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他始终活跃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表面上界分真理与是非,事实上弱肉强食、象征着私利与狡辩,比真实人生更加真实的悲惨世界。
而他仍旧矗立在他成就非凡的人生舞台上,冷眼裨睨着人世浮华和世态炎凉。
冷毅淮代表真理与正义的金字招牌,始终在法律界糌糌发亮,维持不坠。
岳伟弊案带给他的,不仅是他律师生涯的巅峰成就,更让他午夜梦回之际,想起一张清妍娇柔,有时也因固执而时常将双唇紧抿的苍白容颜,竟成为他这些年来,心头上挥之不去的影像。
然而,裴语岚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那么快的时间内再见到冷毅淮。
而重逢的地点,竟然是在文教基金会为筹募慈善基金的酒会上。
裴语岚穿着一袭黑色的纺纱小礼服,典雅清淡的脸庞更增添了一份自然妩媚、毫不造作的女人味。
“今天这场慈善酒会办的可真是成功。”梁伟致端着一杯香槟酒淡淡地笑着说。
“这个酒会可是你一手企划筹备的,倘若不将它办得轰轰烈烈,岂不辜负了你卓越的专业能力?”裴语岚站在他身边笑着说道。
梁伟致却不好意思的搔搔头皮,外表斯文俊秀的他,对女性仍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你也着实功不可没,像你这么一个才刚踏出校门的新鲜人,能够在进入基金会后马上就没入工作,也实属难得了。”说到这,他的眼前为之一亮,口吻变得热烈而急切,“语岚,你看,当今法律界最炙手可热的名律师冷毅淮也来了,没想到咱们基金会还请得到他,真不知道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听到冷毅淮这个名字时,裴语岚本能地挺直了肩膀,若无其事的随口虚应了一下,但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冷毅淮的身影打转。
他看起来卓然出众,深沉而犀利的眼神带着挑衅质询的意味,直勾勾的朝她投射而来,仿佛是为这六年来的未曾谋面,投递出不动声色的凌厉惊异。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站着一位容貌姣好、气质出众的女人,当裴语岚的视线一触及到她的时候,立刻认出她是方恺云。
梁伟致看到裴语岚怔忡出神的表情,一时以为是裴语岚对他感到兴趣。
“我从学生时代就对冷毅淮这个人感兴趣,他的群众魅力一直是我景仰和感兴趣的。”梁伟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
“怎么?”裴语岚一逮到机会就消遣他,“原来你一直对冷毅淮有着偶像崇拜的情结啊?”
“这……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梁伟致涨红着脸理直气壮的说着:“更何况,冷毅淮本身就是个传奇,是不是?”
“所以,你才会把他当成偶像崇拜?”裴语岚打趣的说道。
“语岚,你别光取笑我行不行?好歹我也是你工作上的搭档啊!你就不能看在我们是自家人的份上,口下留情一点?”梁伟致继续说道,“再说,冷毅淮的确也为法律界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我会对他感兴趣和崇拜也是应该的。”
“崇拜?”裴语岚冷笑了一声,“你怎么可以在不了解一个人之前,就随便的崇拜?”
“别这么说,他可是名律师,他有他的实力和才学,和那些只会靠八卦绯闻窜红的公众人物不一样。你现在就陪我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吧!”
