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她那年联考失利,只蒙到了一个私立五专,毕业后竟然又没考上技术学院,高不成低不就当了个建筑公司的制图员。书身个个高学历的姐妹群中,朱晴晏着实自卑了好久,所幸她找到个还不错的未婚夫彭典旭,算是替她挽救了一点面子。
对她们家的女人来说,找到个好老公也算是人生的一大成就。这成就比事业学历什么的全都重要,毕竟好老公意谓着往后下半辈子的优渥生活,即使老公不小心有外遇,没关系,至少还有钱,可以衣食无缺。
也因此,说她是为了掩饰自卑而自负……朱晴晏有时也这样检讨过自己,只是不太肯承认罢了,哪晓得那天竟被那个杨惟展当着陌生人的面一语道破——
可想而知朱晴晏会是多么惊骇,多么气怒了。
那个可怕的男人!
他当真能把她一眼看穿?
好在她以后并不需要再见到他了,朱晴晏安慰自己。她只要搞定原来生活中的这些姐妹就够了。
于是,下一个周末,朱晴晏随着表姐去上烹饪课了。
教室在一个漂亮社区的一楼,进门迎面一个玻璃冷藏柜,摆着几个美丽的蛋糕。
“哇,这么精致!”朱晴晏不由得发出赞叹。“卖的吗?”
“才不。”表姐替老师骄傲地解释。“老师其实不卖蛋糕的,除非先跟她订,而且基本上一个礼拜只卖一个!这些是上一堂蛋糕装饰课的学生做的吧。”
再往里走,便是教室了,一个宽敞的大厨房,落地大窗看得见后院的花园,明亮的淡黄色灯光,布置得十分温馨雅致。
老师姓杨,叫杨幼仪,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五官端整秀丽,头发整洁地束在耳后,含笑的眼神看起来很温和,朱晴晏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老师。
“我们这期上的都是西点,”表姐在老师讲解时凑过来跟朱晴晏说。“下期会开西餐的课,到时候我们再来上。”
西餐西点对朱晴晏来说都一样,基本上厨房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当老师解释完交给各人实作的时候,她照着食谱上面写的做事。
先量材料。好吧,那硬邦邦的奶油这么大块,要切吧?拿什么切呢?她找了半天,手上拿了把剁肉用的金门大菜刀,拿刀的姿势让一旁看着的杨幼仪捏了把冷汗,怕她的烹饪教室闹出人命。
然后,面粉要过筛。朱晴晏一下予倒得太猛,白白的面粉整个扑上来,把她摘成了个白面无常。
再来,要打蛋了。蛋白蛋黄要分开,朱晴晏选择了个最保险的方式,就是统统打到一个盆里,再用汤匙把蛋黄舀起来。只不过这么万无一失的方法,她打着打着,居然把蛋打到锅子外面了!
不,这不能怪朱晴晏,她其实没有那么白痴,完全是因为她在打蛋的时候,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杨惟展。
朱晴晏还以为自己看错,但他那出色的外貌,实在是不容许人将他错认,他就这么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仿佛这是他家。
“你在干什么啊?”表姐看不下去了。打蛋都能打到桌上去?这太惨了。
“没有。”朱晴晏把视线从杨惟展身上收回来,抓起抹布努力将桌上的蛋毁尸灭迹,却又忍不住想探听:“喂,这里也有男生来学啊?好怪。”
“你说杨惟展?”表姐立刻知道朱晴晏指的是谁,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男人。“他不是学生啦。”
表姐就这么寻常无奇地念出他的名字,把朱晴晏给吓了一大跳,她惊问:“你认识他?”
“他是我朋友的新男朋友,我会来这里学,就是他介绍的。”表姐指着讲台上的杨幼仪。“杨老师是他姐姐。”
朱晴晏能怎么办,只有张嘴结舌。
“我结婚那天他有陪我朋友来啊!”表姐边替朱晴晏把蛋白蛋黄分开边说。“你没看见?”
