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原本住着一家子人,只不过三年前父亲因工作被调到台南,母亲当然跟了去,四个姐妹在台北念书的念书、工作的工作,不想走也走不开,于是这房子四姐妹就继续住下了。
而这三年间,朱晴晏的三位姐姐陆续嫁掉,这屋子剩下朱晴晏一个人住,家中没大人,表姐妹闲了就爱往这跑,成了大家的聚会场所。
今天,朱晴晏已出嫁的三个姐姐、刚当完新娘的表姐、可怜的温宝薇因为没事在家也被拖来,除了去约会的表妹,可说是全员到期。
三个女人的噪音威力等于一个菜市场,这里有六个女人,足以敌得上一个家乐福大卖场。中午客厅的桌几上,摆满了新嫁娘的表姐展手艺精心制作的餐点,众家姐妹口中讨论的,却还是那天表姐的喜宴。
“哎,拜托,连螃蟹都没有。”三姐嫌弃地说。
“可是有龙虾啊。”身为当事人的表姐赶紧唤醒大家的记忆。
“龙虾?那么小一尾。”大姐不齿地加入战局。“跟去‘上阁屋’吃到饱的那种差不多大。”
“哪有——”表姐急得快爆掉了。
“晏晏哪!”二姐雪上加霜地添了一句。“你结婚的时候,记得千万别去表姐那家。”
“放心,”朱晴晏有把握地一笑。“典旭说要请凯悦的外烩。”
刚才身为箭靶差点被万箭穿心的表姐,一见有机会调转风向,赶紧向朱晴晏进攻。“对了,怎么老听你说结婚结婚,你们不订婚啊?”
“不订啦。麻烦死了。”朱晴晏倒了杯果汁给一直坐在角落,远离暴风半径的温宝薇。“好在典旭他爸妈都留学美国,观念也还满新的。我们到时候就在他家朋友的别墅弄个花园婚礼,既别致又浪漫。”
“不订婚?”表姐又挑起事端。“那连饼都不吃啦?”
“喜饼当然会有,婚礼的时候发喽。”朱晴晏雍容地见招拆招。“只要参加的人都见者有份,像日本婚礼那样,每个人都带个礼物回去。”
“我订婚时的那家喜饼不错,只是贵了点,一盒要上千呢。”大姐慎重地建议,只不过建议中还带点炫耀。
“上千?像我那时候订婚送了两百盒,不是贵死了。”三姐不服输,特地告诉人家她送了两百盒出去
“结婚一辈子只有一次,省什么呀!像我,订的是日本进口的喜饼,还不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二姐干脆直接讲了,日本进口的哪!
“晏晏哪,你们打算怎样?”姐姐们的眼光一致转向朱晴晏。
各位姐姐的例子在前,压力实在颇大,一不小心就成了众矢之的,随时要防乱箭伤身。好在朱晴晏从小在这种比来比去的环境下成长,早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不用等她们来问,她老早备好最高级的盔甲应战
只见她故做不在意地耸耸肩。
“大概就跟饭店里订吧?比较方便。我想想,上次跟典旭讨论过至少要请八十桌的客人,”她还当真搬出指头来数。二桌十个人,那就八百个人喽?差不多也要八百盒才够……”
凯悦饭店那么高贵,跟饭店订的喜饼绝对也不会便宜,而且还八百盒!手笔之大,果然不是这些姐姐们可比,当下除了朱晴晏一脸春风,其他净是一色悻然,恨不得能再结一次婚,好把朱晴晏的气焰给压下去。
好吧,这项比不过人,比别的总行。表姐立刻见风转舵,招呼各位:“来来来,吃吃看我的手艺,经过名师指点的哪!”
三位姐姐向自然很有默契地捧场,当下递叉子的递叉子,找盘子的找盘子,什么订婚喜饼哪?早忘啦!
只不过捧场归捧场,这“贬低别人以抬高自己”的宗旨仍是没改。不多久,就听见大姐评断:
“唔,起司蛋糕不错。不过底好硬!”
“什么硬,那叫脆!”表姐一副专家的口吻堵回去。“本来正统的起司蛋糕就是这样子的!”
没两秒,这边又有人发难了。“嗯,这个芒果慕思好软。可是好酸耶,”
“因为用了货真价实的芒果啊,当然有点酸。”表姐赶紧又解释。
“不是不小心放了太多柠檬汁啊?”二姐糗她。
“才不是!”表姐连忙否认。
‘好啦好啦,算你很厉害,其实都满好吃的啦。”终于,三姐说了句公道话,算给了表姐面子。
“当然,我可是交了学费去学的耶,人家很努力要做一个好太太的。”表姐可是一点不懂得什么叫谦虚的。
嘴里塞了咖哩酥饺的朱晴晏,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反驳:“谁说好太太一定要会做这些。”
表姐斜眼看看她。“你没听说过,通往男人的心最快的捷径是胃?”