他突然拉起裴语岚的臂弯,朝着冷毅淮的方向走了过去。
“冷先生,真是久仰大名,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本人,以后我们基金会还有赖你提拔和指教了。”梁伟致立刻笑逐颜开地伸手和冷毅淮握手。
裴语岚和冷毅淮的目光交会了,她强迫自己佯装出一副轻松自若的神态,然而此刻前尘往事全都涌向心头,就连刻意忽略都很难。
冷毅淮一直以着一种隐含无限阴晦幽冷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裴语岚。
六年了,他一直以为岁月除了可以教人沉寂死去之外,却忽略了也可以令一个女孩成长的事实。
他不禁更加深沉锐利的凝望着裴语岚,命运虽然给了她一段乖戾而惨淡的少女岁月,但却公平的给了她一种更沉稳内敛的气质,与优雅出色的容貌。
当冷毅淮冷眼的望着裴语岚灿烂如花的笑靥,一种多年来的想望非但没有被满足,反倒更是深深渴慕了。
“她变了,不是吗?”方恺云顺手拨拨前额的头发,装作不经意的说道,“实在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就是六年前那个苍白纤弱、被我们送到寄宿学校的小女孩。”
冷毅淮闻言没什么反应,只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当裴语岚的身影消逝在大门的另一端时,冷毅淮放下手中的酒杯,不顾方恺云充满诧异的眼神,决定找裴语岚好好“叙叙旧”。
他步出大厅,远远就看到裴语岚坐在游泳池畔,倾身撩动水纹。
裴语岚怔怔望着晃荡的水波,不知在深思些什么,比起十七岁时的她,更多了一份女人味和特有的娇柔气息。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也应该到了从大学毕业的年龄了。”不知何时冷毅淮已经伫立在她身后,三、四步的距离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
他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噪音,令裴语岚火速的转过头。
当裴语岚接触到他那对犀利仍旧淡漠的双眼时,她力持镇静的站直身子,强迫自己安然面对他眼底,那两簇始终不曾为任何人燃烧过的眸光。
“原来是冷先生,不知有何指教?”裴语岚轻笑着抿抿唇,冷冷的说道。
冷毅淮看着她那张在水光波粼反射下,更显得雅致清丽的女性脸庞,方恺云说得没错,裴语岚已经长成一个优雅美丽,拥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小女人了。
冷毅淮深深的瞅视着她,淡淡地说道:“你有必要对我这么冷淡吗?你害怕的是面对我,还是我们曾经互相影响彼此人生的过去?”
裴语岚心头一震,一股莫名的怒气揪住了她。“冷先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向来都是你在影响我的人生。”
“你真的这么认为?”冷毅淮目光深沉地紧盯着她,“语岚,你到现在还不谅解我当年为什么非把你送走的苦心?”
“我怎么敢不谅解你呢?这些年来没有你的解囊相助,我怎么可能顺利从大学毕业呢?”裴语岚立刻皮笑肉不笑的挥手打断他。
“语岚,你变了,变得尖锐犀利而且得理不饶人。”冷毅淮面无表情的说道。
裴语岚听得心头为之一恸,她只是低垂粉颈,拒绝做出任何回应。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冷毅淮深沉的看着她,“我要你搬回冷家大宅。”
“你说什么?!”裴语岚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想你刚刚已经听得很清楚了,我不需要再重复一次。”
“不!”裴语岚气得脸色发白,“你凭什么这么做?凭你是我的监护人?我已经过了需要监护人的年纪了!”
“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冷毅淮带着危险傲慢的气息靠近她,她往后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到泳池里,就在这个时刻,他迅速搂住她的纤腰,热气吹拂在她脸上的继续低语着:
“我不能要求你回来,在家时帮我处理一些法务事宜吗?依你这么优秀的工作能力,没有来帮我做一点事,这不是有点说不过去?更何况这些年来,我还投资了不少金钱在你身上。”
“你──”裴语岚的脸倏然涨红了,猛然意识到他们目前是怎样亲昵而火热的景象时,她快速的挣脱他,冷笑的对他说:“好,我答应你,我会搬回去帮你工作的,做生意讲求的是顾客至上,更罔论我这些年来还一直接受你的资助,你当然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予取予求了。”
冷毅淮的脸色被她尖酸的字句,挖苦得阴邑而难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冷静自若的神情,“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来?”