朱晴晏接过表姐手上的工作自己做,想也不想就、撒了谎。“没有。”
“你别看他是个大男人,他的厨艺可好的呢。”表姐看着正在指导一位学生拌面糊的杨惟展道:“我在星期六的课见过他好几次了。”
“不过我有时怀疑,”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过去跟朱晴晏八卦。“杨老师是不是利用她弟当招牌啊?你看那些女生,我敢说十之八九是为了杨惟展来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人要长成这样,要女人不自动黏过去都难。
不过朱晴晏现在头低得比平常低好几倍,一点也不希望自己在人群中突出,反常地希望杨惟展不要看到她。
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仿佛全身洞明,灵敏得像枝含羞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缩起来。
只是天不从人愿……
“你也在这。”
朱晴晏才刚开始打发蛋白,他就出现了。还用那种很熟稔的态度跟她讲话。朱晴晏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语法回答,表姐倒先好奇了:
“你们认识啊?”
朱晴晏这下没时间在乎什么语法了,立刻否认:“不认识。”
杨惟展虽然不曾附和她的谎,却也还算有默契。“现在认识了。”
一见到他,那日的旧仇就浮上朱晴晏的心头,别想她对他多友善了,“不见得吧。我可没打算要认识你。”
他似笑非笑。“是吗?”
两人一来一往,表姐的头就一下子转右一下子转车,看得津津有味。她当然要猜测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怎么对话听起采怪怪的?
“你没事啊?”朱晴晏一扭头,一股无名火全发在表姐身上。“你的饼干要焦了啦!”
要是换成平日,表姐绝对没有不吼回去的道理,可是现在饼干重要,她飞奔去顾烤箱了。
杨准展似笑非笑,平心静气望着她。“看来你今天火气很大。”
“有你来给我加油上火,火气怎么可能不旺?”朱晴晏瓤起一个打蛋器开始打发蛋白,可她那气势不像在玎蛋,比较像在打锅子。
“别太生气,”他忍不住笑。“小心把锅子打穿了。”’
一字一句不是揶揄就是奚落,朱晴晏只有更气的分,低下头握紧打蛋器专心打蛋不理他。
“这样打不好的。”他皱眉头,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要顺着一个方向,不能左转右转。”
什么左转右转?不转怎么打?!
“到底怎样嘛!”朱晴晏忍住拿打蛋器往他身上砸的欲望,嚷着。
“不中用的晏晏。”他的唇边漫着一抹微笑。
他喊这两个字——晏晏,非常自然而顺畅,朱晴晏听了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他一向就是这么喊她,应该就是这么喊她。他偏低的嗓音,让这两个字听来有股暖宠的味道,古怪却很舒服的的感觉。
他靠过来指导她。朱晴晏像他有毒似的,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怕什么?”他调侃。“我又不会扑到你身上。”
“谁晓得。”朱晴晏哼,头昂得高高的。
他笑了。手臂极其自然地从身后绕着她,握住她的手,一同抓好了打蛋器,一边告诉她:“打蛋器要这样握,才能使力。刚开始不用机器而要你们用手打的目的,是让你感觉蛋白的硬度,懂不懂?打蛋器不是在锅里划圈圈,而是由下到上,转……”
转……
朱晴晏觉得自己也像是在转。
虽然他的肢体动作如此自然,甚至带了点礼貌,完全不牵扯任何情欲的,但他离她这样近,他的身躯几乎环着她,她柔软的身子几乎就这么靠在他男性的胳臂中。
她被他握住的那只手都快不能动了,惟一只能感觉他掌心中传来的温度,手上的每一个牵动,都引起她一阵心跳躁热。
以她现在的波荡心绪,她根本毫无能力去感觉这蛋白应该怎么打发,力度必须怎么用,那蛋白才会成长似的慢慢变澎变涨,活起来……
不过她明确感觉得到杨惟展是活的,那吐在她脖子上温热的男性气息是活的,那手臂每一寸结实的肌肤都是活的……她急速跳动的心,似乎鼓噪着某种她不熟悉的火热反应,也是活生生的……
“记得了没?就是这样,你的蛋白打得差不多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朱晴晏却仍僵僵地一手握着打蛋器一手抱着盆。她只觉得他只要再多靠着她一秒,她就要双膝酥软,直直从桌边滑下去了。
“不用你教,我自己也打得好。”她抹煞他的功劳。他在她旁边,还不必刻意做什么,她的心已经怦然失据,这样太惨了。“有你在这,反而碍事。”
“赶人了?”他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她无情地别他一眼。“可惜我身边没有一把扫把,那样你才知道什么叫做赶人。”
杨惟展笑了。不过他接下来说的话,才真让朱晴晏要火冒三丈。“算了吧。你学不好的。”
朱晴晏的火气果然又扬起来,她冷笑。“你又在铁口直断了?”
