,跟吴曲恩交代了一下,牵了自己的马就向席君逸表示可以走了。
十天后,就在各派的米缸已经见底之际,白彦海跟席君逸驾着一辆马车回来了。
「大哥,你们终于回来啦!」吴曲恩第一个跑过去,在马车边探拇探脑,「有成功吗?银两呢?」
「气质,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可以满口黄金银两,你这丫头真的穷怕了是不是?」白彦海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头,跳下马车,来到马车后方,搬出两大只铁箱放到地上。
「我当然怕啊,附近的商家都快不给咱们赊帐了,如果你们再晚回来一天,咱们都要断粮了。」非常无奈地道。吴曲恩对席君逸挥挥手打招呼,退开几步让他挑开铁箱的锁。
席君逸终于确定了这姑娘不怕他……甚至可以说,她有点小心冀翼的想讨好亲近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并不特别排斥或抗拒……
铁箱一开,闪闪发亮的银子让吴曲恩的大眼放光,那模样十足像是看到果仁的松鼠。
「大哥,你跟席大哥该不会是去抢……」她惊叫,嘴马上被捂住。
「谁去抢了,这是君逸的钱,别大呼小叫的。」白彦海嘘了她一声,生怕把屋内的前辈们引出来又闹什么风波。
当初看到这些银两的时候,他也讲了同样的话啊!席君逸有些好笑的看着白彦海跟吴曲恩在那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席大哥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银子?他去抢的?」
「不是偷、抢,拐、盗来的……至少不是他做的。」白彦海喃喃自语。
「大哥,我听不懂。」
「不懂没关系,有银两付帐就好了。」
「有道理,反正你们懂就好了。」吴曲恩很认真的拎起一块银砖。
白彦海嘀咕了两句没人听得懂的话,貌似吴曲恩的结论给了他不少打击。
因为,这些来路不明的珠宝银两其实是十大恶人的私藏品,席君逸当初带着他策马赶路却没有任何说明,早就习惯他个性的白彦海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只要席君逸没说出要夜闯皇宫或什么富豪「借」银两,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结果没想到不起眼的山壁后方竟然暗藏玄机,不大不小的洞窟内堆满大大小小的铁箱木箱,箱子里装的不是金砖银砖,就是稀世珍宝、良材美玉,就连对奇珍异宝没什么见地的白彦海都看出价值不菲,瞳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而席君逸面不改色的东挑西捡,凑了十万两银子全部装箱,然后抛了其中一只给白彦海,价值五万两的重量差点让白彦海倒退两三步。
忆及当时席君逸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白彦海忍不住感叹摇头。
「算了,君逸,你帮忙把这两箱搬到小师妹说的地方去,我去找那小子把赊帐欠款给弄清楚。」
席君逸点头,虽然他有些纳闷白彦海没问吴曲恩的看法就这样交代,难道他不担心这姑娘被他吓到吗?
白彦海离开后,吴曲恩笑了笑,主动开口跟他说话。
「是我要求大哥的,」看见那双淡漠却平和的眼望向自己,吴曲恩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当初那样的畏惧,「虽然大哥说你不介意的,可是我还是想跟你道歉……」
席君逸微愣,他没想过她竟然是要说这个。
道歉……
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已经没了当初的稚嫩与娇气,武林喋血的磨链同样也让曾经被众位师兄弟与双亲百般呵护的她变得成熟。
当体悟经历的事愈来意多后,开始懂得自己去思考,也逐渐明白很多当初不明白与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懂我爹他们说什么正道的宿命与坚持,我只知道我做错了……不管是在你救大哥时砍伤你,或是后来没凭没据的畏惧你……都对不起啊,席大哥可以原谅我吗?」她很诚恳的道。
这份内疚压在她心里好些时日了,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赶紧把握。
从没想过竟然会有人跟自己道歉,席君逸的反应明显地慢了半拍,才默默点头。
「太好了,谢谢你啊,席大哥。」
对她来说,这只是在江湖上打滚所经历的普通事,无所谓怨恨或受伤害,但她却因为他的宽恕而欣喜……
面对吴曲恩灿烂无比的笑容,席君逸沉默地拎起两只沉重的铁箱子,「这箱子放哪?」
他其实不太清楚当对方明显的示好时,自己该做何反应。
「我带你去。」吴曲恩指明方向,一路上仍在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大哥他还是一样的迷糊,席大哥你辛苦了……还有,虽然他没表现出来,可是卓庄主的死对他还是造成不小的打击,所以我才要二师兄找些事情给他忙的,没想到二师兄竟然丢了这种麻烦给他,我都担心大哥要被抓去卖了,幸好你有办法解决……虽然爹娘不说,可是我知道他们很惭愧当初那样做,也很高兴看见大师兄过得好……唉,我又讲错了,一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把大师兄叫做大哥呢!到了,银两可以放在这间房。」
她推开门走进去。房间内只有一张桌椅,桌上还放着算盘、帐本与文房四宝,还有一只茶壶与茶杯。
这样看来,这应该有某人常常在这间房算帐……
席君逸安静地跟在吴曲恩身后进入房间,把两只沉重的铁箱放在她所指的角落。
注意到他的沉默,她歉然的笑笑:
「……听说席大哥你喜欢安静,我会太多话了吗?」
他是喜欢安静,可是他也不排斥听她说话……席君逸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轻轻摇头。
「太好了,那在大哥过来以前,我们可以聊天吗?」
聊天……他不习惯讲话,可是对正常人来说,聊天似乎是示好的必须途径……看着吴曲恩隐含着渴望和细细担忧与紧张的眼,席君逸点头。
「聊什么?」
虽然说是聊天,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吴曲恩在天南地北的换话题,绝大多数都在说小时候在华山排跟白彦海一起生活的事情,席君逸偶尔应个两声就足以让她信心十足的继续说话去。
忽然,话题一转,她问起他们之前隐居的生活。
「你跟大哥退隐后过得好吗?」
「……还不错。」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席君逸迟疑了一下后回答。
他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隐居的生活平静是平静,安稳是安稳,不过对习惯了门派热闹的白彦海来说,单单只有两人的隐居或许有些单调乏味……虽然白彦海从没表示什么,也似乎挺享受两人生活的平淡,但这种担心他不喜欢隐居生活的念头一起,就很难以忽视。
吴曲恩正纳闷席君逸言语中的不确定,就听见门外白彦海笑道:
「我正打算日后要跟君逸四处走走呢,世间之大,我们两人走遍天下也未尝不可。」
他早有打算要让满口「没什么事情想做」的君逸去体验各地的风俗民情与生活,反正他们只有两个人,也不是吃不了苦,中原走完了,还有东海西域、南疆北汉……哪里都好走,就看君逸愿不愿意走这一遭了。
吴曲恩见到白彦海,立刻上前抓着她说话,席君逸则有些诧异的看着跨入门内的白彦海,后者一面回应吴曲恩的问话,不忘对他微笑。
坦率中带着温暖与关心的笑容,凝视他的眼未曾改变。
那一瞬间,席君逸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蜍,撇去一切跟白彦海一道走遍五湖四海好像也不糟,所谓的退隐,并不一定是要缩在某个穷乡僻岭、荒山野岭躲避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