朱晴晏吊稍眼睛看回去。“那是上个世纪的说法。”
“晏晏,”二姐笑了,笑得很有点阴谋的样子。“是因为你不会做菜,所以才这么说吧?”
战事开始!朱晴晏轻轻松松应回去。“我跟典旭谈过了,他说他不介意。”
几位姐姐对看一眼,全都笑了起来,那种笑法,实在会让人觉得自己刚才讲了句至天下最白痴的话,恨不得坐小叮当的时光倒流回去,把刚才那些话一口吞下。
“在你面前当然这样说啦!”大姐解释给朱晴晏听。“可是你不晓得,男人在外头谈起老婆,如果老婆有一手好手艺,那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一句‘我老婆很会做菜’都骄傲大声几倍。若是要他说‘我老婆什么都不会’,那声音一定小得像蚊子叫。”
是这样的吗?朱晴晏难得接招不还手。毕竟她还没结过婚,哪知道结了婚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心态?
“晏晏哪,我看你跟我去我那个老师那边一起学做菜好了,”表姐这建议倒是满中肯的。“她很厉害,一定可以把你教成烹饪高手。”
“需要吗?”朱晴晏仍然非常怀疑。
“听我们的准没错,我们都是过来人。”二姐笑说。“否则你表姐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学做蛋糕呀?”
好像有点道理。
“哎,我们晏晏不行啦,她是大小姐,”三姐夹枪带棒地。“谁不晓得她连碗都洗不好。”
“谁说!”朱晴晏最是好胜,禁不起三姐这么一激,豪情壮志都被气出来了。当场夸下蒙语:“你们等着吃我的满汉全席吧!”
“我的课就在每个星期六下午,”表姐接道。“那今天下午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今天?朱晴晏大摇其头。“不行,我等一下有事。”
“有什么事?”她大姐第一个皱眉。
“反正就是有事嘛。”开玩笑,这怎么能说?“下礼拜我再去。”
“什么事这么神秘?”二姐跟着怀疑。
“神秘你个鬼,”朱晴晏呸道。“我每天去哪里都要跟你们报告啊?!”
抬头看眼时钟,都快一点了,朱晴晏当下不再理会蛆姐们再哕嗦什么,溜进房间换衣服去了。
***
下午两点正,朱晴晏照着那张烟盒纸片上的地址,来到位于内湖的一栋新办公大楼。
站在大楼外面往上看,灰蓝色的玻璃帷幕,特殊设计的大楼外观,两道钢粱像是直插入天空似的,很有个性的一栋房子,是否意味着会看上这栋楼的人也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
朱晴晏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如果只是为了见那男人,也太无意义了,她就要结婚了呀!就算能认识他又怎样?
可是不来……她一定会很遗憾……太……
算了,就当来赚点外快好了。他不是说了会有酬劳?
搭着四面都是镜子的电梯,朱晴晏上了十八楼,最高的一层。1806……朱晴晏沿着走道找到那扇门,门口挂了个公司的招牌,朱晴晏听过这家公司,做电脑软体的。
推门进去,偌大的空间里布置得一点不像个办公室,打破所有隔间,整个大屋子一览无遣。黑色大理石的地板,四面大落地窗,质感很有品味的家具随意放置,挑高屋顶有个原木塔筑的阁楼,阁楼下挂了个打拳用的沙包,沙包旁还有个高尔夫推杆练习器。
整个宽广舒适的空间看起来就像拍广告或电影用的场景,惟一能与它门口的公司招牌连上边的,只有正中央两张长木桌上放了七八台电脑,四五个人或坐或站,朱晴晏甚至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职员。
朱晴晏踏进屋,电脑前的那几个人一转头,她就看见他了。
不再是正式场合的西装,他穿着普通的牛仔裤、黑色T恤,这么平凡的衣服却好像反而显出他的潇洒帅气。朱晴晏悄悄吸了口气,庆幸自己尚能呼吸自如,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让她昏头转向。
“你来了。”
他微笑地走向她,朱晴晏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脚好像都不听使唤了,僵僵的。奇怪,她这人从小没紧张过,不管要她去演讲上台见陌生人,她都泱泱大度,惟独一见他就紧张,每每心跳乱七八糟的敲,敲得她人都笨了。
他领她走到那张长木桌前,一个胖胖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
“哦,原来就是你啊。”胖男人戴着圆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很卡通,很能给人好感。“我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塑造女主角的形象呢,好在杨惟展说他替我找了个好model。”
杨惟展?他的名字?朱晴晏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正等着她的眼光,朱晴晏当场被逮到,赧赧的。
“你怎么称呼啊?”胖男人递了张名片给她。
“朱晴晏,”她接过名片,连忙道。“晴天的晴,晏子的晏。”
“朱小姐,我先帮你拍几张照片好吗?”胖男人取出一具数位相机。“如果要拿你当造型,我得记住你的样子。”
朱晴晏怡然一笑。“如果你觉得我这个模型还可以的话,就多拍几张吧。”
“你的样子不错啊。”胖男人笑道。
“你心目中的人物是什么样子的?”朱晴晏好奇问。
“漂亮,这是当然的嘛。”胖男人打开镜头,拍了几张朱晴晏的正面。“然后要有一点性感,有个性的性感,这两样你算是都有。”
又漂亮又性感,对所有女人来说这都是很悦耳的赞美,笑容在朱晴晏的脸上漾开,又娇又甜。“就这样?”