杨堆展的眼里有扶光在闪。“我的意思是,我在,你学不好;我如果不在,你也学不好。”
这是什么绕口令?朱晴晏没耐心地说:“我们用的语言相同吗?麻烦你用国语翻译一遍好不好?”
“我在,你觉得我妨碍了你,所以你学不好。但是我如果不在,没人在旁边刺激你,你的好胜心没了,自然也学不好。”
朱晴晏安静了。这家伙似乎总能一语道破她心里的任何想法,她在他眼前像是无以遁形。
她偷偷拿眼睛瞅他,几乎是有些恨他,却又十分服气他。
她到底该不该理他?
“老师,我有问题……”一个学生样的女孩抱着一盆鲜奶油,甜笑地等着杨惟展回应。
女孩救了她。朱晴晏放低了声音:“你的崇拜者在找你了,还不赶快过去?”
杨惟展不置可否地笑笑,倒是随女孩走了。
他一走,朱晴晏竟感觉异常疲累似的喘了口大气,大大地放松。
可轻松没多久,她的眼光却又不听使唤地自动去搜寻杨惟展的行踪。当她看见杨惟展和他指导的女孩有说有笑,顿时朱晴晏整个人又紧绷起来,好像面临什么敌人似的。
怎么会这样呢?她已经开始嫉妒了吗?但嫉妒什么啊!她快结婚了,这时候对其他男人有任何不一样的想法,只是自讨苦吃。
这样子不行!她恼火地骂自己。她需要一点力量把她拉回来,把她从对杨惟展的怦然心动中抓回来。
什么力量呢?朱晴晏想了想,从柜子里找出皮包,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几乎是她一挂掉电话,表姐就趋身过来,极好奇地问:“你跟杨惟展两个嘀嘀咕咕什么?”
“什么?做蛋糕啊!”朱晴晏扔给她表姐一个不负责的答案,回去专心做她的蛋糕。
蛋白打好,和上面粉和其他材料,终于可以送进烤箱烤了。一个看似单调的海绵蛋糕,竟也花了她这么多的心力,她不免要叹烹饪真是不简单,她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不被杨惟展耻笑?
二十分钟之后,蛋糕出炉了。朱晴晏的成品除了形状有点歪斜外,倒也还差强人意,之后杨幼仪一个个检查,看见朱晴晏的成果。
“第一次就做成这样,很成功呢。”杨幼仪鼓励地笑道。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蛋糕表面,让朱晴晏自己看蛋糕的弹性。“你看,发得很好,蛋白打的不错。”
“谢谢老师。”朱晴晏开心地跟杨幼仪鞠了个躬,一抬头,眼睛不受控制地去寻找杨惟展……
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那双深邃的眸子带着灼灼的笑意,像是知道她会找他,就在那等着。她一望向他,就被他逮住了,那样的眼神交会简直让朱晴晏惊心动魄,她好不容易才把快僵掉的脖子结转回来。
“喂,我们一起搭计程车吧!”下课了,表姐打着如意算盘。“先送我回家你再拐回去,不远。”
“不必了,”朱晴晏边整理东西边说。“典旭来接我。”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表姐抱怨。
“他打电话来说他就在附近,所以我让他来接我。”朱晴晏撒了个谎。其实是她打电话要彭典旭来。
她的想法是,让全部的人,包括杨惟展、包括她自己,知道她有未婚夫,快结婚了,她不可能跟杨惟展怎么样,他不要会错意,她自己也不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望。
***
彭典旭很准时,跟朱晴晏约好的时间一到,他就出现在教室门口。杨幼仪客气地迎上去:“请问找哪位?”