“这个周末我就会搬回去,你放心!我不是那种随意反悔承诺的人。”裴语岚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对不起,我该进去了,你也该回恺云姐身边了,免得让她找不到你的人。”
说完,她立刻转过身子,逃离了冷毅淮犀利的注目……
◇◇◇
裴语岚特意选在周末时搬进冷家大宅,这个她已经久违了六年的地方。她原先房间里的摆设全然没有任何变动,草木盎然的前厅今她不由自主想起,六年前那个差点教她丧命的惊魂夜。
白天时刻,她是文教基金会里才华洋溢、表现优异的企划专员,到了夜晚,她俨然成为冷毅淮法务工作上的得力助手。
更教冷毅淮惊异的是,裴语岚敏捷聪慧的工作能力,才仅仅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裴语岚便已经摸熟了所有工作程序,并且渐入佳境。
今天晚上,裴语岚心绪不宁的望着桌上那份法务文件,忍不住暗暗诅咒起冷毅淮来,在历经忙碌疲惫的一天后,这个时候的她比任何人都还需要更充足的休息。
裴语岚霍然站起身往外走去,拒绝在这个案子上兜圈子,她索性到书房去查阅一些相关资料,冷毅淮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处理案子才是,找本六法全书来对照,应该还不至于吵到他。
灯光由书房的房门底下流泄出来,裴语岚在门上轻叩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温柔的灯光轻泄了一地,而冷毅淮却已经睡着了。
他整个人歪坐在沙发上,背后垫着两个靠枕,上半身还保持着靠坐的姿势,脸庞却已倾向一边。一本厚得教人咋舌的法律专书跌落在他手边。
裴语岚悄无声息地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冷毅淮身边。他的双眉虽然微微蹙起,一缕不驯的黑发跌落在他宽广的前额上,一时间看起来竟像个孩子。
一缕温柔的感受自她心底泛开,裴语岚竟有一时舍不得离开他,她该恨他的,不是吗?
过了半晌,她才转过身朝书架走去,随手抽出一本法务书籍,一张纸片从扉页中滑落出来,落到地毯上,她弯下腰去,将那张纸片拾了起来,这才发现是一张相片。
相片中人巧笑情兮,一头乌黑的长发飘扬,照片中的女孩正是凌慧馨。
裴语岚好奇的顺手将相片翻了过来,而后她全身变得僵硬不已。
相片背面是一行娟丽而整齐的字迹,清楚明白的写着:
给毅淮,以我所有的爱。
裴语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尖锐酸楚的反应,于是,她缓缓将相片夹回书里,重新放回书架上。
一想到冷毅淮仍保留着凌慧馨的照片,看来他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薄幸寡情之人。
只是她不免好奇凌慧馨为何会在花样年华的年纪,就香消玉殒?
当她的视线再次触及沉睡中的冷毅淮时,她的胸口猛地掠过一阵颤悸,她走进冷毅淮设在书房后面的小卧室里,取出一张苏格兰毛毡轻轻覆盖在他的身上。
她的动作轻得像根羽毛,不想惊扰到冷毅淮,她在冷毅淮面前永远都是那个犀利尖锐、冰封自我的裴语岚,不会变得体贴温柔或善解人意,因为那只会成为冷毅淮再次利用她的弱点。
就在这个时候,冷毅淮抓住了她的小手,裴语岚心头掠过一凛,她又惊又气,“你……你根本没睡着?”
冷毅淮半眯着眼,似笑非笑的凝注她,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她手上的六法全书,“怎么?工作上遇到棘手问题,还是假借拿书的名义而行偷窥之实?”