“其实我没想到很多,”胖男人边拍照边说。“基本上还是很模糊的。”
“我来帮你具体化吧。”杨惟展忽然开口了。
朱晴晏顾着当模特儿供胖子照正面、侧面,听见杨惟展在旁边说:
“注意她的五官,”他的声音仿佛在她脸上梭巡。
“骄傲的鼻子,好胜的唇。很有个性,很强势,但她的眼睛泄漏她的秘密,患得患失,犹疑不定。”
朱晴晏的笑容顿时全僵在脸上。
她不仅惊讶,更加骇然。这家伙她只跟他见过一次面,讲过几句话,他怎能把她剖析得这么清楚?比一个她的挚友了解的还多。
更可怕的是,他讲的还是她不为人知、内心最深沉的那一面。
“幽默、自信,”他的声音太有把握,仿佛已经对朱晴晏太熟识。“浑身散发光采,一种骄傲的美丽,然而骄傲来自某种程度的自卑,一种假象的自信,惟有如此才能掩饰自己的不足。”
朱晴晏深吸一口气,脸上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热辣辣的。好像她这人太浅,一下子就被人一目了然。
这对朱睛晏来说十分残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她的缺点,让她仿如必须当众脱衣似的那样难堪。
她莫名其妙发了火。就算他有一双能看透别人的鬼跟好了,那他就该知道她是真的很自负,他这样剖析她,不是教她颜面扫地?
太可恶了!
“你是什么?心理大师吗?”朱睛晏冷冷地道,“要不要我介绍你到电视节目上去讲?”
“嗯,我们拍个背面。”胖子察觉到朱晴晏语气中的怒意,几乎是在想办法防备她生气了。
不生气。朱晴晏告诉自己,安抚自己,不可以生气,杨惟展是个什么东西?跟他生气会害她在这些人面前失去风度,不干。
“这是个什么样子的游戏?”她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问胖子。
“哦,一个角色扮演游戏。”胖子简单说给她听。“冒险加养成训练,女主角有三个,都有很强烈的基本个性设定。”
朱晴晏觉得很有意思。“我是哪一个?”
“你是个小太妹,刚从监牢出来……”
胖子才说了第一句,朱晴晏就刷青了脸。这什么意思?叫她来做一个小太妹的模特儿?她的样子、她的气质就只到一个小太妹的程度是不?还不如叫她做一个槟榔西施算了!
不知打哪窜上来一股难以压抑的怒气,朱晴晏突然扭头就走。
“我不拍了!”
抓起皮包,朱晴晏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出去,冲出门,拐出走廊,泄忿似的重重按下电梯下楼键。
该死的电梯现在竟都在一楼,她非得停下来不可了。
“喂朱小姐——”
胖子从公司追了出来。他的身材并不适合跑步这类的快速运动,追上朱晴晏,他还是喘着的。
“你别生气。”他说的断断续续。
看见胖子出来追她,朱晴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想起刚才就这么闷着头冲出来,实在也没什么道理。那角色的问题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横竖都是假的,换虞她平日的脾气绝对不会有事,搞不好还会嘻哈以对,但刚才为什么就想不开?