“我找……”
彭典旭话还没说完,朱晴晏就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表现得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演戏似的挽着彭典旭的手臂,加减还带了点羞赧地宣布:“我未婚夫。”
众人皆恍然大悟了一下,朱晴晏的目的达成了。
“我先走啦,下次见。”朱晴晏向众人娟然一笑,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随着朱晴晏,其他学生陆陆续续也都走了。学生们都乖,把自己的那份器材全洗干净了才走,留下整理的杨幼仪和杨惟展十分轻松,几乎不需要再做什么清理工作。
杨幼仪煮了壶咖啡,斟了一杯给杨惟展。
“今天公司不忙?”她问。
“忙。”他走向流理台,把收好的蛋糕器具又拿了出来。“可是得赶来做蛋糕。明天人家不是要来拿?”
杨幼仪微笑摇头。
“我就说别答应帮客人做蛋糕,有期限的,好麻烦。就你心这么软,要帮人家做。”
“好玩嘛。”看他筛面粉准备材料的样子得心应手,的确不像是在做—件辛苦的工作。“而且他们既然肯这么辛苦地排队预订,一定很珍视这个蛋糕,我在做的时候只要想到这点,就很快乐了。”
这个论点杨幼仪听过几遍了。她笑了笑,想起另一件事。
“那个新来的朱晴晏,你们认识?”她记得杨惟展一直找朱晴晏讲话,很熟似的。
“见过几次。”他模糊以对。
杨幼仪手执咖啡杯,闲话问道:“她有未婚夫,是不是快结婚了?”
“不知道。”杨惟展回答得很快。“不过我看,他们不会结婚吧。”
杨幼仪笑着碎了一声。“以未婚夫妻自称,自然是要结婚了,你跟人家不熟还下断言?”
“看也晓得。他们两个根本不村,怎么看都是硬被摆在一起的样子,像路人甲乙。”他讲话的语气,就像这事已是确切的事实。“他们之间有什么生死相许的爱情?我看不出来。”
“要你讲得这么义愤填膺的?”杨幼仪失笑。“很多女人没有爱情也能结婚啊。”
他利落地把不锈钢盆架上打蛋器。
“晏晏绝对不是那种女人。”
杨幼仪狡黠地找他语病:“你喊她晏晏?”
杨惟展就有那自信,不认为是被抓了小辫子。他耸耸肩,十分平常。“很顺啊,你不觉得?’’
他对自己的那分把握,实在很难让人家调侃得下去。杨幼仪只好直接问:“你喜欢她?”
“还不至于吧。”他道,手里的动作从没停过。
“也对,”杨幼仪啜了口咖啡,自问自答。“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喜欢哪种类型?”他似笑非笑地看姐姐。“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杨幼仪放下咖啡杯,替他回答:“你以前的女朋友都是那种优雅、聪明,十分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女人。而朱晴晏,优雅,可以。小聪明,也许有,大聪明,不见得。”
“差不多。”他颇有同感。拿出果汁机打碎奇异果泥,他做的是一个奇异果慕思蛋糕。
“可是她很可爱,而且幽默,”杨幼仪继续说出她的观察。“我看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像平日那么严肃了。”
是吗?他不置可否。
“大概吧。”
“爱情有时就是一种征服,”杨幼仪思索地说。“你是不是很喜欢看她在你面前妥协的悻然模样?”
他想了想。
“也许。”
杨幼仪笑了。
“还真稀奇了。平常说话那么有把握的你,居然一下于用了那么多不确定的字。我算算看:差不多、大概、也许……”她把眼光对准了杨惟展。“你自己说吧,你跟她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做蛋糕的动作头一次停顿了下来。他跟朱晴晏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从第一次见面针锋相对的开始……杨惟展微笑了。
也许,已经发生了什么,或者也算不上是什么,而他从未预设立场去多想,只想顺其自然。
他继续中断的工作,轻松地对杨幼仪说:“你帮我预热烤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