“我──”裴语岚几乎快说不出话来,她心虚的低下头抽开手,暗暗庆幸冷毅淮没有看到她端倪凌慧馨的照片,只是她偷偷为他盖被的动作,到底还是被他逮了个正着。
冷毅淮扯了扯身上的毡子,脸色深沉的说:“没想你对我这个监护人还会这么有爱心,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是恨之入骨呢。”
裴语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立刻反唇相稽,“我当然得对我的监护人多点爱心,尤其是在他对我还有养育之恩的情况下。”
冷毅淮只是一径深沉的打量着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裴语岚被他那近乎探索般的眼神看得不知所措,在她准备旋过身子离去时,冷毅淮却出乎意料的又拉住她的小手,“你并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尖锐冷漠,对不对?刚才的你几乎让我有了错觉──”
“什么错觉?”裴语岚的喉头好像被某种东西梗住了。
“我以为我又见到六年前那个可怜兮兮,祈求我能够帮助她脱离魔掌的十七岁少女。”冷毅淮说话的同时,眼神仍旧是一瞬也不解的紧盯着裴语岚。
裴语岚的心头一凛,连忙挣脱冷毅淮的手,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房里奔去。
只是,她是那么清晰的感受到,身后冷毅淮那格外炙热的视线。
◇◇◇
裴语岚下了车,笑着对连日和她一起加班到疲惫不堪的梁伟致说:“已经很晚了,你就别下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梁伟致打量了一眼她身后那幢美仑美奂,有其独特风格的冷家大宅后,沉吟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我实在很难相信你和冷毅淮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他还是你的监护人。”
裴语岚倏然挺直了背脊,语气冷硬的说道:“那是从前,我已经成年了,不再需要监护人在我耳边耳提面命了。”
梁伟致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会,终于发动引擎离开了。
裴语岚随意的轻拂了一下柔细的长发,在这月光如水的夜色中,连树影都摇曳生姿,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及混合着泥土的青草香。
她轻轻的放慢步履,以着一种格外迷恋的心境,静静享受这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宁静。
当她掏出自备钥匙打开铁门时,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倏然从阴暗的角落处走了出来,迷蒙荤黄的街灯让她没有办法将来者看清楚,直到他步履蹒跚的走到她面前,裴语岚才依稀看出他似乎是个瘦骨嶙峋的流浪汉。
裴语岚立刻转过头去,在这样深沉寂静的夜里,身后这个看似流浪汉的老人,为她带来一股令她几乎喘息不过的压力。
那个流浪汉伸出颤巍巍的手试图碰触她,眼底却燃放着兴奋的光彩,含糊不清的哑声喊着:
“语岚──你不认得我了吗?我──”裴立言困难的吞咽了口口水,“我是爸爸啊!”
“你──”裴语岚脸色发白的回过头瞪视着他,一时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流浪汉,竟是和她失去联系多年的父亲!
裴语岚像坠落无边无底的黑洞中,她幽冷而震惊的紧盯着他,属于过往那些不堪的回忆,像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强迫自己冷静的面对他,这次她绝不能屈服,她已经不再是六年前那个贫苦无助的小女孩了。
她浑身僵硬,双眼寒光迸射,戒备、充满敌意的问他:“你想干什么?”
“我──”裴立言颓然地放下手,无奈的痛楚布满他的老脸,“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他抬起头来,继续急切的说着:“语岚,相信我,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别的了……”
“你耗费了这么多时间找到我,就是想说这些不具任何意义的话吗?”她幽冷地紧盯着裴立言。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裴立言难掩愧疚的说。
她的眼睛湿润了,指甲紧紧陷入她的手心,嘲谑而恨声的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试着要从你制造的噩梦中挣脱出来,你为什么还要骚扰我?难道当年我被你害得不够吗?”
“语岚,一切的错都是我造成的,我不该指望你会原谅我。”裴立言额上淌着冷汗,黯淡地说。
“如果你是浪费时间来背诵忏悔辞的,那么你可以省下这些力气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进屋去了。”她强迫自己用着冷傲而尖锐的语气说出这些话。
“语岚,你别激动,也别急着赶我走,我真的没有想伤害你的意图,我只是……”裴立言辞不达意的解释着。
“你到底还想要什么?为什么还要再回来找我?”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含泪喊道。
裴立言内疚的摇摇头,“语岚,我没有想再跟你要求什么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他费力的想再对她说些什么,“我真的只想对你弥补我的歉疚而已,我已经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了,这些年来罪恶感和道德感不断在折磨我的良知,毕竟,我辜负了你母亲临终前的托付。”
“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她大声打断他,娟秀的脸庞有一抹深沉的哀痛,“你不觉得你的良知苏醒得太晚了吗?况且还是你狠心弃我而去的好几年后?”
裴立言只是满脸愧疚的站在原地,任凭她抨击、指责,而后他愧疚而悲哀的低叹口气。
“怎么?你无话可说了,是不是?”裴语岚心中一痛,她闭上眼,硬生生逼回即将涌出的泪水,“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该进屋去了。”她话说完,立刻旋身准备进屋去。
“语岚,等一下──”裴立言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预备好的纸条,“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出乎意外的,裴语岚只是面无表情的接过那张纸条,立刻头也不回的走进冷家大宅。
徒留裴立言一个人站在原地,任由午夜的寂静与孤寂慢慢啃噬着他。