这火气是累积的吧。从杨惟展不留情面地说她个性上盲点的时候,她难堪的感觉就已经漫成了一股怒气,然后刚好找到了一个点,发作。
“我不是气你。”朱晴晏叹了口气。
“我知道。”刚才的情况胖子都看在眼里。他劝道:“杨堆展那家伙就是这样子,我们每个人都好像被他看穿似的,很恐怖。可是他就是这样,好的也讲坏的也讲,他没恶意的。”
原来不独独是她,他竟然能看穿每个人的心?“你们每个人都习惯受他荼毒啊?”
“也不是说荼毒啦。”胖子笑。“有个了解自己的朋友也好啊,碰到问题时最好商量了。而且他既然什么都知道,在他面前也不用拐弯抹角,什么事都直来直往,反而简单。”
朱晴晏默然了。也许她是真的反应过度了一点,能找到相知的朋友,人家还宝贝地当成知音;她刚才发的脾气,倒像是生怕人家了解她似的。
“没事啦。”胖子好声好气地劝。“就当他是个算命的嘛,而且不小心算准了。”
果然是个贴切的说法,朱晴晏终于噗哧地笑了出来。
她改变心意随胖子回去公司,接续刚才未完的工作。再踏进那间不太像公司的屋子,朱晴晏忍不住问:
“你们公司怎么这么怪?一点也不像公司。”
“公司业务部什么的全在台北啦,”胖子推开大门让朱晴晏进去。“这里只是我们写程式的地方。”
原来如此。幸福的程式人员!朱晴晏暗自羡慕。比起她绘图员的那个小隔间,这里的工作环境差不多是天堂了。
工作继续。
朱晴晏看着胖子把她的照片存进电脑里,听他解释怎样画出她平面的头再转成立体……她没看见杨惟展,不晓得他上哪去了。
这份模特儿的工作太简单,不过是给人家一个形象的概念。朱晴晏轻松地结束了她的工作,胖子还给了她一张支票,颇合理的报酬数字,说好主角完成后再让朱晴晏来看。
***
朱晴晏再度离开公司来到电梯门前,只不过她这回不是发狠地去捶电梯钮了。
电梯仍然停在低楼层,而且上升的速度极慢,慢到足够让杨惟展从走廊那头缓缓踱过来……
朱晴晏不知道他从哪又冒出来了。
他安静地走向电梯,一副送客的样子。
“我想我不至于笨到不会坐电梯。”朱晴晏口气不太好,显然还没原谅他。
“来者是客,总要送一下。”他的微笑却很自在,好像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大事。
“我不是客,我只是这家电脑软体公司的雇员,来工作的。”朱晴晏硬硬地板过头去,不看他。
“一个很轻松的工作。”他增加了几个形容词。“我这个介绍人,介绍的还不错吧。”
“一切都好,除了你以外。”电梯来了,朱晴晏迅速进了电梯,合起的电梯门差点夹到杨惟展,她似乎有预谋将杨惟展挡在电梯外。
他用认真的口吻说:“电梯里好像充满了很浓的敌意。”
朱晴晏难得没回嘴,她现在没心思跟他摇唇鼓舌,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至少现在不想理他。
不过他明明就站在她旁边,还一副无辜自在,好像他从来不曾惹恼她。她愈想愈不平,愈想愈不甘心,终于在一楼电梯门开的时候,她走出电梯,却在门前煞住了脚步。
“你这人,懂不懂得陌生人之间的礼仪啊?!”她回过头来,当着杨惟展的面就是一顿泄忿似的数落。“我跟你并不认识,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太多。一见面就啪啪把我讲个没完,怎么你上辈子是算命的啊?!”
他安安静静地听她骂,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看看表。“继续骂,我今天时间很多。”
他悠然的态度简直气煞朱晴晏,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美女的气质了。“你以为你是谁?可以一眼就看穿别人吗?即使是个几乎陌生的人?告诉你,做人别太自以为是,你的狗屁直觉不见得每次都对!”
他一点也没被她激怒,反而出奇温和:“如果不对,你为什么要生气?”
就算他再温和,这两句话也足以使朱晴晏的火气再窜上三丈高。“气我今天根本不应该来!”
她涨红了脸,扭头就走,气冲冲地推开门厅前重重的玻璃门。她忘了眼前接着的是一层楼阶,猛地一脚踩下去,她整个人向右边一扭,就要摔了……顿时一只手臂扶住她。
“小心。”杨惟展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拾了起来,让她重新站好。他揶揄笑道:“漂亮女人在马路上摔跤不只难看,还会伤了你的骄傲。”
朱晴晏恨恨瞪他一眼,更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差点又在他面前丢脸。她冲向大街,随手拦住一辆经过的计程车,头也不回地上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